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 解離

右手腕處肌腱損傷的地方隱隱作痛，我忍著想一刀劃開的衝動，顫抖著手去按打火機。該死，日本的打火機我不習慣，我的指節沒有那麼大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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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黑在一盤狼藉的桌面翻找著其他的打火機，點燃之後猛吸一大口。尼古丁貫入體內，在剎那的清明之後暈乎乎的感覺就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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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現在的並不是我。我是不會抽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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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抽了兩根之後，就著捻熄煙的姿勢，冰冷的手指靠在煙灰缸的邊緣。我愣神感受肺部被捏緊的那種窒息感，靈魂好像回到了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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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窗外，藍藍的，好像是深夜裡泅游過的金魚。仔細看它又消失了，似乎只是一時的幻象，被車水馬龍的聲音趕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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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覺得自己是被社會掐住了咽喉，因為當我想哭的時候卻發不出聲音，只剩不停落下的水珠跟徒張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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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你只是找不到宣洩的方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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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單純地想喊出來，不想只在喉間發出喑啞的聲音，然而現在卻被說成是找不到宣洩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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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找不到了。因為我連嘶吼這樣簡單的方式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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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再度扼殺了我的求生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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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喜歡的冬日清晨，山上下了場雪，紛紛地飄落下來。我想起某個夜晚的夢裡，有人彈著中阮，溫厚得像山一樣。我戴著毛手套在木屋篝火邊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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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事物常常隔著一層薄膜，像那些紅藍紅藍的魚類，都是我忽然瞥見的。在山中的那場雪地裡我看見紛沓而過的人，至今我都記得那些面孔是一團黑，原來人類就是一個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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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一生中都在不斷地吸進各種事物，形成紛亂的思緒，卻仍覺得空虛，填補不了那無盡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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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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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窮思竭慮。悟不透宇宙的玄妙，更悟不透今生的意義。但大腦不受控地運轉，奔向自毀式的永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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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靈魂在這種時候總會飄離身軀，看著自己在做事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肉體。這種感覺太奇妙，奇妙到十幾年了我仍無法用文字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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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稱作「解離」的狀態是人體自衛的機制，一種應對壓力和創傷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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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漆黑的布幕沉下來，心臟悶悶地像攪在一坨的水泥時，灰暗的回憶便在腦海裡捲著底片上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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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人影站在畫面中央，那好像是我的父親。他的臉是一團混沌不明的黑，我卻能看見他正咧著嘴在笑。他在說：「一切的源頭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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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地畫面跳轉到一個女人身上，她正駕駛著車飛速衝進一棟住家，碰！劇烈的聲響過後，我看見法院的起訴單從空中飄落下來蓋在她頭破血流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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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著咖啡包的高中生轉頭看了過來，他拿起甩棍重重地朝我身側的椅背敲下去。「幹你娘！你現在是瞧不起我就對了。」他的眼球佈滿血絲像要噴出眼眶，朝著我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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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包圍住整個便利商店門口，高中生拿著不法的包裹踏出門口便被逮捕歸案。三個月的刑期，在少年監獄，他有機會改過自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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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景忽然轉變成一所幼兒園，孩子們圍成圓圈坐著。老師坐在我身邊，他對我說：「你的裙子好漂亮。」這不是裙子，是褲裙。我正在思索是否要說出口，但一條爬滿黏液的章魚觸腳便溜了進來。我疑惑地看著老師，但老師只是眯起狐狸般地眼睛無聲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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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什麼也感受不到了，我看見我正一點一點脫離自己的軀殼，那些回憶像被剪斷的電影膠卷停止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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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無數次都讓我感到心慌。我看見自己拿著刀往肉上劃，只覺得遙遠，像一個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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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掉進了宇宙，在載浮載沉的虛空中，失去了知覺。我以為只要刺激肉體，靈魂就會歸位，但當我的靈魂站在自己的身側看著暴露肌腱與脂肪的傷口，只覺得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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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早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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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血地」我出神地想，血液浸濕我的頭髮，仿若未覺地睜著視線模糊的雙眼，過量的藥物讓我的意識逐漸不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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敞開的傷口跟緊閉的心門相互對照矛盾得好笑，我忍不住笑出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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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回歸肉體，我撐著地板坐起來，默默地扯過手機發送訊息。沒多久母親趕了過來，在她的驚叫聲中，我意識迷茫地被抬上救護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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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每一次都這樣的度過。彷彿困在銜尾蛇的無限輪迴，逃不出地獄般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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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物、諮商、經顱磁刺激治療，以為能打破循環的方式一一失敗。一輩子都好不了已是既定的事實，只能一遍一遍在情緒和生理狀態的高低起伏間尋求難能可貴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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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也會在這樣的循迴中感到厭倦，發現自己只不過是被囚禁在情緒波幅上的奴隸，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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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再讓安眠藥使我睡過去，不斷反覆直到生命的盡頭，或著一了百了就能得到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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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念頭反覆在腦中浮現，它們揮之不去，像叢生在大腦褶皺中灰塵似的小蟲，不時蠕動著彰顯自己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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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裡沒有快樂的結局，我也終有一死。人終其一生追尋的只會是死亡，我們一出生便注定往這個目的地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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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早死也沒關係的，我只是比大多數人提早到達終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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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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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的那個下雪天，我希望自己真的有一雙毛手套，窩在火堆旁邊取暖。有人彈著中阮，輕輕的，像木頭摩挲的聲音。厚厚的雪地上沒有一個腳印，山中既寒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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