看得到太陽嗎 - 九、記憶消除師

死前最後一刻所見總是眾說紛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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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會看到一條長長的道路，路的盡頭有著一道純白的光，等你踏入；也有人說，會看到自己這輩子念想最深的人，家人、戀人、摯友、恩師，他們會牽起你的手送你最後一程；更有人說，會看到人生跑馬燈，一件件令你印象深刻的事情，興許是考上大學、求婚或被求婚、工作升遷，每一個人生轉捩點會在末尾再度出現於腦海中，讓你再懷念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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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宋之恆什麼都沒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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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聽到耳邊風聲呼嘯，白翔鑫的大喊此刻變得渺遠而朦朧。藍天依舊，白雲浮動。有群鴿子劃過天際，長髮飄逸，他眨了眨眼，忽然有種錯覺，好像自己浮於空中，短短幾秒的失重感此刻被拉得無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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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瞥向已經失去意識的林川旭，將其抱緊護在懷中，自己則背朝地，緩慢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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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可惜的，宋之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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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忘記了很多很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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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這不知是福是禍的能力是怎麼來的，他到底曾遇見過什麼，在成為宋之恆前的自己究竟是怎麼樣的，他都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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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他再也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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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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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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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恆猛地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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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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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和剛剛出現過的聲音清楚傳入他耳中，富危險性和蠱惑性，那話中藏著欣喜，像毒蛇般纏繞他的脖頸，縈繞於耳。宋之恆不知道誰在哪裡說了這句話，但他知道，他本能地厭惡，甚至是恐懼著說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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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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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而再再而三地闖進他的思緒中，令他產生強烈的反感。他總覺得自己的過去與這人有關，卻總是找不到哪怕一絲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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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恆皺起眉，後腦一陣刺痛，眼前忽然閃過一個畫面，一個陰暗的房間內一個抱膝顫抖著的小孩正抬頭望向自己無法觸及的，在高處透進淡淡月光的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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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男孩不知在想什麼，是想離開那個房間嗎？還是好奇月光下的世界是怎麼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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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來不及多想這個畫面的來處，便墜進了一個柔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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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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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陷在安全氣墊裡，頭痛尚未褪去，宋之恆恍神地躺著，手還下意識護著林川旭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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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體有些僵硬，眼神掃過周遭人，卻沒看到任何異常人士。無奈之下，他暫且放下疑惑，壓著不適感想起身，卻因手軟和頭痛而沒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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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消防員早在一旁等候，他將身上沒了意識的林川旭交給其中一員，自己也由他們從氣墊上帶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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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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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宋之恆好好站在地面上，緊張得快吐出來的白翔鑫和陳靜跑上前去，前者眼眸含淚，著急地上下檢查自己老師不存在的傷勢，嘴上叨叨著自己哪天一定會被宋之恆嚇死，後者也滿臉擔憂，不斷向他重複著千萬不可以再做這種事情，她說，無論如何，宋之恆的生命也很重要，不可以隨意將其置於危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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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恆點了點頭表示抱歉，以後會小心之後，跟有關人士說明方才的狀況，理所當然避開了林川旭反常的舉動，只是說他沒能抓穩，手滑才掉了下去，而自己也只是反射性地抓住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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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靜地回答著員警的詢問，思緒清晰，情緒穩定，彷彿幾分鐘前墜樓的人並不是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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員警問話的程序繁瑣，在一切結束之後，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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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恆和白翔鑫此刻在保健室裡，前者在後者的堅持下由保健室的老師檢查一番，確認真的一點傷都沒有後，白翔鑫才算放下心來，長吁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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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師，你真的會嚇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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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你再說下去我都可以猜出你下一句話了。總而言之，沒事就好了不是嗎？」宋之恆有些無奈地往保健室的床鋪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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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翔鑫這樣擔心他當然很感激，但饒是他再有耐心也不想要連續聽同樣的話聽十二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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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是這麼說啦⋯⋯但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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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把他們吵醒了。」宋之恆食指抵在唇瓣上，他們現在站在林川旭的病床旁，少年閉著眼，呼吸平穩。而在床邊，陳曉樂趴在病床上，手緊緊抓住林川旭的，深怕對方醒來時自己沒有發現。女孩同樣睡了過去，眼角處還有些淚痕未被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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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平靜睡著的兩個小孩，淺淺一笑，心中有些沒來由的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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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願意無條件陪伴、愛著也許真的是件非常幸福的事，宋之恆心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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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當初沒有遇到老師，說不定我也⋯⋯」白翔鑫視線落在林川旭身上，想起他輕生的原因和自身相似的經歷，垂眸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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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想太多了，每個人的狀況都是不一樣的。」宋之恆開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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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我只是盡可能回應每一個求救信號而已，最後還是得由當事人來決定，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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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是老師願意回應這件事，就已經很不一樣了。」白翔鑫想起當初失意時，像個無頭蒼蠅一樣走在街頭，也是宋之恆向他伸出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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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好好向前看吧，可別枉費我的回應啊。」宋之恆打趣著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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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就這樣沉默地站著，過了半晌，宋之恆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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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站過來點。」他拍了拍出神的白翔鑫，示意他走到自己身側，後者與他同高，站的位子恰巧可以擋住門口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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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所以的白翔鑫話還沒問出口，便見宋之恆抬手，右手放在林川旭的額上，左手則輕置在陳曉樂的後腦勺上，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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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睜眼時，他淺藍而灰的右眼竟忽然變了色，成了亮麗湛藍，如海水一樣清澈，如果細看，會發現除了瞳色改變外，那裡面似乎有著像金絲一樣的線條流動著。而與之相同的，宋之恆的掌心透出淡淡的藍，與窗外透進的夕陽橘黃相映，有風吹來，他的耳墜清脆地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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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宋之恆才抬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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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右眼已經回歸原本的顏色，白皙的手也不再有光芒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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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不是一向不會在當事人同意前⋯⋯」白翔鑫替宋之恆拉來一張椅子，壓低聲音詢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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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後的舉動很奇怪，不像他本人意志所為。」宋之恆語帶疲憊坐了下來，回想方才林川旭的異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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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林川旭彷彿被人控制了一樣，宋之恆不希望對方因此而受影響，同時也想試看看是否可以循著他的記憶找到聲音來源，結果顯而易見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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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再麻煩你了。」宋之恆說道，對方也應聲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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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事人的記憶即使被消除，如果身邊人不知情而依舊談論著舊事的話，只會造成當事人的混亂，所以才會由白翔鑫來處理後續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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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翔鑫還記得在第一次看到宋之恆使用他的能力時，他說的話：「每份記憶都彌足珍貴，不應被輕易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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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他意外之餘也深刻意識到，宋之恆得要多麼溫柔，才會選擇用這份能力幫助有需要的人。作為記憶消除師，他可以輕易竄改一個人的記憶，明明可以拿來做更多有利於自己的事，他卻選擇以他人的意願和需求為使用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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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這件事，並不只是說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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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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