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候，只見暗廳的門打開，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進來。
為首的是一個年約六旬的大官，身穿和童煥同等的紫色蟒紋羅袍，掛著錦授，腰束大帶，腳穿白綾襪黑履，但相比起童煥那一身武人粗獷氣質，這個年邁的大官顯然文雅得多，白面長眉，留一把灰白的長髯，眉目含笑，雍容華貴之餘，望之亦令人心生親近之意。
竟是燕史上和「媼相」童煥齊名的「公相」，右相蔡亭！
時人皆知，童煥和蔡亭兩人是互相依附的關係。蔡亭以前一度被貶官，靠著賄賂當時還在汴京的童煥，重新接近燕珉帝獲得青睞；而童煥遠赴西北監軍期間，也多虧有蔡亭常在燕珉帝前粉飾軍功，在朝堂上駁斥諫官指童煥軍權過大的奏參，幫童煥在西北站穩腳跟，再無後顧之憂。
兩人雖狼狽為奸，卻也都嗜好錢財權力，少不免有些桌底下的暗鬥——就如國庫增撥白銀給西北軍作糧餉一事陷入膠著，對童煥來說自然愈多愈好，但對蔡亭來說，還不如用來搜購珍奇異寶，討皇帝歡心。
蔡亭一看到地上被土袋壓得七竅洗血奄奄一息的李謹言，笑意很快就斂了，蹙起眉，抽出腰間檀木扇一指，吩咐左右。
「快快挪開土袋，這孩子絕不能死！」
童煥好事被打岔，臉色不虞：「蔡大人，這是何意？李鴻雪兵敗投敵，視作和清河王叛變同罪，乃陛下親詔嚴查的大案，怠慢不得！」
「童大人這些年來久駐西北，一心一意為大燕開疆拓土，想必對宮闈中事漸不熟悉。蔡某常伴聖駕，略知一二，這不，趕緊來和童大人說一聲，免得生出誤會？」蔡亭撚鬚微笑，「蔡某此次前來正是奉了皇命。」
「膽子肥了麼？竟敢假傳聖旨？」童煥怒極而笑，「退一萬步來說，即使陛下傳人入宮，也是為了親自訊問而已，胡亂揣測聖意是要殺頭的！」
「非也，非也，陛下向內侍省下達的口諭絕無問罪之意，我隨侍在旁聽得一清二楚。」
他無視童煥訝異神情，往旁邊一讓，一個身穿內侍服的老太監隨即排眾而出。
「入內內侍省都都知（註2）馬德光，奉官家（註3）親諭，大理寺審訊押後再議，宣李謹行、李謹言入宮伴駕，欽哉！」
入宮伴駕？
饒童煥在西北見慣殺戮，手上也沾過不少政敵的血，但此時再瞧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李謹言，也不禁駭得僵立原地，臉色忽紅忽白，一時三刻竟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會這樣？燕珉帝不是才下令讓他們兄弟倆遊街示眾，怎的又改變了主意？
以他所知，李鴻雪娶的是個庶人，娘家無權無勢，誕次子時難產死了；李家兄弟倆自小住在京城宅邸裡，一個木訥平庸，一個體弱多病，都是極安靜的性子，從未隨同父親從軍，從未面聖，亦未與宮闈內或朝堂上任何人交好，絕不可能有誰甘願冒著性命危險為他們求情。
就算真有人求情，燕珉帝會聽進去嗎？還宣召兩兄弟入宮伴駕？
這等隆恩盛寵，連他童煥到埗京城後都還沒等到！
到底有什麼缺少的關鍵之事是蔡亭知道的，他童煥安插在宮中的眼線卻一無所知？
現在該怎麼辦？他已經在李謹言面前露出了獠牙，李謹言一告御狀，縱使不能動搖他根本，也多少會使燕珉帝心中不喜，害他在朝野間大大地損了臉面……
他看著蔡亭志在必得的笑容，更是恨得咬牙切齒：「好，好得很……」
一定是蔡亭在當中搞鬼作妖！
蔡、童兩人龍爭虎鬥，暗廳裡劍拔弩張，靜得落針可聞，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大理寺卿周松茂。
周松茂在官場上打滾爬摸已久，嗅出風向有變：童煥擅自插手詔獄之事，吃了個莫名其妙的啞吧虧，而蔡亭透露出自己不久前才隨侍在皇上身側，還有聖旨和內侍省大太監傍身呢，孰重孰輕，一目了然。
「微臣接旨──快快救人！」
李謹言身上的麻包袋挪開了，有人把他翻過身來。空氣灌入氣道，他像即將乾涸而死的魚終於放回池塘裡般，大口大口地喘氣，喘了幾下，牽動內傷，又連續咳出好幾口血沫。
「我兄長……在……在牢房裡……命在旦夕……快快救他。」
他氣若游絲地說完，已經頭一歪，兩眼一閉，暈厥過去，手腳冰冷，宛如死人。
蔡亭有備而來，捎上了宮中御醫。眾御醫得了蔡亭首肯，一半趕往牢房去，另一半紛紛上前給李謹言施救，包紮的包紮，把脈的把脈，施針的施針，往舌底墊續命丹和老蔘片。
蔡亭神色緊張地在一旁踱步，問那三、四個救治李謹言的御醫：「小的這個能救活嗎？」
為首的擦了把汗，道：「回大人，這，這位小公子比同齡少年瘦弱得多，舌淡苔白，脈象虛軟浮散，幾乎不能診察，乃先天不足之症；受寒受驚且不說，頭、胸傷勢尤重，全憑一口氣撐到如今，能否活命，實在難說……」
蔡亭瞥他們一眼，輕飄飄道：「那麼，你們的意思就是要本官和馬都知帶著屍體回去覆命了？」
那個御醫嚇得汗流浹背，結結巴巴地補救：「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我等定必，定必盡力……」
忙活了半晌，李謹言身體一顫，吐出一口濁氣，渾渾噩噩地半睜開眼來，又虛弱地閉上。慶幸的是，將斷未斷的呼吸和脈搏總算恢復了不少，御醫們都鬆了一口氣。
宣召的老內侍馬德光倒是最老神在在的一個，笑瞇瞇地伸出皺紋滿佈的手，輕輕摸了摸李謹言的臉頰：「李家人個個都長得這般俊，當真難得。依咱家看哪，官家心裡正後悔著呢，在宮樓上遠遠看了會兒遊街，回來沒心情用膳。」
「唔，此事畢竟先由本官提起，不如隨馬都知再回宮一趟，向陛下稟告？」
童煥正發著獃，胡思亂想，蔡亭俯過去，笑瞇瞇地與他耳語。
「老夫癡長童大人你幾年，當過太子少師，看著陛下長大，知道的事情自然也多些。你有所不知，那位西雁軍指揮使李鴻雪，在陛下心中的份量……可是非同尋常吶。」
童煥回過神來，不甘心落了下風，臉一沉，反唇相稽：「與你們這些在汴京養尊處優的文官相比，咱家知道的事情也多些。」
「哦？且說來聽聽。」
「我大燕百萬雄師，由禁軍（註1）、河北軍、西雁軍均分，若論步兵之數，河北軍冠絕三軍；但若論騎兵之精銳，卻以西雁軍為翹楚，在西涼蠻子間素有威名，陛下當然看重了，不然也不會因為李鴻雪大敗投降一事氣得摔硯台……」
蔡亭哈哈一笑，打斷道：「看來童大人的確不知曉內情。老夫先行告辭，還要隨同馬都知帶人入宮覆命呢。」
只見這位老丞相手中扇子「唰啦」一展，展出一幅山水潑墨畫，上面洋洋灑灑題了幾行字，蓋著燕珉帝的鑑賞御印，悠然自得地搧了兩搧，在童煥疑惑又嫉妒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註1：北宋禁軍並非只指留駐京城的禁衛軍，亦包括由京城調出戍守諸州的軍隊。文中「河北軍」及「西雁軍」則為杜撰。
註2：宋朝除了內侍省外，還有「入內內侍省」，與皇帝較為親近，與內侍省並稱「前後省」；都都知為當中官位最高者。
註3：「官家」為宋代對皇帝的通用稱呼，文中私設為民間及後宮中用語，朝堂上稱「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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