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少女正在尋找形狀 - 第三章不是每個人都被允許擁有特別的形狀〈2〉

從那次事件之後，年幼的我在母親急救、轉院，最後拔管的時間都沒有參與。

被南部親戚當作燙手山芋的我，以小孩不適進入陰氣太重的地方為藉，實則將年幼的我關在家中，以免徒增管控問題。我最後唯一好好看見母親的時候，已經是出殯時相框裡的一張照片。

踏出步伐尋找形狀的我，不知道母親去哪裡了，也從未在見過那和畫中身形相仿的姊姊。

小時記憶，永遠深刻地停留在出事的斑馬線上。

「媽媽呢......？我想媽媽......」

探望過我，有一面之緣的伯叔舅們總是在我說出這句話之際，露出了難堪的表情。那是一股隱忍而不說出口的責怪，我當時並不清楚他們逃避與敷衍的態度，只知道他們身後的黑影閃得遠遠的，散出厭惡的黑色氣霧，避我唯恐不及。

彷彿我是他們害怕的怪物，任性害死媽媽而渾然不知的拖油瓶。

我拖著剛學會走路的雙腳搖搖晃晃地走著，對人們身後的黑影感到陌生。無人看管的我在殯儀館迷糊地走失了，殯儀館的啜泣窸窣傳進耳裡，看著高大的大人們駝著背、被黑色的怪物壓得窒息。

我哭喊著想找尋媽媽，我不喜歡那些叔公、姑姑、舅舅他們總是帶著笑容，身後的黑影卻總嫌惡遠離我，假裝說著難過，形狀卻貪婪地彼此爭鬥著。

幼時的我，腦中除了媽媽成為我的依靠之外，我只能想起把身為入贅得來長子的我捧在手心疼愛的外婆，以及總是會從北部帶新玩具回台南的雅惠阿姨。

我急迫地尋找能夠消除我所有不安的大人，在會館迷途之間，我再次繞回了方才全是親戚的靈堂。看見了阿姨與外婆正獨自待在裡頭，兩人談論的聲音甚小，我僅能窺探她倆相互試探而搖晃的後影。

「那孩子還小......我也老了需要常常跑醫院......」

「哥沒辦法嗎？他明明住在台南，為什麼——」

「妳哥還有事業，最近才剛生小孩，家庭不好多一個不熟悉的小孩。」

「妳嫁去北部這麼年了，也還沒生孩子，多一個振宇不會影響太多生活吧？」

咳嗽的老人聲沙啞，卻能聽出年長者的固執。外婆以她頑強的黑影吞噬掉了自己的女兒。不等阿姨反駁，外婆強硬的語氣接續了下一句話。

「振宇不是還挺親妳這個阿姨的嗎？」

「話不是這樣說......」

「這可是妳姊姊的兒子啊。」

「所以我說啊！憑什麼是我？」阿姨扶額又皺眉的模樣，居於弱勢的對談中因激動而大聲了起來。

我看著眼前爭論不休的阿姨與外婆，與平時和藹溫順的模樣不同，此時的黑影亂竄又互相侵噬。討論無果的情況聚集了更多回來靈堂的親戚，正冷漠地判斷情勢，以便開脫照顧我的責任。

然而看得見形狀的我，此時什麼都不知道。

「媽......明明說跟妳說過了啊——」阿姨的語氣顫抖著，從我的視野能看見她緊緊握著拳頭，指甲掐入掌心。

我看見阿姨的後影，正無人不曉地解離成數片黑色鏡片，一禎禎將將我徬徨的面龐映在眼前。

「我在北部有事業、有家庭，為什麼，為什麼非得是我來承擔小孩闖禍的過失？明明在出事之前大哥整天遊手好閒的啊！把所有照顧妳的責任丟給姊——」

啪！！

外婆不及阿姨道完，一聲響亮的巴掌聲，將豎立於彼此爭鋒相對的尖銳黑影，倏地之間震碎了。

「在妳姊姊靈堂面前講這什麼話！」

語落，本窸窣的殯儀館陡然靜默，所有人在此刻全數安靜。而身後的怪物在幾秒後的餘韻，好奇持續發酵脹大。

也許是察覺眾人的反應，外婆下意識收起打向阿姨的手掌。「隨便妳，反正沒人要帶振宇，我接回老家養就是。妳姊也不在了，放老人跟小孩在鄉下自生自滅，正好。」

此時出現了遠親前來勸架，也僅是做做樣子罷了。他們根本不會被託付責任，不急不迫地拉開兩人距離。此時阿姨看向外婆的眼神除了憤恨，更多的是失望及空虛。

「我今年就要升上主管，在大哥創業前我就說過了。媽，妳根本不記得我說了什麼吧？」

「啊——我錯了，」

阿姨自嘲似地諷刺著，頭部朝下，面部的表情被陰影佔據而一片漆黑。

「妳連話都不讓我講完了......何談聽見？我早就應該知道才對，所以、所以啊——」

看著平時待我相好的阿姨與外婆，幼時的我踏出不安的步伐。在靠近咫尺之際，聽見了阿姨憤恨的切齒聲。

阿姨的黑影突進，醜陋而真實的想法映入眼簾。

「要是你沒有跑去找不存在的東西就好了。」

即便我看得見所有人的形狀都不懷好意地指向我，而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無法了解。

什麼也無法改變。

直至現在，面對向石方道歉的阿姨，我還是看不清低下頭的阿姨現在是什麼表情。

而我又該如何面對厭惡我的她呢？

啊啊，即便了解了事情發展，與幼時相比依樣毫無長進，現在的我依舊無法解決事情，我和以前一樣沒用，自暴自棄的我如此想著。

「石方主任，顏振宇是我班上的同學，即使成績落後也應由我主動通知家長。你這樣擅自越權管理我的學生，我認為這不是一件——」

「連蘭，」石方從沙發起身，語氣輕蔑而不留情面。「妳真覺得我會因為這種無聊事，把學生家長請到學校來？」

「顏振宇，你應該最清楚自己幹了什麼事情才對。」石方拿起放在一旁的紙袋，將裡頭的東西丟至桌上，發出了碎裂金屬碰撞的敲擊聲。

再熟悉不過的頂樓破舊鎖頭，變成廢鐵一般，不完整地躺落石方的辦公桌上。

「監視器畫面靠近頂樓的學生只有你，擅闖頂樓外加破壞公物，大小過各一支，我想升學班的孩子並不會知道吧？」

才不是我，石方在說謊。

已經跟連蘭借鑰匙的我，根本不需要破壞鎖頭。

我直愣緊盯石方身後的形狀，即便他表現得再怎麼強硬，他那混濁的黑色「後影」如同貨船流出的廢油一般，尚未凝固在空間流動著。

我闖入頂樓已成事實無法反駁，然而這未經證實卻妄加定罪我的石方更讓人厭惡。我與連蘭相互對視，分明是找碴的舉動，卻被權威所控制而扭曲事實。

這樣的事實只有想找尋學姊的我和連蘭知道，然而在上班時段被通知到校、全然不知的阿姨呢？

我肯定又造成她麻煩了吧。

「即便如此……身為班導，第一手應該是經由我來通知顏振宇的家長，我還是認為主任有失程序——」

「成績墊底，將門鎖打壞，破壞公物到頂樓抽煙？賭博？交易見不得人的事？諸如此類可做的事可多了，我不認為這是只靠班導能解決的事情，」石方看著被敲得破爛的鎖頭，語氣毫無波瀾。

「再說了，初接任班導的妳會不會幫學生隱藏罪過，妳覺得我該不該懷疑？」

石方刻意強調後半段的提醒，暗諷的方式卑劣到極致。將鑰匙借給我的連蘭無法反駁，她與石方的「後影」相同激烈搖晃著，然而如黑油的黏稠物體吞噬了透明如水的形狀。

「顏振宇，給你機會，處分我可以考慮從寬。」石方踏著沈重的步伐走到我的面前，漆黑的後影倏地壓迫了我的視線。「說出還有誰跟你在頂樓鬼混，還有是否有人教唆，以及最重要的——」

「你們的目的是什麼？」

語落前不忘瞥了一眼連蘭，自以為敦敦善誘的寬恕語氣傳入耳裡。

「……教務主任，真的很抱歉，是我太少關注這孩子了，才會不清楚他在學校都在做什麼。頂樓維修賠償我一定會負責，在處罰方面——」

眼見石方的強硬態度，在一旁的阿姨試圖打圓場地低頭道歉，扶著我的後背彷彿在勸導我說出實情。所有人的距離都近在咫尺，我空洞地望向他們的身後。

連蘭的透明後影心虛地顫抖著，能看出她無能為力的氣憤；石方說謊而面不改色，後影卻黏濁地纏住了在場所有人；而阿姨呢？她分明什麼都不了解，卻依舊在替非親生的搞事拖油瓶開脫罪名。

現在看得見後影的我，卻看不見他人的表情。

依照石方只針對我來進行懲處，他並不知道許飛也有參與尋找學姊的行動。我只要提起連蘭借我鑰匙的事、許飛總是比我早偷闖天台，將自己真正想完成的事物全盤托出，阿姨是否就不會因為被掛上管教喪母姪子不當的標籤了呢？

「振宇這孩子依我對他的了解，即便他跑上頂樓也不會做什麼壞事的。希望主任——」

「阿姨真是辛苦了呢，中途接管不守規矩的姪子。」

打斷阿姨求情的石方，道出的假意關心使我心頭一震。

聽著連蘭不斷替我反駁的申願、阿姨放下身段地接受諷刺。只能任人宰割的我羞愧低下頭，所有聲音被憤怒及委屈扭曲成回音一般，在耳邊不間斷迴響著。

內心氣憤的我緊緊地握住拳頭，腦中浮現的是總在頂樓等待我的許飛。

一旦我誠實以待，又會影響到多少幫助我的人呢？

「拜託主任了，振宇這件事我會請他好好解釋，」一瞥呆愣原地的我，阿姨藏在我身後的手輕扯我的襯衫後背，期盼我道出她不瞭解的所有事物。

「身為照顧他的阿姨，這件事我感到非常抱——」

不行，不能再這樣造成麻煩了。

「不用再追問了。」

不論是借我鑰匙的連蘭、為了我而不斷說情的阿姨，抑或是天台上與我一同尋找形狀的許飛——

「全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打斷了大人們間的爭鋒相對及求情，我帶著覺悟，緩緩地道出了這句話。

「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是怎麼回到阿姨家中的，茫然的我已毫無印象。

小夢尚未放學，玄關空間瀰漫著無話可說的靜默。提早走進家門的阿姨與我，誰與誰都沒有試著去打破這道隔閡的牆。

我脫下皮鞋，正欲走進房門之際，後方阿姨猶豫的喊聲響起，將失神的我拉回到這個想逃避的空間。

「......振宇。」欲言又止，宛若在內心掙扎過後才喊出的名字。

此時的我無法直視她的眼睛，又或是沒有勇氣看清她的後影。空氣停留了好幾個空白，我背對著期盼我說出事實的阿姨。

「......下次不要再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了。」

我輕輕點頭，微弱的幅度僅能讓阿姨稍微看見。不再相互對話的我倆關上房門，像這樣沒有責怪的交集，使我認清了無用的事實。

啊啊，和小時候一樣，追尋形狀到底有何意義呢？

——看得見形狀的我，什麼也無法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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