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esura - 第四章

「今天你的搭檔是我，多多指教啦。」

面色陰沉的男生滿不在乎地接過水桶，態度真差。連套近乎都懶得去做，怪不得是班上的邊緣人。

話說，今天是學校一如既往大掃除的日子。我本來有機會待在班房裡與其他同學一邊閒聊一邊懶散地擦拭桌面，如今卻選擇拖地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我不惜調換崗位的原因當然是為了得到接觸這傢伙的機會。名字是什麼來著？差點又忘了，好像是叫林匡吧。反正我沒見過別人直接稱呼他的名字。經過這幾天的觀察下來，我敢肯定那個跟蹤狂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究其原因我還是不太明白，所以我想利用這次單獨相處的機會測試他的反應。

我將水桶的污水倒進排水槽，然後重新灌入清澈的自來水，裝作不經意地問道：「雖然說出來不太禮貌，不過有一件事我很好奇。聽說你對班上的夏同學有意思，這是真的嗎？」

他那如灰燼的雙眼終於燃起一絲興趣。

「我跟你很熟嗎？」

「抱歉，當我沒說吧。」

一句話就足夠了。這種人的心理我不是不能理解，畢竟他和我小時候的樣子很像。

我們沿著走廊返回教室。途中能看見各班級都在殷殷勤勤地忙碌著。每月的大掃除是近些年來學校的創新，家長們給出很多正面反饋，因此作為優良傳統保留了下來。

雖然我很注重家中的清潔，但始終無法對校園環境產生一丁點代入感，取而代之的一種略帶抗拒的陌生感。明明待在學校的時間不比家中要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難道我潛意識裡討厭學校？雖然每個學生多多少少都抱有過類似的感受，但準確來說並不是這樣的。含有大量主觀訊號的感知很難用三言兩語解釋清楚。

「搞什麼鬼！？」

教室內傳來的尖銳聲音讓我停下了腳步。

要進去才能確定裡面發生了什麼，但我突然感到畏縮，下意識想要避開大門。

「你擋著我了。」

林匡一點都沒有顧及我纖細的內心，徑直打開房門。教室內的目光短暫投向我們，隨後馬上轉移回講臺附近的幾個女生。

我找上站在外圍的輝哥詢問。

「發生了什麼事？」

「不就是空司見慣的事情嘛。」他用漠然的表情看著我，「不如趁現在偷懶一下吧。」

「道歉有什麼用，妳以為這樣就完事了嗎？這雙皮鞋很貴的啦！」

怒吼的源頭來自范楓櫟。我很少和她說話，印象中是個偏執的女生。她正處在快要發火的邊緣，而發洩的對象正是小欣。

我踮起腳觀察，范楓櫟的皮鞋上有一塊沾滿污漬的抹布，是小欣擦桌子的時候不小心掉落的吧。撿起來就能完事，而且也不算很髒。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范楓櫟就對小欣抱有很強烈的敵意，我不清楚其中的淵源。

「對不起，我下次一定會小心。」

小欣雖然處於弱勢的一方，但還是不卑不亢地回應道。

「見到妳這種人就火大！不好好謝罪怎麼行！」

嘗到了甜頭後，站在范楓櫟身邊的小跟班便拉下臉變本加厲地附和。

「我要怎麼做妳才會滿意？」

「跪下，用妳那骯髒的嘴給我撿起來。」

范楓櫟指向腳邊的抹布，以命令的口吻喊道。

怎麼想都超出了謝罪的範圍，是不折不扣的侮辱。

「這樣有點太過分了……」

「過分？誰才是最過分的那個人，妳應該比我清楚。」

小欣陷入了很長的沉默。

「那麼，妳打算自己動手？還是我們來幫妳？」

范楓櫟雙手叉腰，刻薄的嘴臉讓原本頗有氣質的她變得粗俗。眾人的焦點則是聚集在小欣身上，似乎沒有留意到這點。

場面一直僵持不下，惡寒的空氣開始蔓延。在這種關鍵時刻班導竟然失去了蹤影。怎麼辦？要親自出面調停嗎？我沒有全身而退的自信，這點足以讓我猶豫不前。儘管可能很遲，不過去找班導回來準沒錯。這種情況肯定不該由學生私下解決。

就在我準備挪步離開教室的時候，意料之外的情景發生了。

「少得寸進尺了……」

剛才在一旁無言的林匡，這時朝風暴邁出了腳步。不僅僅是我，全班在這一瞬間都驚訝了。

小欣的臉龐卻露出苦澀的神情。

一陣驚訝過後，范楓櫟隨即曝出滿臉青筋。在她看來，這是班上沒有人能悖逆的公開處刑。誰知半路中居然殺出個程咬金。她會如此憤怒也不奇怪。

「你算什麼，護花使者嗎！？」

「都腐爛了啊……」

林匡口中意義不明的話，我從中感受到一種詭異的決意。

「啥？你在戲弄我嗎？」

「腐爛的東西就該乖乖化作養分。是啊，這樣才對！」

林匡的聲音越加煥發自信，真想不到上一刻他還是個沉默寡言的傢伙。目中無人，完全無視氣場的存在，這應該才是他真正的異常之處。

剛才毫無興致的輝哥，這時才轉過頭來開始留意起眼前的鬧劇。同時眼神似乎帶有一絲戲謔，應該不是錯覺。

「你知道惹惱我的下場吧……」

范楓櫟的怒火已經達到極限，恐怕接下來要發生可怕的後果了。

「等一下，這是我們兩個的問題，不要牽扯到其他人。」

小欣馬上攔在范楓櫟面前。

「礙事！別擋路！」

「呀啊！」

被范楓櫟一把推開的小欣發出尖叫。誰料林匡竟然面不改色地以擒抱的姿勢衝向范楓櫟。鄰近的座椅被撞開了，她的步伐僅僅是踉蹌了幾下，似乎衝擊力不夠。

「你竟敢……我可是女生耶！」

戰火終究是點燃了。

「褻瀆者還找什麼藉口！」

林匡不甘示弱地大吼出聲。然後他的臉馬上被扇了一巴掌，清脆利落的聲音迴蕩在狹隘的教室內。林匡砸了下嘴，之後兩人互相扭打在一起。

「混賬！王八蛋！」

「嘴巴吐出來的盡是瘴氣！」

我至今不曾見過女生發飆的樣子，平時頂多就是用貴婦的姿態暗中勾心鬥角，沒想到兇起來絲毫不落於男性下風。沒有一板一眼的揮拳，只有雜亂無序的撕搏。時而拉扯頭髮，揪住衣襟用手抓撓幾下。擦破的角皮滲出血絲，無意識的腎上腺素促升。

雖然人們通常會把暴力形容成宛如粗針插入脊髓般深刻的事情，但我並不這麼認為。無論是小孩之間的推搡，還是犬隻互相磨牙嚼齒，都可以歸納為再常見不過的暴力。

林匡雖然身板比范楓櫟寬大，真的打起來的時候卻幾乎沒有招架之力。一旁有幾個男生嘲笑道「沒吃奶所以沒力氣嗎？」，膽小的女生們開始發出慘叫。不過陷入興奮狀態下的兩人壓根聽不見這些弦外之音。

小欣想要上前勸架，但范楓櫟一把將她推開。

「誰快來制止他們！」

小欣著急地哭喊道。

可是教室裡沒有人打算出面，任誰也不想成為下一個活脫脫的標靶。

很快，場面變成一方對另一方單方面的虐待。

「跟老娘鬥你還太嫩了。」

范楓櫟得意洋洋地抖抖雙手，像是在宣誓自己的勝利。

「呸……」

林匡依舊不服輸地朝范楓櫟的衣服上吐了口口水。我無法理解這類行為，見勢不對就主動認輸，怎麼想都是自保的選擇項。

「好噁，髒死人了！」

她緊蹙眉頭，憤怒地向前張牙舞爪。林匡用手臂護住頭部，上面滿是一片慘狀、滿是血珠的刮傷。光是看著，就讓人不禁想要發出疼痛的嘶聲。

「范楓櫟，林匡，你們兩個在做什麼？快住手！」

毫無意外地，大人總是來遲一步。不曉得是不是某種殘忍的定律。班導趕忙上前拉開兩人，頂著中年啤酒肚的他顯然很不擅長這些。「快停手啦，老師來了！」范楓櫟的跟班們這時才想起架住失控的她。林匡則是癱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傷勢可真嚴重，快來人帶他去醫務室。還有妳，范楓櫟，馬上跟我到教員室，到時候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可惡，明明是他先動手的！」

范楓櫟仍在喋喋不休地抱怨著。

「夠了！妳的事待會再算賬。有誰願意幫忙嗎？」

小欣畏畏縮縮地舉起了手。

「夏澄欣，妳可以嗎？」

不行，唯有這點絕對不行。即使有風險也沒轍。

「這種事情交給男生會更自在一點，所以讓我來吧。」

我擠上前毛遂自薦。

「那就拜託你了，吳俊宏。」

我無視小欣直接攙扶起林匡。大家紛紛讓開了路。雖然稱不上憐憫，但至少沒人用敵意的目光盯著我們。我鬆了一口氣。

林匡嘴中冒出含糊不清的字眼，有些意識不清，身體也像紙片一樣輕飄飄的。多多少少加把勁啊，我又不是喜歡才做這種老好人的角色。出現了意料之外的情況，果然撒下魚餌的時機操之過急了嗎？各種各樣的偏差讓我的心情逐漸煩躁。

「喂，清醒點。」

我使勁搖晃林匡的肩膀後，他似乎恢復了一些，輕咳了幾聲作為回應。

「麻煩總是自己找上門呢。」

輝哥挖苦似地說了這麼一句。我裝作沒聽見，徑直領著林匡走出教室。眼角的餘光同時望向小欣。她半倚在桌子邊，用空洞的語氣回答班導的問題。

恐怕她在為一系列麻煩感到自責吧。我不知道對於她來說這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

好不容易將林匡半拽半扛到走廊上。雖然心中產生一絲就這樣撒手不管的衝動，但理智還是使我耐下性子。

「哼，呵呵，罪有應得……」

又開始胡言亂語了，真受不了他。口無遮攔如同把本應該藏匿好的武器胡亂扔出去般，對我而言是死不足惜的自殺行為。

「已經沒事了。」

我很無奈。只好說些假惺惺的安慰。

「啊啊，回想起那傢伙被老師帶走時的表情真是痛快。如果你不想變成那樣的話，給我離夏澄欣滾遠點。」

「抱歉，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承認也無妨，在心裡給我好自為之。」

他強忍臉部腫脹的痛楚，口齒不清地說道。

林匡是知道的，揭露別人短處的同時也是在揭露自己的短處。一開始別管那麼多就不會衍生出目前的處境。

「好啦好啦，少說兩句吧。」

「這不是勸言，而是警告。繼續裝作一副善良的模樣接近夏澄欣，我絕不會饒恕你的。」

都被一介女生打成這幅模樣了，好像沒什麼說服力。僅僅是出言警告，我想他並沒有把我當成具有威脅性的敵人。這可真是謝天謝地。

「別的先不說，她和誰相處應該是由她本人決定的吧？」

「無知者，什麼都不懂是你才對。」

牛頭不對馬嘴，完全無法理解他的邏輯所在。本來想用講道理的方式說服他，而他只會一味地否定。我開始有點真的生氣了。

「把別人當成自己的所有物這種想法，已經大有問題了。」

「不，她是書拉密。平等地將光輝揮灑在每個人身上。然而不知所謂者實在是太多了。我不能允許這份光輝被玷污，所以排除就是我的任務。真正的火焰就應該是飄曳、傲岸的。你不明白吧？你不可能明白的。」

林匡像是在炫耀著什麼。完全沉浸在妄想的世界中無法自拔，形容的正是這種人。是我不小心搞錯了，這傢伙的本質與我截然不同。

我嚥了一口氣，說道：

「……那個，你最好去接受一下心理輔導。」

如同打開某種開關一樣，他突然激動起來。

「是嗎？在我看來，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傢伙們才是瘋子。嘰嘰喳喳地叫嚷著大義與道德真是吵死人了。忘記了精神的本質，捨棄了靈魂的初衷。一個個畸形得不成模樣！夠了，放開你的髒手！」

「喂喂，你幹什麼？」

林匡擅自從我身旁掙脫開來，這可是在樓梯上耶！這樣亂來搞不好會連同我一起滾下去！好了，現在這傢伙是我最討厭的人了。

搖搖晃晃一會兒後他才站穩腳，擺出一副臭臉。

「我再重申一遍，別想打什麼歪主意……不，還是算了，儘管隨你喜歡。靜候終局的降臨吧，我能預見那會發生在不遠的將來。哼哈哈哈……」

他發出引人不適的笑聲。

「混帳東西。」

我忍不住罵出髒話。幸好這裡只有我們倆，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林匡撇過頭，好像不打算繼續爭論下去，抓著扶手一言不發地走下樓梯。我們就這樣不歡而散。這種說法好像不太恰當，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期望從彼此的對話中取得快感。全部都是毫無價值、卻必不可少的實踐性工作。

我懷著一肚子悶氣返回課室。雖然絕大部分是林匡的緣故……但，還有一小部分則是對於我自己。小欣深陷於困難的時候，我什麼也沒做。

只是看著，什麼也沒做。

讓我再一次確認，自己骨子裡果然是個膽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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