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燼冠冕 - 舊仇

醫護室充滿草藥的柔和香味，高明度的光線流淌在銀灰色的金屬地面。寧菲婭將藍褐色的頭髮撥到肩後，替澤蕾維爾包紮傷口。她的手指、手掌連帶手腕都是鏤空的拼接改造體，和隔壁手術房的刀具同樣冷徹。平淡且寧靜的憂傷，宛如氤氳水氣聚集在淺黃雙眼中，她瞥過醫護室的門，進來的傷患滿身殘破，瘀傷、割裂傷⋯⋯很淺，但層層疊疊，與重傷無異，裂曦最注重服儀的他，如今的站姿都端正不起來。

「首先，恭喜行動順利；再來，太平間在手術室隔壁，你不必與墮天使單挑就可以進去躺。」

「妳消息很靈通。」

「你猜那名墮天使扛著半死不活的你下來時，你還裝作沒事解釋，是誰急忙跑過來告訴我『昂索教官單挑輸了』，讓澤蕾維爾擔心的噎到兩次藥。」

「我很抱歉，但機會難得，我想清楚自己該往哪裡精進。」

「你有把握她不會突然興起，直接把你梟首示眾？」

他慚愧搖頭，寧菲婭嘆口長氣，隨後喚他過來。

「唉⋯⋯過來躺好。澤蕾維爾一個禮拜能痊癒，萊伊拉克送去茜綺塔納的診療室了，近期別讓他接觸那傢伙，他都快得創傷症候群了。」

「我會處理的⋯⋯」

「至於你，這下子刻蒂亞不給你假期也不行了。」

面對玩笑似的話題，昂索沒回應。寧菲婭拎起茶杯，抿了一口安神的熱草藥湯，另一手觸摸他的脈搏，小拇指鋒利如繡針的指甲插入血管，基於洞悉液體流向的同導效應，快速確認昂索的傷勢。

「她對死亡把控得很精準，內臟和骨頭都沒什麼大礙，就是不知道會不會留疤。澤蕾維爾，親一下你哥吧，這能幫助療程，然後幫我把新的繃帶拿來，妳剛剛用完了。」

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ehskTYIdU

裂曦基地以古代遺跡為框架，現代建材為裝設，主體是啞光冷銀色，與天花板均屬於沉穩的機械風格，牆體則大相逕庭，是一種連貫性、非重複的流體金屬動畫，飄蕩的淡藍色光脈，即時仿造水流軌跡，當幹員觸摸或阻擋，便會改變新的流向，稱得上涵蓋全基地的互動性設施。

莫崙輕鬆地漫步於金屬河流的中心，享受來自兩側、如同觀望教皇車輦一般的眾多視線，按耐著啟用同導效應反向觀察的心情，僅僅用眼神回應他們。

沐浴眾人的視野裡的情緒，有詫異、游移、偵查、迴避，除了某個怕生的傢伙逃跑之外，並未出現像平凡人的應激反應。而莫崙的呼吸卻越來越順暢，就像面對滿桌宴席，饕客的嗅覺一樣不願罷休。

「別用看美術館藏品的視線，我並不是什麼嬌貴的玻璃藝品，大可熱情點，直接靠過來。」

理所當然，黑冠的陰翳之下，莫崙的身旁無人問津。

「原來昂索才是特例。」

她高下立斷，往支道轉彎告別人群。

昂索自行前往醫護室之前口述了路線圖，其實並不複雜，就是直線、轉彎、下坡、直線、轉彎⋯⋯莫崙記得很清楚，她擅於重複記憶那些重複的事物，然後刻意規避乏味的正確性，專注於發現意外之喜。

接下來的目標是會面裂曦的參謀，如今的代理領袖，眼下基地的最大權限者。至於是否為光環擁有者、翼數又多少，昂索什麼也沒說。

光環擁有者死去之後，倘若留下遺骸供後世所傳承，便會被追奉為「天使」。目前大部份遺骸都是幾百年起跳的古董，鑑於一場切割世紀文化之間的歷史斷層，諸多天使的名諱基本只能靠猜測和神話傳說。

之所以會執著探究身份的原因，主要是想確認伴隨遺骸所保留的同導效應究竟在古代、在現代、在未來能否改變時代，而天使生前的翅膀數量，便是最直觀的判斷方式。

六翼——莫崙在監獄裡利用同導效應得知的，裂曦領袖的身份，距離世人所崇拜的尊主僅僅一翼之差，卻也望塵莫及的六翼。說起教院政權崩塌的肇因，正是因為尊主已逝許久，卻苦無下任出現，為求權力的延續，教院推行雙翼偽主掌權的消息意外走漏才引起公憤，間接導致軍閥起軍。

裂曦要推崇六翼領袖上位，或者說，依照傳說所述，最後那一翼的降臨，是伴隨六翼的意識變革而出現，假如推翻軍教政府的非法政權，最後一翼說不定就會綻放聖輝，滌淨世間——不，這和莫崙無關，他只在意誰能抗衡自己，這名自以為能占卜莫崙行為的參謀究竟有多麼高深莫測，或是故作玄虛的神棍罷了。

「午安，小傢伙。」

「要我幫忙帶路嗎？」

行至轉角，莫崙差點撞上這位比她矮一大截的女孩⋯⋯或者許是男孩也說不定，畢竟年紀小的臉蛋很難分辨性別。他白衣筆挺，衣袖反折、尺寸寬大，繁重卻單調的裝飾撐大了他的體型。重粉色的頭髮散在肩膀，介於散漫與疏於裝扮的中間。沒有光環，卻也不見外露的改造體。

「我記得路。」面對新面孔，莫崙差點下意識啟動同導效應。

「讓我帶路吧，參謀希望能早點見到妳，方便安排有關妳的諸多事宜。」

「我會赴約的，只是想多看看。」

「妳想知道什麼？我能當導遊。」

看來他是決心要跟著莫崙了。她最討厭死纏爛打的人。

「帶路吧，至於問題，我想到再告訴妳。」

「請跟我走。」

空廊道，光線的冰冷淺嘗輒止。

裂曦各部份的建設都儘量寬敞明亮，好讓這座不見天日的地下遺跡不會變成壓抑幹員的桎梏。莫崙撥動金屬牆的流向，總有種手指會陷入水波的錯覺。

稍走一段路，鮮綠的仿戶外環境唐突出現在金屬線流的斷裂面，蟲鳴真實得不像機械擬聲，而是真有蟲群藏匿在紗網簾幕的一端。

「現在開放問問題嗎？」

由於身高差距，莫崙能看清她髮旋的弧度。尤其走到下坡路段時，後方的莫崙總會覺得他可以當皮球踢。

「什麼事？」

「我剛剛看到的那個是生態園？」

「是，等妳成為我們的正式幹員，可以申請權限，種植園也在附近。」

「哪裡權限要求最高？」

「藥房、工廠、保管室、食堂冰庫。」

「冰庫⋯⋯天啊，這聽起來是裂曦的運轉核心。」

「不能說錯，我們不希望冰庫出現同事的冰雕，又或者明早的供餐不翼而飛。」

「聽起來發生過。」

「目前還沒，以後也不會。」

監獄裡的食堂是莫崙的零食倉，假如對當天的餐點不滿意，或者咖啡喝多了半夜失眠，她便會呼喚警報海嘯，讓全部人陪自己起來重睡，等到持盾獄卒發現莫崙時，她通常已經在餐桌準備用餐了。

裂曦幹員都是自由身，食堂廚藝應該不難吃，不然莫崙就要去教訓那個管事的。

「我欣賞你們的臨危不亂，將墮天使之主放入基地，軍教政府都不敢這麼鬆懈。你也是，小傢伙。」

「妳能讀到我的思緒嗎？」

「不知道呢，但昂索要我別開啟同導效應，我可不想白費他的好意。」

「昂索，喔，是他主導任務的。」

「聽起來你們不熟。」

「不會不熟，他是我的學生。」

「那你得幾歲？還是你根本不是人？」

「⋯⋯妳問初雲，她的回答會更仔細。」

小傢伙停下腳步，伸手指向空曠牆壁上唯一的門。金屬水流彷彿撞到沙洲，被壓縮得細窄，在門框的一段噴瀉而出。

「參謀的辦公室就在這裡。」

「感謝你的帶路，對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茜綺塔納三號機。」

「哼，奇怪的名字，果然不是人。」

「承妳嘉許。」

人的名字搭配應屬於人造物的後綴，誰佔的權重更多？假如他身上安裝明顯的改造體，莫崙的心裡說不定還有底，可是他一無所有。

茜綺塔納三號機已經走遠，徒留轉角的銳利，卻未告知莫崙該如何訪問參謀。厚重的木漆門告絕閒雜人等窺視，莫崙確認四下無人，將耳朵貼上門板，結果就像把耳朵放進海螺一樣，只聽得見迴響在耳道裡的嗡嗡雜音。

頂頭上司，總歸要注重禮儀的——莫崙像剛出社會面試的新鮮人，思考著如何介紹自我價值，額外不同的是她需要壓下那份狂妄的自由意志。

「我是莫崙，要進去囉。」

敲門聲沉重得不可思議，宛如泥潭吞噬掉落的石礫，剛從指節發出便消弭在門板上。門的材質似乎也是和地板同材質。

「請進，莫崙•第婭。」

屋內，如同熄滅煙火般空洞的聲音招呼她進入，似乎是由播音系統傳達到外側。

莫崙準備開門，此時才發現沒有門把，她正糾結地搜索附近時，門自動向側開啟。

「自動門？」

腳尖止於門框。

「嘖⋯⋯」

屋內瀰漫同導效應的氣息，如同山間風吹不散的水氣，觸動著莫崙哪怕最細微的感官。

長期操作同導效應，莫崙不止能快速啟動，對他人同導效應的感知靈敏度已經塑成肌肉記憶，只是連接的位置不是脊髓或腦幹，而是黑冠。尤其當一處地方浸染大量同導效應的痕跡，她會本能反射啟動同導效應偵查，以面對周圍蟄伏的殺機。

這本來是優點，可莫崙的同導效應基礎範圍便涵蓋半徑二十公尺，遍佈基地的反制器全方位干擾如同耳鳴，自耳蝸穿透牙尖，迫使她趕緊關閉同導效應。

她算是明白昂索的用心良苦了，這確實是唯有古代遺跡才可能出現的高效耦合形反制器，原理說白了就是反制器本身就是穩定釋放同導效應的遺骸，藉由接合並打亂頻率達成反制效果。

「還請見諒，這些反制器和遺跡一體成形，有的時候我也感到麻煩。」脫離門板阻隔，是如細水柔長的聲調，夾雜著礫石般的沙啞顆粒聲卻是美中不足之處。

辦公桌後坐著一位不高的女性，體態瘦弱，嘴唇白虛。藍紫長髮梳剪整齊，平直到有些單調，長得和圖書館角落的文學少女形象如出一轍。

莫崙一眼看中她極其特殊的眼鏡，那是是能更換鏡片的驗光眼鏡，左眼單片、右眼三片，先不論度數是否合適，光觀感上就不協調。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SLTqTGeZQ

假如忽略髮型與飾品，對方的長相⋯⋯莫崙總覺得似曾相似。

「這裡的同導效應像三溫暖房一樣悶熱，我能想到的可能性，是有人天天研磨遺骸泡咖啡。」

「我們能有幾具遺骸能揮霍呢？」

「天曉得。」莫崙聳聳肩。「妳看起來很輕鬆。」

「習慣了，這麼說有失顏面，但坦白講，我關不掉同導效應。不過得由衷感謝我的同導效應能壓縮到和這辦公室差不多的大小，避免我的腦子在共振中融化成液體。」

「真難過，我以為裂曦能比軍教政府完美。」

「有什麼話都直接說就好。」

「參謀，我就先這麼稱呼了。」

「請便。」

「妳覺得扳機卡死的機槍是什麼？」

「故障的，殘次品。」

「是，我不希望我的領導人是故障的、殘次品。」

「⋯⋯利大於弊，只要提供運行的體能足夠抵銷消耗，關不掉勝過於開不了。」

和呼吸、思考、運動一樣，同導效應消耗體力，過度使用的負擔無法忽視。永遠無法停止的同導效應，那基本算是慢性疾病的一種，嚴重一點的，那等於放任癌細胞增長、蠶食生命，可笑的是，那癌細胞正是凡人稱羨的光環。

參謀站起了身，卻不是為了立刻反駁，她反倒更加深入介紹自己的缺陷。

「我的眼睛也是，兩眼有各自的視力，每天都不同度數，因此只能戴這種眼鏡方便更換。每早得浪費四、五分鐘，調整雙眼最合適的度數。」

「為妳默哀，我開始期待見到你們真正的領袖。」

「妳確實該為我默哀，但更應該道歉，不是嗎？」

「道歉？第一次見面，我不欠妳什麼。」

參謀離開辦公桌後，衣料截止於半腰，往下完全被義體取代，裸露出蟹足一般的纖細雙腿，連接如同袋中球體的腰部，徒留空虛貫穿身軀，一切都是那麼違和，卻又密合成為一個「人」。猶如玩具工人閒暇之餘，用多餘零件組成的半機械人偶。

這絕非莫崙見過最怵目驚心的改造，在瘋狂程度輸於初雲。在改造全身佔比超過80%之前，她不會感到意外。

「嗯，恭喜，對妳來說大概很值得炫耀。」

「妳還沒想起來⋯⋯是呀，我應該想到的，畢竟是妳。」

她哀悼碎語，換來的依舊是莫崙的搖頭。

「別把我說的像是忘記妳的老同學，我沒上過學。儘管妳很面熟，可我的記憶未有妳的蹤影。妳賣過鬆餅嗎？」

「鬆餅，我忘記妳那時候吃什麼了，唉，妳似乎沒有武器，但後來有了⋯⋯我一直嘗試尋覓，爭取一個能與妳正面對話的機會，問出我的問題，問妳⋯⋯妳記得雨夏•刻蒂亞？」

「不認識，很少人願意將他的姓名交付於我。這聽起來是女性的名字。」

「是。」參謀釋然地點頭。「她的頭髮是藍紫色的，沒戴眼鏡，討厭瀏海在眼前晃。」

這些特徵，令莫崙懷疑起自己是不是殺過她的至親，因為幾乎相同。

「我這裡可能沒有妳想要的謎底。」

「是嗎？那麼接下來，請恕我無禮，省略繁瑣的自我介紹，並將歡迎禮的順序後調，優先興師問罪——以雨夏•刻蒂亞的名義，向曾經奪取她生活的墮天使質問。」

摘下眼鏡，束起高馬尾，將平瀏海掀起，嘗試重回過去英姿煥發的瀟灑。刻蒂亞眼裡的莫崙是一團混亂的輪廓，可她清楚該瞪向何處，才能傾訴她自己多年來的怨懟。

「芙茲瓦製藥實驗室，那是一場徹徹底底的慘敗，是我此生帶領過最後的一場敗仗。」

「嘛，我們似乎不需要自我介紹了。我沒想過妳能活下來，這足實能令我記住妳。」

「我是不是該說，我的榮幸？」

刻蒂亞的嘴角高揚，看似欣喜，實則苦澀，掩藏悲恨。

莫崙想起她了。就像從廢品堆撿起記憶卡，意外發現還能用。

莫崙沒什麼時間概念，待在監獄許久後更是如此，但大概是五年前吧，反正在軍閥政變之後。

那是個風和日麗的涼爽時節，報紙中，她聽聞芙茲瓦食品工廠發明出一種特別甜蜜鮮美的糖漿，極度適合烘焙甜點。於是她擇日造訪，打算以評鑑家的名義申請上市前試吃，結果不曉得工廠警戍系統發什麼神經，她連工作人員都還沒見到，警報就狂轟濫炸的響，連主教衛隊都聞聲趕來，最終演變成一場百人混戰⋯⋯單方面的屠殺。

結束衝突之後，莫崙才知道原來叫做「芙茲瓦」的工廠有兩個。一個是芙茲瓦食品工廠，她的目的地，可是她完全不依賴地圖，全憑模糊的記憶力，去到了另一個她曾經路過的「麗•芙茲瓦製藥實驗室」。

難怪莫崙一直覺得刻蒂亞似曾相似，她就是當時的主教——那個，幾乎死殘的主教。

ns216.73.216.224da2

介面主題:

字體大小:

行距:

段距:

自動加載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