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蒿劍行錄 - 清風霽月也徬徨

半月後，蘇州，震澤之濱。

大街上傳來一陣騷動，一名臉帶面具的白衣男人，正追趕一位蓬頭垢面的乞丐。

「買糖囉！有錢買糖了！」

老乞丐嘴上叫嚷道，好幾次男人的手就快碰上他短衫角時，卻被他巧妙地躲開。

那乞丐身法極好，對地形極為熟悉，輕鬆穿梭於大街小巷，見他一個躍身，輕盈掠過賣水果的攤子，攤子差點被踢翻的王嬸氣得直罵：「又是這破乞丐！晦氣！」

「王嫂！小心頭上啊！」

頭頂一記清脆聲響，王嫂聞聲看去，竟是頭上擺放花盆子的支架脫落，眼看花盆就要砸了下來。

「失禮了！」

眼看就要砸向女人，眾人驚呼，不等她尖叫出聲，低沉嗓音響起，又是一道身影掠過，一隻大手接住掉落的盆子，這才有驚無險，白衣獵獵。

男人凌空翻身，待她反應過來，早就人去無影。

而花盆正擺在攤上。

王嫂驚魂未定問道：「這老乞丐是幹什麼得罪了這公子哥？方才就聽說他兩從東街追到咱們西街的，現在還從咱們頭頂飛過！」

隔壁攤的張伯趕忙上前，攙扶道：「肯定是偷了東西！不然怎追得那麼吃緊？」

王嬸搖頭道：「不對啊，這死老頭平日裡騙吃騙喝，但從不偷東西的。」

重新將面具拍回臉上，男人追著跑進死胡同中，而老乞丐正倚牆呼呼大睡。

見狀，他上前說道：「老人家，請把東西還給我。」

正想搖醒老乞丐，手還未碰上，老頭倒是先醒了，大吼大叫，「這是老夫的買糖錢，不還你！」

男人斂眸，說道：「錢可以給你，但裡頭的東西必須還...」

話音未落，老乞丐突然從兜裡掏出一枚金戒指，戴上左手食指，口齒不清嚷道：「不還你，這是我的東西，我不給你。」

「那是！」

老乞丐竟猛地翻上牆頭，高坐紅牆，手舞足蹈，開心唱曲，男人一把拽住他的腳踝，想將其拉下，怎料他一個蹦起，直接把男人的手甩開，一頭栽進樹林中。

男人嗖地也翻上牆，入眼是一片蒼翠，哪有什麼乞丐身影。

一溜煙地功夫就不見老乞丐的身影，男人斂眸沉思，也跟著鑽進樹林中。

隨手折下一根枝椏，充當開路工具，男人撥開前方長得要比人高的芒草叢，沙沙作響，不似風吹草動聲，循聲戳去，不料一物猛地掠起，速度之快。

可男子反應更快，腰間長劍已出，正要劈下的瞬間，忽然聽到一記咕嚕，他愣了一會兒。

左腿一沉，他低頭看去，那物已經抓住自己腳踝，男人二話不說打算抬腳踹去，動作卻被一句話打斷了。

「我⋯⋯好餓⋯⋯」

片刻後，男人架起簡易篝火，將方獵到手的兔子剝皮、切割、串起，一氣呵成，放在火上熟練地翻烤。

估算肉還要一會，他先將包裹中的乾糧分了大半，遞與身旁的人。

「好吃！太好吃了，簡直就是人間美味！」青年毫不客氣，一把接過開始狼吞虎嚥地，嘴裡咕噥著：「兄弟你真是個大好人，活菩薩在世！來生我一定做牛馬報答你，唯你馬首是瞻，說了往東絕不往西！對了，我姓柳，字長風，名雲濟，小兄弟怎麼稱呼？」

「做牛馬倒也不必。」男人平靜地撥弄篝火，將腿肉翻了邊，繼續說道：「敝姓易，字清風，名鳳鳴，觀閣下似年長易某些許，請容易某尊稱一聲柳兄。」

「好，好！咱兩這一個長風一個清風，可真有緣！說不準上輩子還真是對兄弟！」柳長風拍了拍胸膛，大笑三聲，「為兄江湖外號清風客，以後出去報我名字，為兄照你！」

易清風不答，表情掩藏面具之下，彷彿沒把這話當作回事，拿出一柄小刀劃開腿肉，在確認過肉熟透了，便遞了過去。

對此，柳長風不甚在意，自然地接來肉，許是有些東西果腹，阿他不再吃那麼急，尋個話題繼續問道：「此處窮山僻壤、荒無人煙，尋常人等不會輕易進山，為兄看賢弟氣宇軒昂，雖說戴著面具，但肯定是容貌清雋出眾，定有飄然出塵之相，斷不是普通人家，行裝打扮卻也不似六勢弟子，敢問賢弟此番入山，所為何來？」

「進山尋人罷了，倒是兄長，又是為何入山？」易清風並無理會他話中意，直接將問題拋了回去，「恕弟弟言語多有冒犯，若是沒錯，兄長您應是天靜觀弟子，可天山距離莫厘山相差甚遠，並不會特意來此，屬實麻煩，弟弟天生愚鈍，實在想不到兄長到底是為何在這呢？」

「你是怎麼猜到我是天靜觀的弟子？」被一語道破，柳長風瞇起眼睛，甚是好奇道。

「觀兄長行頭與江湖俠客雖無兩樣，但兄長忘記將腰間羅盤與佩劍配飾收起。」

「聰明！」柳長風鼓掌稱讚，順勢接話：「為兄與友人恰逢來此遊歷，聽聞姑蘇有處龍穴，藏有驚世之物，引得天下人趨之若騖、爭先恐後，可往往有去無回，又或空手而歸，於是我二人便循著蹤跡上山，怎知越往深處，又是大霧瀰漫，又是野獸伏擊，我與他在竄逃途中意外分開，現下友人下落不明，而我差點餓死山中。」

末了，柳長風做了抹頸動作，說道：「可好了！若是知道我又把人搞丟，我是必死無疑。」

滑稽語調惹得易清風笑出聲，是一時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也在他這聲笑後緩和幾分。

就著氣氛，兩人又聊了不少，多為閒話家常，從江南水鄉一路聊到大漠風光，從高山流水一路聊到陽春白雪，如遇知己，無話不說。

待到日薄西山，快不見餘暉，易清風提議道：「柳兄若想尋得友人，請先與我結伴下山，重整旗鼓後再尋長計。」

「為何？」

「方才兄長吃的，是弟弟備足七日的存糧，如今只剩一日。」

饒是臉皮厚如銅牆鐵壁，柳長風也不自覺訕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易清風起身將火踢滅，揶揄道：「柳兄不擔心友人嗎？」

「擔心作甚？若不是他把糧食全搶走，我還不至於差點餓死山頭。」說著來氣，柳長風擺手道：「況且就他那功夫，曾經與寺院眾人躲著玩，七天七夜都不見人影，最後還是他自己跳下菩提樹，他還需要我擔心不成？保不準現在他正窩在某顆樹上呼呼大睡呢！」

易清風沒有回話，彎腰領包的同時，柳長風猛地臉色一變，一改先前嘻笑，一手擋在易清風身前，制止他拎包的動作。

四周頓時悄然無聲，聽不見風吹鳥鳴，柳長風的右掌已放於腰間，神色凝重緊盯前方道：「有東西來了。」

易清風抽出袖中小鐵扇，兩人一前一後，原地靜待，果真前方草叢忽然一動，又過幾秒，一顆毛絨雪白的小腦袋探出，是頭兔子。

頭上兩隻耳朵抖了幾下，顯然被兩人的架勢嚇了一跳。

柳長風愣了一會，表情略有尷尬，正想扭頭開口說話，不料猛地被一隻手用力扯過後領，瞬間後退了數厘。

與此同時，碰的一聲，巨響伴隨陣陣嘶吼，霎時塵土飛揚，柳長風抬袖掩鼻，瞇眼細看。

方才他站的那個位置，正有一個黑影，目測約有成人大小，尖銳利爪不停刨地，嘴裡發出刺耳低鳴，似在警告。

風沙散去，兩人看得那就一個清楚，橘白色毛皮上，佈滿墨色橫向條紋，延伸至腹部。

竟是頭老虎。

按理來說，老虎應是晝伏夜出，怎會在太陽未落便出沒？

如數月未曾開葷般，飢腸轆轆，兩邊腰側凹陷極深，嘴邊垂下一串又一串的涎沫，落了一地，餓虎一刻不停地狠瞪兩人。

雙方對峙，誰也不動一下。

但早已飢餓難耐的猛虎根本按耐不住，電光火石間，迅猛龐大的身軀，張牙舞爪直直撲向柳長風。

嗆啷一聲，柳長風迅即抽出長劍阻擋，利爪碰撞劍身，激起火花四濺。

可猛獸力勁實在太大，鞋履陷入泥濘，硬是被拖行了小段，一個踉蹌，突然天旋地轉，他竟被壓在身下，柳長風雙手抵住劍刃，眼前便是血盆大口，距離自己不到一寸。

一股難聞惡臭剎時衝入鼻孔，柳長風的臉一時間，青了又白，白了又黑，堪比川劇變臉。

他微微挪動腦袋，想盡量遠離那股惡源，視野邊緣晃過一道身影，眼角餘光正好瞥見，易清風居然早已繞到餓虎身後，正舉著那把不過巴掌大小的鐵扇子，似想來個攻其不備。

柳長風朝他眨眼，易清風點首，無須言語，默契自成。

易清風壓低身子，手腕抬起，瞬息間，銀光閃逝，鐵扇甩出，在空中高速轉動，發出一聲輕響，鐵扇竟在凝空自行拆解，分成五張扇面，尖端磨銳如短匕，細又如長針，削鐵如泥，鋒利無比。

紛紛扎進餓虎背後，直接沒入骨肉，頓時血濺三尺，而易清風早已退到五尺之外。

餓虎吃痛，猛地抬首，向後仰天，刺耳嚎叫，趁著餓虎起身空餘，柳長風緊接著刺出一劍，正中老虎喉嚨，又向右一劈，身首瞬間分離，而他卻被淋了一頭腥臭。

雖說是在預料之中，但他的臉色還是不免沉了幾分。

並非特別愛好整潔乾淨而怒從中來。

曾在泥坑中躲過七日都不在意，還能嘻笑一筆帶過的他，怎會介意這一點獸血？

鮮血將會引來更多兇禽猛獸，深知這點的兩人飛快交換眼神，易清風上前拉起了他，提劍準備撤離戰場。

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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