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氣溫一下子驟降了好幾度。十二月初的時候,初雪伊始瀰漫飄舞在大街與小巷之中。
雖然積雪不是很厚,但雪一來便給人帶來一種冬日降臨的感覺。可能是類似生物鐘的習慣吧。
望著呼出的空氣化為白霧消失在灰朦的天空,我微微歎了一口氣。
家中的暖爐這兩天有些故障。每天都要捂緊嚴實的床鋪方能入睡。要是屋內密不漏風倒還好點,問題是窗戶的密合度已經日漸衰退,寒風宛如臭氧般滲進來。
我開始認真考慮要不要搬去和母親一起住了。
說起來聖誕節就快到了。無論是超市還是百貨商城都提前裝飾得五彩繽紛的,到處充斥著節日將臨的氛圍。一想到以後住在這附近,還不知道能不能短時間內習慣下來。
我們家沒有過聖誕的習俗。並不是出於抵制消費主義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單純嫌麻煩罷了。再過不久是元旦,然後就是農曆新年。每年的節日儼然成為生活中不可分離的一部分。
我發現不同節日都有一套固定的法則。雖然東方與西方文化有很大差異,但是強調團聚的概念始終刻印在習俗之中。好比說中秋節要團團圓圓啊,感恩節要圍坐一桌吃火雞啊。文化再怎麼不同,都會有價值相近的共同點,逐步構建成如今的普世價值。話雖如此,我一點也不討厭通俗。倒不如說這些是世界的可愛之處。
啊,差點忘記在聖誕節之前還有一個重要的日子。那就是學校的開放日,不知道接連下雪會不會有所影響,但願能順利舉行吧。
我半低頭走著,一路小心結成薄冰的濕滑地面,到了學校門口前才發覺和以往不同。五顏六色的三角彩旗飛揚,就連門前的積雪也被清理得乾乾淨淨的。校舍後方的封鎖線也消失了,效率快得讓人聯想不到這裡經歷過維修工程。
下午的教學時間因應開放日的安排作出了調整,社團的學生開始忙活起來。開放日當天沒有活動的學生可以不用來學校,作為訪客來參觀是允許的。每年的開放日常常被弊病過於刻板,學生實際上投入的熱情程度完全不亞於運動會。
看著班上同學在為各自活動做準備的時候,被留下來遊手好閒的學生不免產生一種失落感,與此同時卻有種異樣的情緒高漲。就算對活動再怎麼無感,心情多多少少也被校園的氣氛所牽動。
「怎麼樣,開放日那天你會來吧?」
輝哥又來邀請我了。
「沒有加入社團的學生,就沒有參與的必要吧。」
「真是傷腦筋啊。你明知道我很難應付太多人的盛情,看在我們的交情上代替我分擔一些吧。而且缺席的話不是顯得很不合群嗎?」
「我跟你去就是了。」
被抓住痛點的我只好無奈地點頭答應。
「太好了。話說回來,每年一度的開放日你就沒什麼特別想參與的活動嗎?」
「沒有。」
我直截了當地說道。
「真冷淡啊。不知道那些為活動付諸努力的同學聽到你這種話會有怎樣的感受。」
輝哥微微蹙眉,裝出煞有其事的模樣。
「我不認為你有指責別人的資格。」
「確實如此呢。」
他一臉冷靜地聳聳肩,彷彿早已參透了我凝滯的心。
轉眼間就來到了開放日當天。前陣子十分冷寂的校園突然變得好不熱鬧,將冬日的陰霾橫掃而空。
我本來抱著湊數的心態而來。不過開放日比想像中還要有趣。用心策劃的遊園會活動很豐富,餐飲攤的小吃也相當美味。大概是受到節慶似的氣氛影響,我陪同一行人參與了不少活動。正如我最初預料到的那般,輝哥中途就不知道跑哪裡去了,直到最後謝幕時也沒有出現。
「感謝各位百忙之中抽空參與敝校的開放日。同時也感謝諸位同學為開放日的付出與努力。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敝校十分重視培養學生在多元……」
平時氣勢羸弱的副校長頂替校長讀出照本宣科的謝幕詞。雖然幾乎沒有人認真聽就是了。
之後,我沒有應大夥再去別處玩的邀約。站在操場中央,看著其他同學忙碌地收拾場地。雖然今天逛了很多地方,不過大多是操場上較為熱門的活動,基本上沒有參與校舍內的活動……比方說四樓美術室的作品展覽。
我猶豫到底要不要去。想想過後,作為一介學生的身份參觀好像也沒什麼不妥之處。
於是我來到美術室。門口盛裝打扮得很漂亮,腳邊有許多被踩過,像是彩花的紙屑。應該有一群人在附近慶祝過。不過,現在留守在美術室內的只有一位不認識的女同學。
真是的,我在期待什麼啊?
「那個,這裡差不多準備收場了。」
女同學有善地提醒我,我能察覺到隱約藏在字裡行間的不滿。大概是我的出現妨礙到她收拾了吧。
「我就簡單參觀一下,不會浪費太多時間。」
我哈腰低頭拜託後,女同學便沒再多說什麼。
放眼望去,一幅幅作品被整齊展示在碩大的屏風上。和正式的畫展不同,美術室的作品似乎沒有明確的主題。大多是風趣生動的卡通角色或明星肖像,對於不懂藝術的普通人來說很有親和力。其中不乏有細緻入微的風景油畫,讓人看得嘆為觀止。
每幅畫的角落都有標註作者的名字,我順著標籤尋找小欣的畫作。果然還是想看看最後的成品,不然心懸在那兒滿不舒服的。
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我終於找到了熟悉的名字,是這幅畫……奇怪,難道是我看錯了什麼嗎?
艷麗的波斯菊之上,濺灑著無數如同油污般的拙劣色塊,看上去是刻意模仿出來的效果。渾濁的顏色宛如滅絕性的摧毀,不僅覆蓋了原本的筆觸,還將整幅畫的協調性一併吞噬。該怎麼確切形容呢?就像第一次拜見孟克畫作《吶喊》時,給我帶來那種光怪陸離的感覺。
「很噁心的畫對吧?」
被誤以為有這種想法是很正常的事情,因為我看上去可能有些慌張。
「與其說噁心,倒不如說令人詫異吧。跟其他畫作的風格很不一樣。」
「我就說嘛,開放日展覽本來是屬於社團的活動。如果一開始決定要展示這種畫作的話,還不如趁早打包回家睡覺。依我看那傢伙肯定有意要搗亂。我之前就跟老師提醒過別讓她參加的……」
她莫名其妙地抱怨起來,我只好配合地附和上幾句話,然後就草草離開了美術室。順道經過教員室,班導的座位正好靠近大門,椅子上並沒有掛著他的夾克,大概仍在為收場巡視吧。我隨便找了個理由走進去。我順著曾經瞄過一眼的記憶,在沒有上鎖的抽屜裡很快便找到了班上同學的聯絡名單。我隨手撕下一張便利貼,將那一串數字記錄下來。
捫心自問,自己為什麼要做這種有違常理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也許結果一早就註定了吧,就像某種無法違逆的天意一樣。
履過輕薄的雪面來到公共電話亭。我捲起風衣袖口,微微發紺的手指末梢伸進口袋,對著抄下的紙條撥動電話數字盤,然後將冰冷的聽筒放在耳旁——
夜晚,雪又開始落下了。輕盈的冰晶在路燈搖曳的光線下緩緩飄落。經過一盞又一盞老舊的路燈,轉過角落。夜晚貪婪地攫取著路邊的人造光線,勉強能看見微薄的月光。
一棟陰森的工業廢墟呈現在眼前,從外觀察大概有兩層。到處都是磚瓦和玻璃碎,一踩上去就會發出呲呲作響的噪音。即使是冬天,殘次的牆壁上仍然爬滿常青苔蘚。如果不是把附近當做據點的流氓團體以外,我想也只有品味惡趣的傢伙才會來這裡。
「別躲了,我知道你在附近。」
我朝黑暗低吼一聲,回音蕩漾在碩大的虛無空間。林匡很快便踩著生鏽的逃生梯一步步走下來。
「上世紀九十年代,這裡曾經是外貿汽車配件的工廠。不過經營者急功好利導致工廠債務膨脹,最後還拋下數百名員工把公款捲走逃去國外了。你聞到了嗎?那是愚昧、貪婪、背叛以及欺騙的氣息。」
光線昏沉,看不清林匡此刻是怎樣的神情。我也沒興趣去推敲這些。
「廢話少說,我就單刀直入了。」我深吸一口氣,「你最好別再管夏澄欣的事。」
「哼,我還以為你是來懺悔的呢。看來人渣的本性不變。」
「我不是來聊這些的。」我深吸一口氣,「能請你別再管有關夏澄欣的事嗎?」
「我還以為是什麼呢。看來人渣的本性不變。」
「是的,我是人渣。無可救藥的人渣,你滿意了嗎?」
林匡不可思議地哼了聲。
「你在捉弄我嗎?」
「要我下跪也好,舔你的鞋子也好。只要你答應我唯一的請求。」
「如果我要你……消失呢?」
他雙手插進口袋緩慢地走近,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
「消失?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她真的對你這麼重要的話,你能為了她而死不是嗎?」
我沒興趣陪他玩什麼殉教遊戲。
「對不起,唯獨這點我做不到。我十分珍惜自己的性命。」
那張笑臉瞬間佈滿陰霾。我意識到那不是用簡單的「憎惡」二字就能形容的情緒。有我無他,有他無我,猶如獅子與鬣狗角逐,是某種更加貼近根源的惡念。
正當我思考這些的時候,腹部受到巨大的衝擊。雙腿差點失去平衡。
「為什麼!?為・什・麼・你・還・活・著!!!」
毫無章法的亂拳,一股腦地將憤怒化作肉身的行動。就算自己粉身碎骨也無謂,簡直連野性動物都不如,至少牠們懂得如何瞄準要害。這樣子是殺不了任何人的。姑且先捱上幾拳吧,以便作出正當防衛的藉口。
「殺了你,絕對要殺了你!!!」
我一邊用雙臂本能地護住頭部,一邊在地上摸索襯手的武器。然後,我摸到了一根長度合適的鋼筋。在他揮拳的間隙打向他的小腿。林匡僅僅是悶叫了一聲就倒在地上,大概骨折了吧。我從上往下默默地看著他,才發覺他比想象中還要弱不禁風。就算喘不過氣,他的嘴也沒有停歇的跡象。
「你一定在沾沾自喜吧。如果問題解決不了的話,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其實不然,我的內心毫無波動。腎上腺素還沒有湧入血液之前就已經停止分泌了。不過確實如他所言,我認為這是合理的作法。
見我毫無反應,林匡繼續說道。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什麼?」
「我打聽你和書拉密的關係的時候,順便聽到了一些有趣的小道消息。」
「無論你打聽到了什麼,那些都是假的。」
「五年前的事件好像鬧得很大吧?被捅了一刀的你被救護車送去醫院。不知道那道傷痕留在哪裡呢?是這裡嗎?還是在這裡呢?」
他用顫顫巍巍的手指比劃著。我則記不太清楚了,反正我的身體早就千瘡百孔了。因此,我不在乎用盡全力朝他的頭部揮下鋼筋。
說起來,我從小就害怕打針。直到現在我仍然對疼痛十分敏感。
尤其是想像疼痛的時候,幻想天花板掉落的風扇削掉一部分腦殼,裡面的腦漿噴濺而出……錯了,大腦本身並沒有痛覺神經。可這份痛楚的來源究竟出自哪裡呢?
回過神來的時候,鋼筋彷彿原封不動地置於在瓦礫間。我檢查自己的身體,除了一些淤青外和手繭磨破外沒有其他外傷,耳膜也完好無損。
一灘鮮紅的液體在腳邊的雪地上呈墨汁狀擴散開來,像是為刨冰淋上讓我倒胃口的覆盆子味糖漿。
這時我終於醒了過來。
「啊……嗚啊啊啊啊!!」
血、肉塊、腦漿、屍體?血、肉塊、顱骨、屍體!?
驟然加速的心跳聲迴盪在耳邊,伴隨而來的是刺骨寒冷的恐懼。
我殺了人,那是文明社會中最忌憚的惡行。絕不能逾越的禁忌。
為何這條界線如此曖昧不清呢?使用暴力本就是錯誤的,不應該抱著躍躍欲試的心態去嘗試。沒錯,是鬼迷心竅了。肯定是被某種東西附身了。
別逃離現實啊,小子!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眼下必須思考之後該怎麼辦。拿柴刀分割屍體然後埋起來嗎?怎麼可能做得到啊!?太過B級片的要素還是饒了我吧,因為我膽子很小。
目擊者……周圍似乎沒有,就算有在這種黑暗的環境下也一定看不清我的面貌。不幸中的萬幸。
總之,指紋或毛髮之類可能暴露自己的線索必須處理好。沒問題的,沒有人能夠聯想到我會對幾乎沒有交集的同學痛下殺手,我沒有犯案動機。說不定他連今天與我會面這件事都沒有告訴給任何人。
我強忍精神上的疲乏感,鞭策身體馬上行動起來。
回到家中臨近深夜。雖然風衣變得亂糟糟的,但沒有沾上任何血跡是不幸之中的萬幸。我反覆檢查直到頭皮發麻才離開,一路上幾乎沒撞見什麼人。
回到家我打開電視,切換到新聞頻道。鋪天蓋地都是報導著十二月即將舉辦的全球氣候峰會,與市井小民的生活沒有任何關係。我終於能歇一口氣,但家中仍然凍得讓人直打哆嗦。走進洗手間擰開水栓,沖洗掉手上雪與泥濘的混合物。
看著鏡中憔悴的自己,我忽然泛起一股噁心,在盥洗盆裡吐了好一陣子。大量的嘔吐物把水管堵住了,於是我轉而往馬桶裡面繼續吐,直到胃袋只剩下胃酸。彷彿靈魂都被抽空的暈眩感壓迫大腦,但是眼下的爛攤子必須清理乾淨才行。
趕快擺脫這些麻煩事,躺在床上睡個好覺。這是我此刻唯一期盼的事情。明天是休息日,偶爾賴一下床也不錯。在冬日和煦太陽的晃動下醒來,燒一壺熱水,泡一杯咖啡迎接新的一日。沒錯,就這麼決定吧。
我沖了個熱水澡。用沐浴露仔細搓洗身體,尤其是指甲縫、指關節部位。稀釋過多次的沐浴露很難起泡,我乾脆打開瓶罐,將剩餘的沐浴露傾倒在身上。
關閉水閥,將掌心湊近鼻子聞了聞。似乎依然殘留著一抹人工香精和腥臭混合的怪異氣味,無法散去。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TwW6zy9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