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佚名散文集 - 香淚月 - 伊娃

一、

公寓裡空氣混濁得像是葬著一潭腐爛靜止的水，門窗理所當然的、牢固的抗拒著外界，一重厚摺的碎花窗簾堵在她與窗戶之間，間開伊娃與難以逃離轟炸的人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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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松木桌上舖開了本日報紙，泛黃的油墨味裡埋著一杯伏特加。酒醇的氣息從杯錐形裡溢出，用醰風把鮮活記憶捲起粒粒點點的黑白圖像，一點點的吞噬那個他——那個伊娃存在在這個安全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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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開戰來，轟炸不斷，她像是甘願被折疊成一件行李，成為他公寓與這間安全屋之間的動點，以私人秘書之名偶爾出現在他的身旁。看他緩緩伸出與胸口水平的手，那揚開的手勢像是風捲殘雲，而她作為權力的女伴，成為全國萬千少女的羨慕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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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今那個報紙上的灼熱位置已有人候補遞上——是個英國來的女人，微抿雙唇，側頭擠在她與他的距離之間，一臉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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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除那男人，她人生還剩下些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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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娃把半罈烈酒灌下肚子，麻醉那半罐安眠藥帶來惡痛，攤倒在窗台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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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引頸偷了一下窗簾後的日光，轟炸升起的灰煙還是掩蓋著綿長的雲間。倒下之前，她搔了搔頭，不經意拉出一絲幼白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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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殘雲吧，如她，亦如他們之間逝去的愛情，也許只有這樣才能獲回他的眷惜了吧。如果那份眷惜不復存在，她就去當朵殘雲吧——在這個空間蒸發，換一縷雲煙，換一聲讓他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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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需要的從來不是女人，而是能為他死的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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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雪地間松香如故，氤氳霜煙，倒映一路狂奔的人影，手裡抓著軍帽。殘雲凝在了他略凌亂的青絲，硬是把他心底的在意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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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萬千生命可逝，惟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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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究推開了醫院病房的木門，裡面浮著一層專屬於她的微弱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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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醒來了？」護士的影像在她眼裡幾乎是全白，但當她撐開了眼簾，看到那男人還是如夢般真實地亮在他眼前，她的世界恍惚又突然醒豁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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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他風塵僕僕趕來，她的報紙，又不自覺地想著她用如此極端的方式換來他的眷戀，會不會害他耽誤了世界，會不會害他厭倦她的探求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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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的是，他的確又出現在了她的視線裡，哪怕只是憐憫的一個音，那都像是一段褪色愛情的重彩，甚至是她的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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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伊娃從未跟他完婚，但軍營裡的所有人都會用「夫人」尊稱伊娃。眾人皆知，她缺的就只是個實名份而已，她也不執著於這幾個身分，是秘書也好，是夫人也好，她伊娃都是「他」的某個人，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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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一身嚴密軍裝的他，用他平時向人敬禮厚實沾血的手，撫了撫伊娃蒼白如雪的臉龐。手袖下是被匆匆踏碎的輕葉，隱沒依附在布料下的深幽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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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看來是我讓你誤會了。」病床一側傳來他的輕言致歉，從未對過誰道歉的元首把頭埋在了她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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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眸繾綣於他的溫柔目光，一眸纏綿於那人傳來的雲音，渾盡了全身力氣，微微抬起越發淺薄的手就為了一挽那床邊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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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門外卻突然衝進來一個士兵，他馬上端坐好，又回到那副他人稱之為威嚴，她卻覺得是僵硬的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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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首，他們攻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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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娃也馬上放開了挽住他的手，只在他離去的身影背後默默埋下一個女人的傾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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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掛在邈遠處的雲啊，似乎又把缺口合了上來，但風又悄悄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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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夫人，不可以啊！這是元首的命令，我們要把你載到那裡，我們就一定要把你安全地送回去！」一眾人攔著正準備下車的伊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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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走後不久，他迅速安排了伊娃到某座不知名山的秘密基地裡暫避風頭，一去離柏林足有千里遠。連一開始的安全屋也不讓伊娃回去。來的匆匆，就連行李都沒打包，酒也沒帶上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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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喜歡聰明的伴侶，但不代表我愚蠢。你們告訴我，事情到底到了什麼地步了？要他安排我去山上住？」伊娃質問，現場突然陷入一場鴉雀無聲，大家心裡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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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他在哪裡，我在哪裡。」伊娃拉下車窗，一言不合竟然抽出了元首送她自保的手槍指著司機，隨從們從來沒看過如此彪悍的夫人，倒是跟他們的元首像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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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去，當你們真正的夫人，永遠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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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車窗瞥見風雲變色，那把風不知又把雲吹到何處了，大概是有風、有他的地方吧。一縷雲煙，卻花了半生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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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永遠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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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前無法想像，那如此尊貴的夫姓能冠在她的名字後面。她總覺得人生的意義在於他，那麼死亡的意義也必須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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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始終沒能把伊娃送走，那便只好親手把那藥丸送到伊娃的口中，作為魔鬼最後的出路。他的殺戮鬥爭經已結束，該是把時間留給溫柔，留下一個圓滿句號，不帶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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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盡浮華，撫亂江山，與其遷徙流離，不如霸王別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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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讓他們隨風化羽吧，又或者化作所有，牽絲、繼續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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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一生無止境追逐就是自由的一種吧。追到地獄去，追到凡有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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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何嘗不是風捲殘雲，墨香銅臭，紙迷金醉，人如草芥，把弄天下——也不過是一陣風，沒有目的地，茫然地走，孤獨地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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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殘雲是如此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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