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懂事以來,奧黛塔曾有千百個理由不去喜歡自己的名字。聽起來太過特立獨行,太像暱稱、而非一個正式的名字,而且無可避免地不讓人聯想到柴可夫斯基那齣偉大的芭蕾舞劇中,女主角那悲傷的命運。從小到大,她已經聽夠了把她的名字和那齣劇連繫在一起的調侃,詛咒如蘇格蘭的鬼魂一般形影不離。
這讓奧黛塔很羨慕吉賽拉。即便同樣有著另一齣舞劇不時挑戰著姊姊的耐心,擔任馬克白夫人神經兮兮的角色,但吉賽拉這名字至少是屬於一名女大公和數名王后的,她持有的歷史榮光遠遠能抵銷其他問題。(註1)或最起碼,繼承祖母的名字是一件合情又合理的事,即便她們從未有機會認識過前一位吉賽拉・維榭洛娃公爵夫人,但對於下一個要繼承這個頭銜的人來說,擁有同一個名字並不算壞事,就像沙皇們總會把其中一個兒子取作和自己同名。
但無論是榮光也好,詛咒也罷,維榭洛娃公爵小姐們逐日地習慣了,習慣自己的名字如同習慣自己的髮色和筆跡一樣,以至於當有朝一日,她們得以永久地擺脫這些煩人的小玩笑時,竟讓她們一時無所適從。
冰涼的聖油依序塗上她的前額、眼眉、鼻樑,點過嘴唇和耳朵。奧黛塔把手交疊在胸前,聆聽神父的祝福。神父重複呼喚聖父、聖子和聖靈之名,低沉、綿長得像一串永不結束的詩篇,即便她被浸入水中三次仍未停歇。她攢緊雙手,渾身發抖,懷疑起是否只有剛出生的嬰兒,才能安然無恙地渡過洗滌靈魂的過程?
「上帝的僕人格里克麗亞與塔吉亞娜,奉聖父、聖子與聖靈之名受洗,阿門。」
當神父說出她的新教名時,讓奧黛塔不由顫抖,說不出是因為興奮,或是單純受寒。她走出水池,渾身濕淋淋的,裹在身上的浴巾很快就濕透了。一旁的吉賽拉則鎮靜如常,凌亂的紅髮滴著水,如水草般貼著白皙的臉頰,好似杜尼亞沙在床邊故事裡提到的盧薩卡。
格里克麗亞、塔吉亞娜,奧黛塔在心中喃喃默念,這是屬於俄羅斯的名字,屬於斯芬克斯的名字⋯⋯屬於伊凡・彼得羅維奇的名字。
神父要求姊妹倆舉起雙手,接著詢問她們是否否認撒旦,否認所有惡魔的存在,吉賽拉毫不遲疑地回答「我否認」,奧黛塔卻感覺舌頭被鉗住了。斯芬克斯是惡魔嗎?在上帝眼中,那些無傷大雅、帶著森林與沼澤氣息的童話故事也屬於惡魔嗎?
「我否認。」站在她身後的伊麗莎白代為回答,手按著她的肩膀。奧黛塔淺淺呼吸,附和道:「我否認。」
「現在,吹口氣。」神父說道,並讓她們轉向東邊。「妳們否認了撒旦,斷絕與他所有的結盟,還有與地獄的古老協議,上帝的天國將向妳們敞開。」
他示意她們放下雙手,宛若僕人獻上他們的順從。奧黛塔想到雙親多年來的固執頑抗,最終因她放下雙手──僅僅是這麼簡單的動作,從此煙消雲散。在那漫長的祈禱、祝福與一次次宣誓之中,奧黛塔印象最深的是神父所說的最後一句話: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yghtqPNFm
「在祢的十字架下,所有反對的力量必將粉碎。」
她閉上眼睛,在拳頭裡藏起自己的害怕與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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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直到晚宴結束前,奧黛塔都沒有額外的機會能和阿列克榭說上話。薇拉則得在門禁時間前趕回家,於是先一步離席了,而她前腳才剛走,整理完儀容的謝妮亞・納雷什金娜便回歸了宴會廳,投遞過來的譴責視線更是讓奧黛塔無比不自在。種種的倉促與錯過令她格外沮喪,這個以她為名舉辦的活動竟沒有一件事能如她所願。
「再見,我的公爵小姐們。」列奧尼德向女孩們告別,又向公爵夫婦讚美道:「謝謝兩位招待,這場晚宴辦得很成功。」
「這要感謝米倫娜願意相助。」母親回答。「如果有我們能幫上忙的,請儘管說。」
「不用不用,你們為男孩們做的已經夠多了。」米倫娜滿足地嘆口氣,轉而望向公爵小姐們。「很遺憾帕沙沒能趕上,但我希望女孩們還喜歡這場宴會?」
吉賽拉笑而不語。奧黛塔則配合地點點頭,「都是托您的福。」
輪到和阿列克榭告別時,奧黛塔才不需要那麼費力掩飾自己的落寞。
「再見,塔嘉。」阿列克榭握住她的手,傳遞那份不需言說的友善。「真希望我們有多點時間。」
「我也是。」她不捨地放開手,親吻朋友的臉頰,輪到阿列克榭回禮時,她卻聽到他在耳邊低語了幾句。她強作鎮定,微笑道:「我們下次見再好好聊。」
「那麼再會了,格里克麗亞、塔吉亞娜。」列奧尼德攜著外甥和姊妹坐上汽車,回頭喊道。
奧黛塔目送汽車沿著莫伊卡河駛去,路燈點綴在河岸兩畔,薄薄的積雪覆在屋簷與街道上。她不確定自己為何要執著於注視街景,就像她不確定自己要在即將結束的一天期望得到什麼。
「進屋去吧,塔嘉。」父親提醒道。母親則早一步陪著姊姊回去休息了。她吸吸鼻子,輕聲說好,忍不住挽住父親的手臂。父親什麼也沒說,只是摸摸她的頭髮,就像小時候她每次作惡夢時他會做的。
「爸爸。」奧黛塔悶聲問,「你為什麼會答應辦我的命名日宴會?」
父親沒有料到她唐突的問題,似乎也沒有準備好答案。
「我認為這對妳怎麼融入⋯⋯這些人會有幫助。」他不大願意吐出「社交圈」這個詞。「或著,妳至少會玩得開心。」
奧黛塔沉默不語。她實在說不出口一切都事與願違。最後,她只擠得出一句實話,唯一不會傷了父親好意的實話:
「謝謝您。」
父親放鬆眉梢,帶她往屋內走去,大門在他們身後無聲關上。等奧黛塔回過神時,她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站在了紅角前,與虔誠的聖塔吉亞娜面對面,藍眼睛對著黑眼睛。掛毯上的少女鳥──如今該說是天堂鳥了──則依舊棲息在金蘋果樹下,滿意於自己安居的一角。
「小姐,該換衣服了。」瑪莎在她身後喚道。奧黛塔應好,轉身離去。
在謝爾蓋大公去世的將近一年後,維謝洛夫公爵夫婦終於選擇屈服,遵循謝爾蓋和伊麗莎白一直以來的願望,讓女兒們受洗。踏出教堂的那一刻,她們成為了格里克麗亞・迪米特里耶芙娜,以及塔吉亞娜・迪米特里耶芙娜。
有生以來第一次,奧黛塔和一名神父面對面而坐,磕磕絆絆地商談了一個小時,以核對要成為一名基督徒前,她還欠缺了什麼,而這可是一長串清單(她相信姊姊應對時一定做得更好)。 之後每兩週都得進行一次會面,直到神父認為她們合格了,才同意進行受洗禮。
在此期間,康汀斯基兄弟與他們的監護人們都提供了不少幫助。帕維爾和阿列克榭都在努力幫助她們惡補主日學。列奧尼德・格奧爾基維奇甚至毛遂自薦要擔任她們的教父。親愛的麗茲舅媽則樂意作為她們的教母,就像她多年前向雙親懇求過的那般,遲來的一切終於逐一補上。奧黛塔甚至被允許在臥室佈置專屬自己的紅角。
她從此便是塔吉亞娜・維榭洛娃公爵小姐,是朋友們口中的塔嘉,但不再是黛特琳娜了。過往的小名從此得鎖進童年的箱子裡。可她卻遲遲無法把那箱子關緊,名為斯芬克斯的謎語總會鑽出鎖孔,在她耳邊低語道:我還在、我還在,你忘記我了嗎?
如今她回想起來,與斯芬克斯的相遇就像一場夢境,卻又一如她過往十三年來的經歷那般清晰。自那次拜訪過謝爾蓋舅公的陵寢後,奧黛塔再也沒遇見伊凡・彼得羅維奇,古怪的夢境也不再如影隨形,可她仍總會在踏入教堂時,特別留意是否有那名灰眼睛的斯芬克斯出現在人群中,又懷疑起,一切只是自己過分的想像力在作祟。
究竟是因為她接受成為塔吉亞娜,而不是奧莉嘉,讓伊凡感到失望,還是説,她的想像力已經衰退到不值得斯芬克斯現身了?奧黛塔甚至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對僅有兩面之緣的斯芬克斯如此好奇與執著。
「小姐,塔吉亞娜小姐⋯⋯奧黛塔小姐。」瑪莎最後一聲的呼喚才讓奧黛塔回過神來。
「什麼事?」奧黛塔眨眨眼。幸好,至少在家裡,她還可以只當奧黛塔。
「剛才有信送過來了,您要看一下嗎?」瑪莎拿起梳子替她梳頭,齒梳上殘留著洋甘菊精油的氣味。奧黛塔往梳妝台上一瞧,雕花托盤上確實擱著幾枚信封。她心懷期盼地一一檢視,然而遲遲找不到她期望見到的那個名字,鏡像立刻誠實地反映了她的失望。
「他已經兩個月沒回信了。」奧黛塔喃喃自語。「他為什麼不寫信給我?」
阿列克榭的低語迴響在耳邊。哥哥去朋友家了。這有什麼不好告訴我的?她納悶地心想。
鏡子裡的瑪莎一邊整理頭髮,確認沒有任何糾纏的髮絲,一邊同情地望着她。奧黛塔勉強一笑。「可以了,瑪莎,我想休息了。」
「好的,晚安,小姐。」離開前,瑪莎又加上一句,唇邊也漾起微笑。「祝您命名日快樂。」
「晚安,瑪莎。謝謝妳。」奧黛塔目送她離去,才起身離座,一不小心弄倒了托盤,哐噹,提醒她今天有多麽讓人失望。信件散落在地上,有一封甚至飄遠到紅角下方。
她蹲下身,慢慢撿起信,注意到紅角下,有一封很薄、沒有署名寄件人的信,因為郵票黏到了疊在上頭的信封才沒被發現。她用拆信刀劃開封口,輕輕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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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塔吉亞娜・迪米特里耶芙娜:
預祝妳命名日快樂。我目前人在沙皇村的朋友家作客,一時趕不回聖彼得堡。希望這份微不足道的祝福能及時送達妳手上。
一切順遂安好。
帕維爾・康汀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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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相較奧黛塔,吉賽拉是貴族女性更常會使用的名字(即便在俄羅斯仍不算流行,多見於波羅的海的日耳曼貴族或日耳曼移民之間)。這邊提到的女大公與王后分別是奧匈帝國的吉賽拉女大公,為知名的茜茜皇后的女兒;以及匈牙利國王伊斯特班的王后吉賽拉,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姊姊。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uYFiaUlW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