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現在,你就拋棄了原本的名字與身份,你叫阿歡了。
阿歡,你出現於一九八四年的三月四日,那天飄着小雪,人販子將你賣給了我家對面的寡婦,她給你取名叫阿歡;那是一個美好的名字。那人販說你來自城市。那麼,我得向你介紹一個東西,那是離我們村不遠的一條河。那條河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都很漂亮。如果是白天,那它就是安靜的,坐在河床上靜靜觀望來往的人群,陽光打在上面使得它好像凝固了,那時你會覺得,可以在上面行走;如果那天是陰天,你反而可以看見它的動向了,它會邁着緩慢的步伐,奏出一段悲傷而清晰刺耳的曲子,映出人們悲傷而模糊不清的臉——你看,陰天就是這樣,總惹人們的愁緒;可到了雨天,它反而厭棄傷感,你會看到那雨打在河面上的波動,它跳動着,像是有話要說。那時,雨就只是雨,河也只是河,再不代表甚麼。它密密麻麻,密密麻麻,那與其他河的波動不一樣;到了夜晚,它就變得活潑許多,這與很多河都不一樣,我們村的河是獨一無二的。夜晚時的它,推擠着像是在趕路,但它不是要逃離這裏,而是追逐月亮去了;我曾經丟過一顆石子下去,馬上就見不着影了,但我知道它沒有沉到河底,而是和河去追月亮了。阿歡,我一定得讓你看看那條河。
阿歡,你會喜歡雨天時的河的,你大概沒有發現,下雨時,你就和河一樣,總有說不完的話。阿歡,我想你是喜歡雨天的,那麼我也就喜歡了。即便雨天時,你離我好遠好遠,因為我只想永遠留在這,而你,有着更遠大的理想。阿歡,你有關城市的記憶截至三歲,但我明白,你一直嚮往回家,你也應該回家,你一定會成為大學生;我只求在你離開前能帶你去看看那條河。阿歡,我喜歡你的聲音,在雨天裏朦朦朧朧,跟那被雨打散的湖面一樣。阿歡,阿歡,你來自一九八四年的春天;死於一九八九年的秋天,那年你才十五歲,甚至沒從中學畢業。
阿歡,你總是很膽小。連比你小五歲的小花都不怕老鼠,就你害怕。你雖來自城市,可你來時明明三歲都不到,怎的就有城市人那嬌貴的病。阿歡,你喜歡捉迷藏,你很會躲,跑得也很快,我總是抓不到你,卻又在某棵槐樹下找到睡着的你。所以後來你就只當鬼。可是阿歡,你不要忘記我,有一次你忘了我,我就在河邊的溝渠躲了三天三夜。那三天三夜間,有一條紅色的蛇一直在溝渠外徘徊,白天、夜晚,從不離開。它惡狠狠地看着我,發出嘶嘶聲恐嚇我,吐出的蛇信很長,有幾次我甚至懷疑它貼在我的臉上了。從此我們再沒有玩過捉迷藏。阿歡,阿歡,我沒有怪過你,只是想問問你,你為甚麼從來不來河這裏?
阿歡,我有個秘密一直沒敢告訴你,在中學的時候,我們要放學了,你爹來接我們。那天真是太晚了,課室只剩下我和你,外面還下着雨,你都睡着了。雨聲很大,也很密集,甚至我恍惚覺得自己在戰場中,身邊是槍林彈雨。然而黃色的燈光是那樣溫暖,被隨暴雨而至的風吹得搖搖晃晃,我們的影子在牆上搖搖晃晃,我的思緒隨之搖搖晃晃,它們晃蕩成了一條河,一條來自十年前的一九八九年的河,才讓我想起了現實如何。我看着你落在桌邊的手指,都覆上了繭,紅紅的,就忍不住碰了碰,又碰了碰。阿歡,你大概真是累了,即使坐在窗邊也沒被風刮醒;你大概真是累了,連你爹拿着掃把追着我要打的動靜都沒吵醒你。是了,你不喜歡雨天的。
阿歡,我知道,你很努力,又聰明,還漂亮,早晚是要出人頭地,哪怕是個棄嬰也不是我能肖想的。一九七四年,冬天,你在冰封的湖面上被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紅布料,裹你的人是生怕你受凍了;也因此我們其實都懷疑你到底是不是棄嬰,可又怕傷了你的心,一直沒提。阿歡,你來了,那對面家的鰥夫就有孩子了。因着距離,我和你的關係還挺好的。你說你喜歡晴天,太陽越大越好;雖然我更喜歡陰天,陽光沒有變化,時間就變得很慢很慢。但是你說你喜歡晴天,我就也喜歡晴天了;何況晴天的夜晚,月亮的確明亮,陰天時就看不到它如此的身姿。春天時那條河就已經解凍了,但我一直沒機會帶你去看看;太陽下的河,它好像凝結了一樣,美麗異常,和你來時的河完全不一樣。阿歡,我與你的關係,連先生都罵我近水樓台先得月;我不知道那具體的意思是甚麼,但是阿歡,你的確像月亮。
阿歡,我記得我來的那日的種種細節,那天天很冷,層層裹住我的布料都抵禦不了那寒風的侵襲,更何況有雪落在了我的身上。我記得裹我的布料是鮮紅的,在這只有雪的天地間無比顯眼。找我的人的聲音忽遠忽近,被雪模糊得像一首遠方的歌謠,漸漸的,聲音也被雪蓋住了,再沒有存留過的痕跡。對此,我沒有任何表示,雪飄啊飄的,我也跟着它們飄啊飄。我在那結了冰的河上跟着風就啟航了。與我同行的有雪、和雪、還有雪、和雪。我看着白色無雲的天空睡着了,在冰天雪地之中。可是你踩着雪就來了,吱呀呀的聲音吵醒了我,太陽的影子隱約可見,溫暖而不炎熱。睡眠被打擾使我有點不開心,可是我很冷了,也很累了,所以即便你往後發出爆炸般的聲響,也休想再吵醒我。我閉上了眼。再睜開眼,就是你那張把我嚇哭了的醜臉。
阿歡,你不要害怕,不要叫喊,不要哭泣,不要掙扎。我知道你的理想,更能想像你未來的美麗。可是阿歡,不要罵我,不要滿臉開心地望着我,我曾經有與你同樣的理想,你不過是踏着我的屍體在往上爬。阿歡,阿歡,我把你埋在臨河邊的蘆葦堆旁。
阿歡,你在一九八九年的秋天離我而去。因為你,我度過了不再孤單的十五年。我知道,你總歸要回家,因此我早已做好了準備,不會有任何怨言。然而,阿歡,你怎麼都不該是這樣;怎麼都不該站在了河上。你赤着腳,裹了一身藍布,一如我初見你時的樣子,那樣顯眼。你看起來很開心,也對,今天這個大晴天與一九八九年秋天那日的天氣不同,是你喜歡的天氣。太陽那麼大,那麼接近你,把你的面孔照得扭曲,並把你腳下的河凝結,我就明白到,我可以在上面行走。風那麼大,那麼親近你,它吹散了你的五官,卻不吹亂河水與你的頭髮——你的身影在我眼裏是那樣清晰。河邊的蘆葦堆一簇簇,已然再見不到你曾被埋藏的痕跡。你看到了我,你對我揮了揮手,笑了笑,使我不確定你是否還記得我。可你即刻對我張開了手,討要一個擁抱,有如二十年前五歲的你。阿歡,阿歡,你沉醉於夢話不願醒。
阿歡,我在一九八九年秋天的河邊等你來,沒讓我久等,那晚的月亮一落下你就來了。太陽沒有隨着你的出現而出現,陰雲將它的身影掩蓋,蘆葦一簇簇將你的身影掩蓋。我聽到你在慢慢地向我的方向前行;河的腳步不比你快,它也緩慢地流動着。陰雲擋住了所有陽光,它們映照在河面的身影模糊不清,這副沒有太陽的光景在我的眼裏使我很難過。你倒映在河面的身影也模糊不清,可我看到你的臉清清楚楚地貼在河面上,它是如此悲傷,我就知道你看到我了。阿歡,阿歡,我在一九九九年的春天等你來。
阿歡,你總是很開心,膽子又大,嗓門又大,胃口也大,村裏很多人都喜歡你,我想那本來並不是壞事。阿歡,阿歡,你離開村子時,就幫我看看,河在哪裏。
阿歡,你在一九九九年考上大學了,村長很開心,我也很開心,村裏人都很開心。但阿歡,你終是要離開了,離開熟悉的地方,回去陌生的地方。阿歡,希望你不要再那麼膽小,不要再忘記我,也別忘記把我送給你的石頭丟進河裏;這麼些年來你一直在騙我,這最後一次請你答應我,把石頭丟進夜晚的河裏面。宴席上,小花哭了,我想她是因為太開心了;當時我是這麼和你說的,也不知道你信沒信。大概是沒信的吧,畢竟你那麼聰明,怎麼看不出來她喜歡你。我幫你和先生拍了張照片,這些年就你和先生關係最好。阿歡,阿歡,先生已經被槍斃了。你再也不會害怕了。
阿歡,你在一九八九年的臨河邊使我很難過,大家都很難過。你被那麼明顯地埋於蘆葦堆旁,泥土都是新的,害你的人根本沒想隱藏。你不要擔心,不要難過,我們大家都愛你,就算是從來對你態度都不好的小花,她其實哭得最大聲。那天是陰天,沒有太陽,也沒有雨,河流動着,沉默着。
阿歡,你為甚麼那麼生氣?村子附近是沒有河的,最近的一條河都在隔壁村了,我們村只有兩口井,村頭一口,村尾一口。阿歡,你喜歡雨天,你曾明確地跟我說過,如今我要離開了,我問你為甚麼,你卻不回答我。我不該問的,都要走了,我還為自己添了一份煩心事。阿歡,你問我為甚麼喜歡雨天,其實是因為你喜歡雨天我才會喜歡的,可我怎麼告訴你。阿歡,阿歡,你該走了。
阿歡,我不是沒有找你,但我真的找不到你。我找到了蘆葦堆,找到了槐樹,甚至我找到了路邊的溝渠,你都不在。我喊得嗓子啞了,你都不應我。天黑了我也沒敢回家,怕給阿娘添麻煩。兩天後我沒撐住,回村說你失蹤了,驚動了好多人。他們找了一天一夜,最後在一個水窪底下發現了你;從此你就一直在找河。那時是夜晚。阿歡,阿歡,為甚麼送我石頭,又為甚麼要我丟進河裏。
阿歡,你真的要走了,那天風好大,我再也聽不見你的聲音。先生看起來和平常一樣,但我親眼看到他偷偷抹眼淚了;口是心非的傢伙。或許他只是想要保留那一份作為先生的尊嚴?我不知道。可是阿歡,你竟然是真的要走了,回到你來時的地方。阿歡,你阿娘為你做的棉襖要穿,還要曬,別讓它發霉了。阿歡,我送給你的石頭不許丟,下次你回來我要看到它。阿歡,小花已經不哭了,她又去纏着其他人啦。阿歡,阿歡,你不要哭了,你流再多的淚也不能流出一條河來。
阿歡,你在一九九九年的春天被我們發現了。你漂浮在河上,懷裏擁着一塊藍布。
阿歡,你不要再說了,村子附近真的沒有河。你難道聽不見大家都說你才十歲就得了臆病?阿歡,你說你來自一九七四年的河上,死於一九八九年的河邊,可村附近沒有河,你不要再說了。阿歡,阿歡,沒讓你久等,你死去的同年,閻王給了你公正。
阿歡,你不要難過,先生要被槍斃了,他被村民們架去空地上時並沒有掙扎,甚至是在笑着的,他好像變成傻子了。你阿爹想上前去揍他,被我們拉住了,對不起。阿歡,獵人的槍頂在先生的腦門上時,我相信他是真的感受到死亡的逼近了,可他還是在笑。阿歡,子彈進入先生的頭時,一條紅線從先生腦子上的洞飛了出來——那像一條紅色的蛇,將那惡心的、骯髒的、罪惡的都讓我們看到,然後它就軟在地上了。阿歡,你知道的,小花雖然不怕老鼠,可她怕殺生。殺雞殺豬殺牛她都不看的。所以先生槍斃那日,她也沒看,但她堅持着到一切結束了才離開。所以阿歡,你不要擔心,你不要難過,我們都愛你。
阿歡,你明知道自己是在河上被你阿爹給撿到的,卻總是裝傻,說村附近沒有河。可是阿歡,你看,你在臨河邊被我們發現了;所以阿歡,回答我,河在哪裏?阿歡,你最近為了考上大學好努力,甚至雨天你都不說話了。而我一靠近你先生就瞪我,那視線強烈到,想忽略都不行。先生叫我不要打擾你,十八歲正是奮鬥的年紀。阿歡,阿歡,我變成鬼追着你在樹林裏跑。
阿歡,你不要害怕,不要叫喊,不要哭泣,不要掙扎。我知道你的理想,更能想像你曾經的美麗。可是阿歡,不要罵我,不要滿臉恐懼地望着我,我曾經有與你同樣的理想,你不過是踩着我的屍體在踢踢踏踏。阿歡,阿歡,你把我埋在臨河邊的蘆葦堆旁。
阿歡,我們收到你的信了,看來你的新生活還不錯。你知道,外面寄來的信都是直接交給先生的,但是他總是自己先偷偷摸摸看一遍你寫的信才要讀出來給我們聽。但是沒辦法,誰叫他是先生呢,阿歡。可你寄來的信裏怎麼不再有關於我的內容。我開始在回信裏寫一大段一大段的文字,甚至可能甚麼內容都沒有,就只是寫了一大段字。阿歡,我跟你說的河,你是否還在當那作孩子的幻想?我給你的石頭,你是否有好好保存?又是否有照我的話丟進了河?阿歡,今年冬天的時候,下的雪將比往年都大。阿歡,可是阿歡,你還是忘了我。
阿歡,我找不到河,我帶了好多水果想要給你,可是我也找不到你的墳,明明我聽到了河流動的聲音,可周圍全是蘆葦。阿歡,你已經離開好久好久,現在是冬天,一如你來的那日,鵝毛大雪。我圍着村繞圈,繞了一圈又一圈,沒看到河。我回到家,和家人說我看不到你。他們問你是誰。我說你是對面寡婦的孩子。他們說對面的寡婦沒有孩子。對了,是了,阿歡,你是鰥夫的孩子。可他們又說村裏沒有鰥夫。
阿歡,我在河裏發現了一條蛇的屍體,我認得它,它是那條紅色的蛇,曾包攬了我童年的惡夢。可是阿歡,我還是沒有看見你。我找到了蘆葦堆,找到了槐樹,甚至我找到了當初的溝渠。你都不在。我沒有看見你,阿歡。在這個夜晚,我思考了很久,我決定去找你了;阿歡,你不要擔心,你知道我不會沉落河底。
阿歡,我一直思考我們見面時的場景。那可能是一條河,一條結了冰的河、一條被陽光凝結了的河、一條步伐緩慢的河、一條活潑的河,不管它的狀態如何,我知道我們將在河邊見面。阿歡,河邊一簇簇的蘆葦將你的身影掩蓋。我聽到我在慢慢向你的方向前行,我知道你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等着我。阿歡,我走到你身邊,與你擁抱。
阿歡,我看見你了,你躲在河邊的槐樹後不肯出來,非得等我抓到你你才肯承認自己輸了。阿歡,我們都累了,躺在臨河邊的蘆葦堆裏感受飄飄雨落在臉上的冰涼,它密密麻麻地落在河裏,密密麻麻地發出竊竊私語。阿歡,你才十五歲,怎麼突然問起十年後的事情來了?十年後的一九九九年沒有發生任何事情。阿歡,你問我十年前發生了甚麼大事,讓我如此悲傷。阿歡,阿歡,你在我的記憶裏永垂不朽。
阿歡,你不要忘了我,如果你一定要忘,那就聽聽河的聲音。
阿歡,你來了,我等你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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