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吏推開一道黝黑木門，提審要犯的暗廳在李謹言面前現出全貌。
整個暗廳只有十多尺見方，牆上插著火把，畢畢剝剝地燃燒著，映照著一排排形狀大小各異的刑具，有的生鏽塵封，有的染著層層疊疊的暗沉顏色，地上血泊未乾，浸著一把銳利的尖鈎。
李謹言猜測這是剛用來穿刺兄長琵琶骨的刑具，故意擱著給自己看，以作威嚇。
最遠的一端放著長案，左右各一把黃花梨交椅，上頭坐著兩個官老爺，都身著紫色的官服。
李謹言畢恭畢敬地伏在地上，不想因為抬頭對視而開罪審案的官員，心裡卻油然生出一絲疑惑。
「著紫」代表著三品以上，大理寺官階最高者是從三品的大理寺卿，算其中一個罷，但現在堂上分明還有另一人著紫。
還有誰共同審他？從二品的刑部尚書麼？
可是在燕代，大理寺負責審案，刑部負責判決，一先一後，還有點互相監察的意味，不太可能共審一案。
不對，著紫並非文官專屬，在燕代，武官和內侍的常服也都是紫色的……
他忍不住順著交椅的雲紋月牙扶手悄悄望上去，甫看到大馬金刀坐於右邊那人的臉，就不禁摒住了呼吸。
研究燕史的人不可能沒看過這個人的畫像──是燕代的權宦童煥！
史書上說童煥二十歲才閹割入宮，「狀魁梧，偉觀視」（註1），還留有一撮鬍子，如今看來，真人確實和畫像十分相似。
而這人有一副雄糾糾的外表，卻又生性巧媚，時人稱右相蔡亭為「公相」，稱童煥為「媼相」，足見地位之高。他以宦官之身掌控軍權，在西北監軍超過二十年，此時正是聖眷最隆之時，不止官至節度使，甚至還封為異性郡王。
這個權傾朝野的宦官，怎麼會千里迢迢從西北邊關來到汴京，審他一個罪臣之子？
李謹言一楞過後，未及深思，就看到童煥站起來，踱到他面前，高大的身體俯下來，伸手抬起他下巴看了看。
大理寺卿理應是主審之人，在童煥面前卻縮肩駝背，從左邊的下位緊張地起身，搓著手亦步亦趨，對童煥干涉刑審全不過問。
「長了一副好眉眼，折在牢裡多可惜。」童煥慢悠悠地說道。
李謹言不敢胡亂揣測童煥這句話的意思──到底是真可憐他呢，還是要他命喪當場？他趕緊伏在地上，額頭緊貼地上，反覆道：「小人罪該萬死，求大人開恩，小人罪該萬死，求大人開恩……」
「行了。孩子，想來你不知本官是誰吧？」
李謹言不敢胡亂答認得或不認得，只得露出迷茫的神情，怯生生地覷他一眼，以不變應萬變。
童煥失笑，輕撫他頭頂，道：「本官姓童名煥，是西北監軍，與你父親算是袍澤一場。他的確罪無可赦，但你自小多病養在京城宅院裡，想必不曾涉及謀逆。憐你身子骨弱，吃不得囹圄之苦，只要如實招供你父親通敵之事，本官就替你作主，從輕發落，如何？」
李謹言已經燒得迷迷糊糊了，聞言又驚又喜，撐著一絲清明，氣若遊絲地問：「大人，倘若罪民招供畫押……能請大人開恩，喚來獄醫診治罪民和罪民兄長麼？能……能出得去麼？」
童煥聽他提條件，不以為忤，哈哈一笑，令人搬來一張椅子讓李謹言靠坐著，又拿了長案上擱著的一碗紫蘇膏（註2），舀了一勺，餵到李謹言嘴裡。
「年紀小小，倒是聰明，和你那頑昧的兄長不可同日而語。撇開與你父親幾分舊日交情不說，本官乃廣陽郡王、武康節度使、太尉兼三鎮宣撫使，領樞密院事，不止這裡，連天下許多大事都由本官說了算，能騙你小小孩童不成？自然是能出去的。」
慢火熬成的稠膏入口又甜又膩，並不需要費力吞嚥，在嘴裡頃刻融成糖水，仰著脖子就能緩緩沿喉嚨流下去，滋潤著乾涸的甬道。
李謹言有如久旱逢甘霖，顧不得其他，仰著喉嚨咽了一勺，瞇著眼睛舒服地歎息一聲，又緊接著張嘴含了遞過來的第二勺。
大理寺卿跟在童煥背後陪笑：「童大人憐惜無辜稚子，當真善心！」
奉承童煥的人多的是，自是換不來童煥一瞥，大理寺卿只得訕笑著閉上嘴。
一碗紫蘇膏吃完，童煥放下碗：「喏，這碗甜食已經先賞給你了，招供以後，再有賞。」
李謹言一早打好了腹稿，開始一五一十地「交代」。
童煥滿意極了，坐回堂上，命大理寺的員役在旁鋪紙作書，一一記錄下來，偶爾追問幾句，引導李謹言順著他的話說下去。
李鴻雪的「罪狀」在兩人來回打磨中漸漸成形，通敵叛國的具體罪證一概推到「閱後即焚的家書」上。
「好，好，你這孩子當真伶俐！來人，再餵他幾口茶水潤一潤。」
童煥愈看愈覺得李謹言機靈討喜，心中動了念：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懂得觀言察色，趨利避害，說謊不眨眼，是株好苗子。要不淨了身，調教好了，送進宮裡當眼線？
可小小年紀有這般心思也未必是好事……為了活命，連生父都可以隨口出賣，更不可能忠於他童煥。
他沉吟片刻，還是作罷了，命人磨了朱砂，讓李謹言畫押。
李謹言抬頭望了童煥一眼，見對方笑瞇瞇地朝他點頭，似在鼓勵，卻不經意捕捉到眼底深處一撮閃爍不定的暗芒。
註1：出自《宋史‧童貫傳》。
註2：紫蘇膏是宋代流行的甜食之一，將紫蘇、肉桂、陳皮、甘草、良薑等藥材磨成粉，加水煮沸，再加入蜂蜜，慢火熬成稠膏，既是小吃，又是滋養腸胃的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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