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燕皇宮途中，李謹言忍不住猜度珉帝這回的用意。
雖然擔憂珉帝會把他這便宜兒子當成李鴻雪的替代品，甚至納入後宮當侍君，但是目前看來又不全像。
燕珉帝依然是那個多情勝似無情的風流皇帝，對他的喜愛似乎和御苑中的珍禽異獸無甚分別。每次宣他入宮，珉帝都會興沖沖地賜席和他一同用御饍，又賞賜大堆綾羅綢緞、精巧玩物，留他過夜，抱著他擠一張床睡覺，卻又沒有半點逾矩。
或許如史書上說，珉帝頗為沉迷尋仙問道，所以格外寵愛他這個「白鶴仙童」；又或許，他珉帝說到底也只是凡人一個，做出這一切只是為了填補某種不可言說的愧疚與缺憾，自我安慰罷了。
只是，帝心難測，難保哪天會膩味，會變臉，更別說「擅權專寵」在宮中可是大忌，就算佞臣如右相蔡亭、西北監軍童煥也得互相制衡，自己裝成「白鶴仙童」伴駕並非長久之計。
李謹言再三盤算，打定了主意：他得想個法子，正正經經地讀書考科舉，憑著自己對燕史的了解，站穩腳跟，再爭取出使北遼，找到李鴻雪，為兄長李慎行實現願望。
如果能改變日後北燕亡國的命運更好，如此一來，「監察御史李謹言」的悲慘遭遇就肯定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了。
如若改變不了歷史大事，大不了掐著年份，辭官不幹，帶著足夠的盤纏提早南下去嶺南、瓊州（註1）等遠離戰亂之處，和兄長隱居度過餘生，也很不錯了。
他計劃妥當，眼前似有一幅完美的藍圖徐徐展開，教他精神抖擻，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躊躇滿志的笑意。
這時候他也被內侍引到了福寧殿，珉帝的寢宮。
老內侍馬德光低聲耳語：「小公子，官家有心事睡不著，你在旁莫要多嘴，除非官家要與你聊起什麼，不然靜靜作陪就可以了。」
「謝謝內臣提醒，我曉得了。」
珉帝就寢是就寢了，但是眼睛還是睜著的，一見李謹言來了，就招手叫他進前來，隨即一把把他撈過來塞進被子裡，抱了個滿懷。
「我想睡，又不想睡。」他喃喃道，「不睡罷，夢不到鴻雪；睡罷，夢到他，肯定怨我恨我。你們李家肯定都恨死我了，只是嘴上不說……」
這番牢騷話根本難以接話，李謹言自然不會輕易開口。
趙羲長吁短嘆一會，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低頭問懷中人：「玉卿，你身子大好了罷？去見過你姑姑麼？鴻雪出事後，那位姑奶奶沒說什麼，但我……朕一直不敢去招惹她。她是怎麼說的？她恨朕麼？」
李謹言心中大奇：燕珉帝肆無忌憚慣了，連三朝老臣左相陸甫石進諫都不聽，這世上竟然有他會害怕的人？竟還是他李謹言的……姑姑？
史書上不曾記載李鴻雪有胞姊胞妹，這是怎麼一回事？
趙羲見他神色有異，奇道：「德光跟朕說過你磕傷腦袋忘記你姑姑了，過去這麼久，還是記不起來麼？」
李謹言趕緊斂眉應道：「記不清了……前些天試著去想，但是一想就頭疼。」
「你姑姑疼你疼得緊，是該讓你們見見面。也好，把你帶過去，她見了你一定消氣不少。朕沒想過要你兄弟倆的命，誰知會那般……」
珉帝掀開床帳，招來兩名宮女，低聲吩咐。
「尋來『馬騎燈』（註2），赤壁之戰的那一盞。」
宮女遵命點燈奉上，服侍他更衣，在交領中衣外穿上一襲對襟的玄色鶴氅，也給李謹言更衣，套上的是白色鶴氅，把他裹得像個圓滾滾的大雪團。
其中一名宮女掩嘴而笑，說道：「這身氅裘襯得小公子唇紅齒白，好生可愛。要是梳個宮髻，換上宮服，不像白鶴仙童，倒像位小帝姬。」
旁邊年長宮女急忙喝止，但趙羲不介意，還被引得玩心大發，馬上命她們取來帝姬服飾，替李謹言重穿一遍。
李謹言在燕代只有十二歲，被當成小孩子般擺弄，臉臊得通紅，卻反抗不得，只能任由宮女們嬉笑著替他穿上一襲華美的褕翟衣，頭戴九翬四鳳冠，腰繫玉佩、玉環、金革帶等物（註3），最後再在額頭貼上金花鈿為飾品。
趙羲很是滿意，逗了這粉雕玉琢的小孩兒幾句，想起正事，略略整理好垂地的大袖，繫好衿帶，揮了揮手摒退左右，左手提著燈籠，右手牽著李謹言，腳步繞過屏風，似乎要往福寧殿外去。
「朕帶你見你姑姑去，等一會就能見著了。」
李謹言好奇心愈發重了：那位姑姑是妃嬪或宮人麼？
出乎他意料之外，珉帝掌著燈，才走了幾步就在屏風前停下了。
李謹言就著燈光細細打量屏風，那是一扇獨扇座屏，紫檀木上鑲嵌白玉壁，雕著山石林木，看著並無什麼特別之處。
趙羲卻蹲下來，摸向支撐屏風的屏座。
紫檀木底座打磨得光滑，可是偏偏有一處微微地凹了下去，趙羲伸指一摁，不知道觸發了什麼機括，忽地微風颯然，如同腳步聲般微弱的「嘎吱」聲響起，屏風旁一條兩人合抱的柱子旋轉了半圈，露出一扇暗門，以及柱子裡垂直往下的甬道！
珉帝的寢宮裡竟然暗藏著這等玄機！
李謹言探頭往暗道裡一看，冷風迎面刮來，顯然，甬道可以通往外面，並不是個密封的洞窟。
「能攀這段密道麼？還是你提著這燈籠，朕抱你下去？」趙羲問。
李謹言看到垂直甬道的牆壁上鑿著落腳的淺坑，掂量著自己胸肋的傷癒合得七七八八，就回話說自己可以，忍著輕微的氣促不適感，與珉帝先後攀援往下。
落到暗道地面，再抬頭一看，暗門已經悄無聲息地關閉，四周漆黑，靜謐而深邃，只有珉帝提著一盞孤燈在前方走著，透出朦朧的光。
燈裡的燭油不知道用的是什麼材料，燃燒時散發著一股淡淡的異香，在暗道裡一路迤邐，起初聞著有點辛辣，聞得久了，卻又不覺刺鼻，反倒精神百倍，睡意全無。
那盞馬騎燈內的燭火驅動輪軸轉動，武將策馬馳騁的影子來回往復，跑了一圈又一圈，蘭膏明燭，轉影縱橫，映得甬壁忽明忽暗，掩映間彷彿深藏著某個秘密。
珉帝夜行、宮中秘道、為了見一名女子……
怎麼聽起來這麼耳熟？
相傳燕珉帝風流成性，後宮三千還不夠，還迷戀一位色藝雙全的京師名妓，聽信了佞臣慫恿，挖了條秘道，通往教坊──說得婉轉點是為了「幽會佳人」稍解相思之苦，說白了，可不就是方便他趙羲隨心所欲逛青樓？
野史和筆記小說裡記載的那位京城名妓姓李，名師雁，和李謹言此間的父親李鴻雪同姓，兩人名字中各取一字還能拼成「鴻雁」一詞。是巧合嗎？
但是，珉帝在起行前提起那位「姑姑」，不像要去尋歡作樂，反倒像有點忌憚對方似的……這又是怎麼回事？
李謹言滿腹疑問，急不及待想到達暗道盡頭，揭開重重迷霧，一窺箇中真相。
註1：參考《武林舊事》中宋朝公主出嫁的嫁妝。
註2：瓊州即現今的海南島。
註3：宋代燈具發展蓬勃，式樣豐富，「馬騎燈」即走馬燈，燈內點上蠟燭，燭產生的熱力造成上升氣流，令輪軸轉動。輪軸上有剪紙，燭光將剪紙的影投射在屏上，圖像便不斷走動，當時技術已可造出赤壁之戰、火燒咸陽等繁複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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