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與歌與傳承之物 - 六章．夜之歌聲、暗之咆哮（２）

比任何人更早離開餐室的柔娜，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因為是平時沒在使用的客房，故房間內並沒有個人的特色，亦沒有生活感。

柔娜進入房間，立即就躺臥在床上。

打掃房間的同時重新舖上的棉被，柔軟而舒適。柔娜放鬆了全身的力量，任憑身體沉入棉被的觸感。

「還真是浪費呢……」

今天的晚餐，柔娜只是喝了一點湯。

雪兒莉弄所弄的料理非常美味，從食物飄來的香氣就可以得知，但柔娜卻沒有半點食慾。

造成她食慾不振的原因，出在兩句話身上。

——「就算聽得出妳很拼命地唱，我也不認為傳達《預歌》是妳真心盼望的事。」

這是黎瑞爾在午飯時，對她說的話。

——「《預歌》被說是神之聲音……我雖然說過相信妳的話，可是很抱歉，我不相信神。也許妳是負責傳達神的意思，可是——那不是妳本人的意志吧？」

而這則是午後與亞隆溫見面時，他所說的話。

兩句話雖然有所不同，但是對柔娜來說，這兩句話均把同樣的問題帶給她。

「我真心盼望的事……嗎？」

這是柔娜以往未曾想過的問題。

《預歌》是柔娜與生俱來的能力。

對她來說，詠唱《預歌》，把裡面的訊息傳達給世人，是理所當然的事。

雖然偶爾會對《預歌》抱持複雜的心情，但對於這件只有她才做得到的事，她並不感到厭惡。

就算知道或許沒用，柔娜仍然努力地在這個國家唱出《預歌》，試圖把預言宣揚開去。

但是，當被說傳達《預歌》不是她真心盼望的東西、被問到《預歌》有否本人的意志時，柔娜只能寡言以對。

身為《預歌之聖女》的她，無法有自信地點頭肯定。

（究竟是為什麼……？不——）

問題才剛在腦中形成，柔娜便猛然坐起身，搖了搖頭。

她有種不應該深究下去的感覺。

（……到外面走走吧。）

待在房間裡，恐怕只會繼續胡思亂想，吸一下外面的空氣，心情或許會好一點也說不定。

作出這個決定的柔娜，立即走出了房間。

萊崗家的大屋雖然十分之大，但憑著記憶和摸索，柔娜還是找到通往外廊的側門。

她沿著外廊走動，來到了大屋後方的空地。

由於宅邸是建在湖邊，故在此能夠看見廣闊的艾爾菲湖。

月明星稀的夜空，倒映在有如明鏡的湖面之上。

隨著微弱碧波晃盪的水中之月，配合夜深人靜的安寧氣氛，別具一番風味。

柔娜從外廊的地板踏出草地，走向湖邊。

一陣風迎面吹來，帶著潮濕感的微風，訴說在不久之後又會開始下雨。

柔娜不討厭雨天，真要說的話，說喜歡還比較正確。

但現在她不希望雨太快來臨。

深深吸了一口不怎麼清爽的空氣，柔娜閉上雙眼。

然後，她的嘴唇動了起來。

從嗓間發出的聲音，形成了歌聲。

柔娜所唱的，是一首搖籃曲。

優美聲線所唱出的搖籃歌，聲音清澄明澈，即使在夜裡也不令人覺得吵耳。

歌聲就像擁有魔力似的，滲透到附近的每一個角落。

一直以來，柔娜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只要唱這首歌就不多不少能讓自己好過一點。

而現在也是這樣，每詠出一句歌詞，心中沉重的感覺也好像逐漸在舒緩。

把同一首歌反覆唱了兩遍，柔娜才閉上歌喉。

最後一句歌詞終結，柔娜把囤積在肺部的空氣輕呼出來。

沙——

突然，草地被踩踏的聲音從後方傳出。

想著究竟是什麼人的柔娜回首一望，只見那兒站著一名金髮少年。

「黎瑞爾先生……？為什麼會來這兒？」

少年——黎瑞爾．萊崗的出現，柔娜連想也沒想過。

「我在找柔娜小姐妳啊，聽到這邊傳來歌聲，所以就過來看看了。」

「咦……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嗯。」

黎瑞爾稍微挪高左手提著的野餐藤籃。

既然是野餐用的籃子，那不用多想也知道裡面所放的是什麼。

「因為柔娜小姐妳晚餐只喝了數口湯，所以雪兒弄了點簡單的食物給妳……雖然妳可能沒什麼食慾，但不吃點什麼的話對身體可不好啊。」

「啊……」

說到這兒，柔娜總算明白到，為什麼黎瑞爾會在這兒，以及他手上為何會拿著雪兒莉所弄的料理。

「……對不起，我好像讓你們費心了……」

柔娜慚愧地低下頭。

她很清楚，原因就在自己的身上。

雖然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但柔娜本來就有是寄人籬下，現在又勞煩到他們兩人，實在令柔娜感到很過意不去。

「雪兒她並不是想柔娜小姐妳道歉才弄這些料理的，只要吃的人心滿意足她就滿足了，所以就請妳別再說『對不起』了，好嗎？」

看著身陷在內疚感之中的柔娜，黎瑞爾只是淡然一笑。

這份溫柔，不多不少也緩和了柔娜的情緒。

「嗯……謝謝你，黎瑞爾先生。另外，我在之後一定會親自向雪兒莉小姐道謝的。」

「我想她一定會很高興。對了，難得準備了餐盒，要不要在外面吃？」

「嗯。」

柔娜二話不說就接受了黎瑞爾的提議。

本來就是為了呼吸外面的空氣才走到室外，她並沒想過那麼快就回去。

兩人坐在湖的邊緣，打開了藤籃。

沒有陽光的夜晚雖然很黑暗，但憑藉依稀的月光及大屋散發的燈光，還算可以看見裡面裝了什麼。

分隔成三個空間的藤籃，在最左邊放著切好的蔬果三明治，中間放著剛烤好的曲奇，而最右邊則是一個長身的保溫壺以及兩個塑膠杯。

（咦……？）

柔娜感覺到奇怪。

「唔……？為什麼會有兩個杯子？」

身旁的黎瑞爾也和柔娜察覺到同一個問題。

而且還不只這樣，放在藤籃中的食物數量，就算以男性為基準去算也實在偏多。

（啊……）

柔娜總算是察覺到這代表著什麼意思。

「這裡面也包含了黎瑞爾先生的份吧。」

「大概是這樣……總覺得有點對不起雪兒呢。」

「黎瑞爾先生剛剛不是說過，只要吃的人心滿意足，雪兒莉小姐就會滿足了嗎？那我們能夠做的，就只有心懷感激地好好品嚐。」

「……的確。」

兩人相視一笑，然後各自拿起一塊三明治放進口裡。

麵包柔軟的口感和清爽的蔬果配合得恰到好處，說是天衣無縫也實不為過。

「很好吃……」

「雪兒她可是很擅長下廚啊，以三明治為例，她好像說過利用材料的不同部位拼砌在一起，會產生不同的口感和味道之類的……不懂料理的我就算聽了也沒用就是了。」

如此說著，黎瑞爾又咬了一口三明治。

三明治是一種很多人也懂得弄的料理，當然柔娜也知道製作方法，可是，如果要她作得和雪兒莉所弄的一樣好吃，她就只有舉手投降而已。

除了三明治之外，剛剛出爐，吃起來還溫溫的曲奇，一樣吃得兩人津津樂道。

對柔娜來說是晚餐，對黎瑞爾來說是宵夜的籃中食物，他們大約花了二十分鐘擺平。

現在，兩人手上各自拿著一個裝著熱可可的杯子。

除了風吹到草葉的聲音之外，並沒有其他雜音。

在這片寧靜之中，柔娜啜了一口杯中的液體，溫暖的感覺從心底擴散到全身。

「真好喝……」

「對呢。」

在簡短地對答之後，兩人的對話並沒有持續下去。

這是一種自然而安穩的沈默。

「剛才的歌……是搖籃歌嗎？」

率先打破靜寥的，是黎瑞爾的聲音。

「嗯……那是在我小時候，母親為了哄我睡所創作的搖籃歌。」

說著這番話的柔娜，表露出懷念之情。

已經不是小孩子的自己，沒法和孩提時代一般，一旦睡不好就去向母親撒嬌。理所當然的，也沒有機會聽到母親唱那首親自作詞的搖籃歌。

不過，母親溫柔的歌聲，柔娜即使沒聽多年還是記憶猶新。

「……那首歌非常棒。」

「要是母親聽到黎瑞爾先生這麼說，我想她會很高興。」

「不……」

然而黎瑞爾先是搖了搖頭，再說：

「老實說，我不太懂音樂，所以這首歌的歌詞是好是壞我無從判斷……我說非常棒的，是柔娜小姐妳的歌聲。」

「我的歌聲……？」

「對。柔娜小姐，我可以問妳一些問題嗎？」

黎瑞爾突如其來地作出詢問。

「嗯……請問是什麼事？」

「柔娜小姐妳喜歡唱歌嗎？」

從黎瑞爾口中說出的問題，是柔娜想料想不及的。

「唔……真要說的話，是喜歡吧。」

雖然不知道黎瑞爾有何用意，但柔娜並沒有多問，而是坦白地回答。

要是問到「為什麼會喜歡唱歌」，柔娜一時之間也答不出來，但僅是問喜歡和討厭的話，就一定是前者。

聽完這個答案之後，黎瑞爾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是這樣啊」。

然後，他這樣問：

「那、柔娜小姐妳喜歡《預歌》嗎？」

「誒……」

柔娜的肩頭顫動了一下。

黎瑞爾發出的疑問，是柔娜壓根兒沒有想過的。

畢竟，詠唱《預歌》對柔娜來說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和喜好之類的扯不上半點關係。

而如果真的要她作出回答，那麼答案就是——

「並不討厭……吧。畢竟我身上的這個能力，從古至今不知讓多少人逃過厄運……不過，要我坦率地說『喜歡』，我也辦不到……」

抬頭看向漆黑的夜空，剛才還能看見的明亮月色，此時就像她的心一樣籠罩了一層烏雲。

「真的……到底為什麼呢……？」

柔娜有如向自己詢問般問著。

「啊……對不起，我好像單方面在抱怨似的……」

柔娜雖然是在笑著，但表情卻顯得無奈。

「不要緊……」

之後，兩人之間又陷入了沈默。

但是這次的沈默卻和之前不同，不令人感到半點和諧。

「吶，黎瑞爾先生，我也能夠問一個問題嗎？」

在這種不自在的氣氛之中，柔娜靜靜地開口發問。

「請說。」

黎瑞爾的語氣並沒有受到尷尬的氣氛而動搖，他平靜地說著並作出點頭。

「黎瑞爾先生你說過，你不認為傳達《預歌》是我真心盼望……而亞隆溫陛下亦說，《預歌》並非我本人的意志……黎瑞爾先生，你能夠告訴我嗎？我真心盼望的，到底是什麼……」

柔娜用手抱住了雙膝。

那副瑟縮起來的模樣，實在太過脆弱。

「……很抱歉，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妳。」

「為什麼……？」

「因為，柔娜小姐妳應該比任何人更清楚這件事。」

黎瑞爾的語氣帶著確信。

「誒……可是我……」

然而在事實上，柔娜並不清楚自己真心盼望的，到底是什麼。

「……如果妳還是察覺不了的話，那麼，我可以給妳一個提議。」

「提議……？」

這番話彷如有魔力一般，吸引著柔娜。

然後，黎瑞爾緩緩地道：

「對，妳需要好好地想一想，自己到底是為何會身在此處。」

「我到底為何會身在此處……？」

「我想……只要妳願意捫心自問，妳所渴求的答案一定會呼之欲出。」

說著這句話的黎瑞爾，泛起了溫和的笑容。

在之後，黎瑞爾先行收拾好藤籃回到屋內，而柔娜回到房間，則是隔了一段時間，天空開始降下雨水之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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