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esura - 終章

一邊盯著昏暗天花板的角落，一邊觸摸手上光滑的金屬製手銬。

門窗緊閉，審訊室內的溫度比外面要好上許多。

其實當初不應該衝進警局大喊「我是殺人犯，請逮捕我吧」。不僅引發一陣大騷動，被捕時還遭受了不少皮肉之苦。

大門忽然被打開了。進來訊問我的警官，恰好是之前見過面的那位。他順手遞給我一包冰袋。

「難為你了，局裡那些後輩不太懂分寸。畢竟節假日還要值班呢，諒解一下他們吧。」

警官稍微挪開桌上的強光燈，像是在暗示什麼。我很快就理解了。

「您大可放心，我也儘可能不想牽扯到媒體。」

我將冰袋敷在腫脹的面頰上。一說話嘴裡便泛起淡淡的鐵腥味，估計是被壓在地板上的時候不小心破了道傷口。

「那太好了。總之，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的。你有什麼要坦白的嗎？」

警官面帶微笑，放射出鋒銳的眼神。

做筆錄比想像中還要花費時間。被問起了很多不願回想起來的細節，在千篇一律的文件上簽名畫押。我對自己犯下的罪行直言不諱。談起犯案動機，我咬定一切出於他揭露我的家底之類的私人恩怨。

之後做了身體檢查，收錄指紋。然後被兩個警員丟進了一大群人的拘留室內。裡面幾乎都是成年人，一點都不面善。他們見到我便大笑了起來。

「小兔崽子，你犯了什麼罪啊？」

有個雙臂刺滿紋身的惡漢向我問道。

「啊，那個……我殺了人。」

我畢恭畢敬地回答。那群人對我的態度突然畏懼了許多，沒人再跟我搭話了。於是，我蹲在角落度過了剩餘的夜晚。

審訊是段枯燥反覆的過程，前後折騰了將近一星期才算告終。在此期間，除了被帶去案發現場指認外，母親也來探望我了。

她的樣子很憔悴。

由於會客廳採用的不是隔間設計，周圍能見到不少來探監的家屬們，稍微有些吵雜。厚重的玻璃擋板擱在我和母親的面前，我默默將話筒放在耳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母親同樣是欲言又止，視線偏移到話筒的螺旋電線上。我回想起小時候被父親暴打的時候，她總是視而不見，一次也沒有出面保護過我。可是，母親事後都會默默幫我處理傷口。不知為何，這些小事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不知道自己犯下案件會不會影響母親的再婚。我怎麼都提不起勇氣問出口。

看守朝我這邊打了個手勢，短短二十分鐘的會面時間已經結束了。

「媽，我沒事的。」

說完這句話後我掛斷了話筒，強笑著與她點點頭。

重新銬上手銬後，母親低著頭從椅子上站起來，臉上仍然沒有任何表情。不知是悲傷，還是憎恨，又或是其他情感。踏出會客廳的大門之前，母親突然拍打了一下玻璃擋板，嘴上好像說了短短幾個字。可惜我完全聽不見她在說什麼。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母親了。

這聽起來可能有點奇怪。比起前段時間溫柔的母親，我更喜歡現在冷漠的母親。這才是我童年回憶中最熟悉的面孔。相信每一個被生下來的孩子都抱有過類似的感受。

人生能重新來過的話，我還是會選擇成為爸媽的兒子吧。

檢方正式起訴之前，法院委派的律師與我會面了。我本以為是個來摸魚打混的老律師。誰怎知來的是個梳著油頭的幹練青年，他的雙眼炯炯有神。估計不是什麼好應付的人。

自我介紹後，他開始喋喋不休地談論起我的檔案。我沒有插話的空間，感覺自己像是無關緊要的旁聽者一樣。

「吳同學，你曾經遭受過嚴重的家庭暴力吧？這些對於法官量刑是很棒的酌情因素。要是你有意願的話，我可以替你申請進行司法精神鑑定。」

「不，我不覺得……」

「無法克制暴力衝動並非你的錯，是過去埋下的種子妨礙了你的思維。你也同樣是受害者，我會竭盡所能保障你的個人權益。以減少刑期為目標一起加油吧。」

「你這麼說就等同於侮辱我了。」

「不好意思？」

「敢於承擔什麼的，只有字面上好聽罷了。要是你真為我著想的話，希望你能站在犯人的角度思索一番。」

律師聽後漲紅了臉。我並沒有質疑他專業的意思。這番話想必敗壞了他的幹勁吧，連我也不禁感到有些歉意了。畢竟，我同樣沒有站在律師的角度思考。

審判到了二月中旬才開始。我輾轉在看守所與各級法院之間，庭審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面對檢察官的詢問，我慎重地鞏固自己的證詞，避免產生不一致性的誤差。我的目光緊盯著證人席，祈求她不會出現在那裡。我承認自己的確有點偏心。

裁決下達的日期，已經臨近梅雨季了。

當天下著小雨，空氣卻清透舒爽。有不少媒體聞訊趕來，無數鎂光燈正對著自己。我很佩服警員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有秩序地圍在我身邊，讓我產生大明星來訪的錯覺。不過是名聲很差勁的那種。

「你是不是反社會型人格？」「你有沒有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對被害者有什麼話要講的嗎？」記者們你一言我一語，像在比拼誰的嗓門更大。

我只能儘量盯著水窪向前走，好不容易踏進法院。審判庭外站著一家人，他們應該是林匡的親屬。我走到他們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萬分抱歉，我做出了不可原諒的事。」

「原諒？我恨不得你立刻去死！」

林匡的母親像是跳針般大吼了起來，將手中的長直傘狠狠砸在我頭上。「女士，請您自重！」要不是警員大喝一聲上前制止，說不定我真的會被打死吧。

眉間滲出了不少血，看起來挺嚇人的。律師得悉後趕了過來，向我問道：

「傷勢不輕啊，要不要向法院提出延緩開庭？」

「不要緊，這點小傷算不上什麼。」

在醫務員幫我處理傷口的同時，林匡的母親不知道被他父親帶到哪裡去了。有個國中生年紀的女生還待在原地。是林匡的妹妹嗎？綁著雙馬尾，臉蛋圓潤討喜。雖然表情很陰沉，但看得出她是與林匡性格完全不同的人。

「抱歉……」

一點新意都沒有的詞彙，為什麼我還能厚著臉皮說出來呢？

「其實，我不怎麼喜歡哥哥。」

她不自然地擺弄手指。

「他早點死掉我倒是輕鬆。整天研究古怪的東西，搞得我的朋友都不敢來我家了。總是對我囉哩囉嗦的。你敢相信我穿短裙的時候，他竟然說什麼『妳是潑婦嗎？真不知廉恥』。好歹也要考慮一下女孩子的心情吧，說這種話很傷人心呀。」

我什麼也答不上來。

「我已經厭倦了。不用再聽哥哥的說教真好。是啊，以後再也沒有那種討厭的傢伙來煩我了……」

她宛如復讀機般在一旁繼續嘀咕著。我始終抬不起頭，感覺身體快要嵌進地板裡面去了。

法槌一響，法官用極其嚴肅的表情睥睨站在被告席上手扶紗布的我。最終，我被判處了十二年徒刑。

服刑的監獄坐落於山崗之間。搭上囚車，繞了很大一圈崎嶇的山路才抵達。

監獄比起看守所的生活還要辛苦。換上死氣沉沉的灰色囚服，頭髮被剪得很短。每天還要依照作息時間履行義務勞動。我和三名室友擠在一坪半大的牢房內。他們也是剛來不久的，沒有人願意談起自己的過去。一開始的氣氛很是僵硬。

無論如何，我要在這裡開始新的生活。強制勞動是監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環。當中有苦力活，也有生產類的項目。不少想要偷懶的囚犯，會故意受傷或賄賂獄警來避開義務勞動。不管其他人怎麼想，我只是循規蹈矩地完成分內工作。

漸漸習慣日曬雨淋的生活了。某天，我發現鏡中自己的皮膚黝黑了不少，體格也變得像是運動員般精悍了。傷疤那處則沒有任何變化，有時夜晚刺骨的寒風會讓我躺在床上發出呻吟。我不禁對著鏡子苦笑。

娛樂的時間也不是沒有。監獄裡和外面一樣也有假期安排。通常是星期日，大時大節的時候偶爾也會有特赦。除了用餐和早晨的步操外，其餘都是自由時間。這時總會一大群人擠在三十寸不到的電視機前觀看綜藝節目。不然就是下棋打牌，或者是三五成群切磋籃球。無論在哪裡，娛樂的方式都幾乎一模一樣。我對這些活動不怎麼感興趣。只靠腦海回想旋律稍微有點寂寞。

監獄裡有間小圖書館，或者用書齋來形更貼切。裡面都是些義賣收集回來的二手書籍。我一般借閱那兒的書籍來排遣時間。古龍的武俠小說很有趣，泰戈爾的詩集也不賴。叔本華的哲學典籍就稍顯晦澀了。

在監獄裡和其他犯人打交道是必不可免的事情。盜竊犯、騙徒、黑社會成員、政治犯，家庭暴力犯……遇見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物。有些人後悔不已，有些人渴望改變，有些人索性把監獄當成第二個家。沒有與生俱來的犯罪者，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能找到些許悲憫之處。

隔了一段時間後，我開始嘗試寫信了。我的字跡很醜，費了很大功夫才練得像模像樣。重新整理好心情，我給林匡的家人寫了一封長達兩頁的懺悔信。監獄寄信的流程很繁瑣，寄出去後過了半年也沒收到任何回信。這是我早就預料到的結果。不過，我始終沒有放棄寫信。有時寫得很長，有時寫得很短，記錄下自己的思緒，然後寄出去。

來到第二年初，我終於收到了家屬的回信。內容只有短短一行字——「不要再寄信過來了」。是啊，這樣就好。我不能被原諒，無論如何也不能被原諒。唯獨這一點，我心裡比誰都要清楚。

說起書信，每隔一段時間我會收到一封天藍色封皮的信。聞起來有股淡淡的清香。我一封都沒有拆開，而是將其小心翼翼保管在以物換物回來的鐵盒裡，決不讓任何人碰它。室友們譏笑我是純清傻瓜，我沒跟他們一般見識。因為他們大抵說的都是對的。

我本想將這個習慣一直持續下去。可是長時間下來的監禁生活快要把耐心消磨殆盡。某天晚上我魔怔似地把信箋全部拆開，僅靠牆縫處微薄的月光閱讀了一整晚，最後含著淚才昏睡過去。第二天，我很後悔昨夜衝昏頭腦的行為。於是便將鐵盒託付給一位人緣不錯的老獄警保管。

舊的室友刑滿釋放，又來了新的室友。哪怕是換了一輪後，我依然待在那間散發腐朽空氣的牢房裡面。以前躺在鐵架床上會思考許多東西，現在則覺得什麼都不想才是最好的。

人生中最殘酷的事情並非毫無結果的負隅頑抗，而是被歲月磨平的意志準備去接受現狀之時，突然將你打入另一個極端。那就是自由——

光陰如梭，十二年晃眼間就過去了。被告知刑期將盡的時候，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與關照過自己的獄警們一一道別後，我抱著早已脫漆的鐵盒站在灰色圍牆外。深深吸入一口新鮮空氣，還能嗅到春末殘存的一絲氣息，我總算有了點擺脫囚犯身份的感覺。一陣清風拂過，我又開始懷念起被編號喚來呼去的日子了。

望著湛藍的天空。一身清爽，同時一無所有。

我瀟灑地將外套撂在肩膀上，摸了摸滿臉的鬍碴，裝出一副自我感覺良好的模樣。總之先離開這個荒山野嶺的鬼地方吧。

最近的車站在另一頭的山坡上，是條陡峭得有些離譜的窄路，歪七扭八的磚頭鋪滿路面。周圍種植了許多黃花風鈴木，金燦燦的花簇巧妙地遮掩枯瘦嶙峋的樹枝。給人產生一種季節錯亂的感覺。一位獄友曾經和我聊過，這種喬木的特別之處是要待樹葉掉盡後才會開花。然而親眼目睹並沒有什麼感慨，只是單純回想起有這件事罷了。

才剛走上兩步，整個人便氣喘吁吁起來。奇怪，明明在監獄裡能完成更辛苦的體力活，來到外面卻變得跟廢材一樣。一架轎車從的身旁駛過，我很納悶為什麼司機要鳴喇叭，我又沒有站在車道上。我掄起拳頭罵了一連串髒話，隨後陷入一陣歎息。真是的，這麼多年來不僅沒有長進，社會適應性反倒是退步了不少。

那麼，接下來該何去何從呢？

在斑斕色彩的包圍下，我逐漸迷失了方向。

不再有聲音為我解答，已經……什麼也聽不見了。

像是詩歌為了保持韻律，沉入刻意為之的停頓一樣。好像拉丁文稱之為「Caesura」來著。

我呆愣地仰望坡頂許久，怎知眼界捕捉到一道身影。洋裝長裙，烏黑的長髮隨風搖曳。和監獄裡私販的色情雜誌不同，那是貨真價實的女人。我認得出她，想不到少女出落成如此成熟的美人。她見著我，朝我招了招手，意外還帶些稚氣。

「好久不見。」

當我走到女人跟前的時候，她取下耳機向我問候。

「差不多有十年吧。」

我注意著自己的語氣，將傾訴收納在心底。

「真的，變了很多呢。」

「是啊。」

「這個還給你。」

女人手袋的拉鍊敞開，裡面裝著一部如古董般老舊的隨身聽。那玩意竟然還能使用讓我頗感驚訝。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沒法欣賞古典音樂。」

「真可惜呀，那些專輯都是我的精選。」

我們互相對視了一會兒。大腦空空如也，鐵窗生活讓我實在想不出什麼有趣的話題。

「最近過得怎麼樣？還執著畫筆嗎？」

「靠賣畫勉強謀生的程度吧。」

「結婚了嗎？」

我打趣地問道。

「沒有，不過有個交往中的男友。是個不太負責任的男人。」

「這怎麼能行。如果他敢對妳不好的話，我幫妳撐腰。畢竟蹲過監獄起碼能嚇唬下人嘛。」

「是啊，他又在自吹自擂了。」

內心不禁感到一陣揪痛。

為了一個殺過人的傢伙，付出人生中最精彩的十二年真的值得嗎？

「讓妳等了這麼久……」

每次夢裡浮現出來的都是她。

試過無數次，但無論如何都忘不了。

無可救藥的蠢蛋。

明明已經做好獻上祝福的覺悟了，結果卻擺成了啼笑皆非的烏龍。

我笑不出來。

但是……

在心中某處，還是有那麼一點欣喜。

「我不是來聽你訴苦的。先陪我去一個地方吧。」

女人用食指抵住我的嘴。轉了一圈與我同排，狹窄的坡道顯得更加擁擠了。

「欸，去哪裡？」

「去海邊。」

「為什麼突然想去海邊？」

「因為那天你沒有陪我一起去。你都不知道冬天海岸的風有多冷。」

「妳對這件事還耿耿於懷呀。」

「當然了，女人很會記仇的喔。」

「這、這點還是饒了我吧。」

這時，一片金色的花瓣搔弄著鼻尖，最後不偏不倚落在鞋尖上。

「話說，這是什麼？」

她注意到被我藏在身後的鐵盒。

「裡面裝著很重要的東西。」

「別賣關子。」

「保密。」

「小氣鬼。」

除了最初拆開的幾封信箋外，大多還保持完好如初的狀態。放心吧，那些信之後我一定會一字不漏地讀完的，一定。

「別生氣了，我答應和妳一起去海邊。」

「唔……還不夠。」

女人歪著頭，像是在暗示什麼。明明已經是成年人了，仍然像個爛漫的小女孩似的。

「好好好，今天妳說什麼我都聽妳的。」

「嗯，這還差不多。」

她高興地笑了。

溫和的陽光灑落在身上，我們並肩迎著微風朝高處走去。踏出右腳，收回左腳，每一步充滿了樸實的重量。

我知道未來根本談不上樂觀。贖罪之途宛如漫漫長路，留下案底的生活估計很不好受，恐怕還會害她遭受白眼。囚禁在更大的牢籠之中，不知不覺與腐朽同化。衰落緊隨在身後，伺機從邊線越超。

不過，我會堅強、厚顏無恥地活下去。為了補償她沒有我陪伴的時光，我想試著加把勁全力衝刺一程。

邁步在這條不確定性的道路上，我居然開始抱有些期待了。10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rN1sBE0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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