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漏銅壺》第二冊真我 - 【二十三】神鬼未遇昨情尋 23.1

木框這個別名，好像是從前的教會朋友Gray替我起的，其實也不過是個拆字的玩笑。

我的本名，姓林，名匡。

對於這個姓名，我有著幾項想不通的疑團。

其一，我完全忘記了這是自己的名字，即使身邊曾經有人如此稱呼過我，我卻一直沒有意識到那就是自己的姓名。

其二，我對這個名稱極其抗拒。回想起來，每當旁人如此稱呼我時，我總是會變得莫名的氣憤、情緒高漲。

其三，我發現在自己的身分證及所有證明文件之中，一律是以「木框、MUK KWAN」這個別名作為姓名。

這狀況離奇得很，甚至已持續了十年之久，我真的解釋不到當中的原由，但卻從中明白到，原來我根本不太認識自己。

不過，自從那日在又新街頭痛發作，看見了那些靈異的幻象以後，我好像感覺到自己的腦袋發生了變化。

那是如同纏繞在身上的鐵鏈和困鎖，一下子被鑰匙解除的釋放之感。

這番經歷，讓我清楚確定了自己是一個失去了記憶的人，而這種失憶的狀況，十年以來，我竟渾然不知，想起來也雞皮疙瘩。

想起當日，阿頭出殯完畢，我在巴士上遇見劉星雨後，心中便生起了「追尋」和「解脫」的念頭，也就說走便走，放下一切，跟隨自己的心意而行。

若要解脫，必先追尋。一直以來，我都認為要追尋的就只有兩個對象︰

劉星雨和蚩尤，愛與恨。

然而，到頭來，原來我要追尋的，從來都是自己。

除了承諾的考慮，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心結，驅使我答應了兆川和阿Q，今天一同前往小學的會址參與教會崇拜。

面對想不通的事情，求問信仰，也是古往今來的一種途徑。

剛踏出升降機門不久，遠遠便已見到，寬闊的四樓禮堂裡燈火通明，如常般坐滿了會眾，不論男女老幼，人人都在安坐著等待崇拜開始。

我和兆川、阿Q結伴同行，在禮堂的門外停步。

「真的要進去嗎？」我猶豫了。

「你不是嘛？都來了，不進去在這兒幹嘛？」兆川白了我一眼說。

阿Q輕推我︰「進去吧，都來了，今天由堅叔講道，放心，不會太沉悶的。」

我懊惱地說︰「不是這個問題……只是……」

「你這傢伙……」兆川指著我，半開玩笑地責怪道︰「你連自己喜歡的人是男是女都遺忘了，還要懷疑自己是否同性戀。另一邊廂，又老是四處找人打架，打到自己一身是傷，真是的，你不覺得疲累嗎？我看你是在黑白兩道之間打滾得太久了，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活著是為了什麼。」

我沒有反駁他。他說的不無道理，我對自己的確愈來愈感到陌生。

兆川續言︰「你還是到教會這裡，好好的聽聽道理，吸收一下內在的東西，重新出發吧。鍛煉身體，你可以找章正桐；填補心靈，我建議你找堅叔。是時候去找回自我了。」

我點點頭，便向前邁步，昂首踏進禮堂，兩邊的司事和傳道人都在殷勤懇切地微笑、點頭，歡迎著我，我也向他們報以禮貌的笑容。

我正想問問阿Q該坐在哪兒時，卻發現她和兆川原來並沒有跟上來，他們還是站在入口的大門外，正對著我揮笑道別。

我一臉狐疑︰這倆傢伙說完一輪教會怎樣的對我好，自己為何卻不願一同進去崇拜呢？

我遂向他們勾起五指，示意一起跟來，阿Q卻微微的搖頭，兆川則以口形無聲地回應我︰「待會見。」

他媽的，我好像小孩被騙上學一樣。

「我奉我主耶穌基督的名字，開始今天的主日崇拜。會眾請起立。」主席在台上宣佈，同一時間，門口的司事對我伸手示意，催促我盡快到左面的座席就坐。

我於是尷尬地走向禮堂的左側，在後排座席的一個空位上止步，靜靜地加入會眾。

「請聽宣召︰『耶和華，我的力量啊，我愛你！耶和華是我的巖石，我的山寨，我的救主，我的神，我的磐石，我所投靠的。他是我的盾牌，是拯救我的角，是我的高臺。』願主與您們同在！」

「也願與你同在！」會眾洪亮地齊聲回應。

我不知怎地倒抽了一口氣，也許是早餐吃得太飽。

就跟上次的一樣，主席簡單慰問會眾後，便匆匆下台，繼由兩位領詩上台交接，但見今天的領詩身後，還有一隊樂隊，琴手、鼓手、結他手、電貝斯手等等盡都齊全，看起來非常專業。

我對教會的這些流程、安排都不感陌生，並非因為上次來過的關係，而是在印象之中，從前的自己就是在教會裡這樣長大，可見記憶雖是零碎，卻不至於完全遺失。

看看身旁，坐在我右方的是個中年大叔，左方則是一位年青的少女。

少女個子比我矮小，身材苗條，穿著一件純白的圓領衫，顯得皮膚更見雪白，下身則配搭著牛仔短裙；其臉型瘦長，下巴尖尖，留著一把柔順的長髮，平平的瀏海在額前遮蓋了她的雙眉。

少女見我看著了她，也就轉臉過來看了我一眼。

我只好難為情地點了點頭，裝作打招呼，她於是淺淺的報以一笑。

她有著一雙使人難忘的秋水明眸，那晶瑩剔透的杏眼，好比兩顆亮麗的黑曜石。

「篤，篤，篤」引入的擊鼓聲節拍分明地響起，伴奏隨之合拍地悠然加入。

想到女生，我憶起當日在又新街看見的幻象裡，那個聲稱知道我與劉星雨之間的事情的女子。

那女子真的存在嗎？

也許，只要我找到這個女子，事情就會水落石出，亦可以重獲失去的記憶……

身邊的會眾同唱著詩歌︰

「當你跑到疲乏難再下去

當你感到疑惑說我是誰……」

我是誰？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即使知道自己的真實名字，卻發現失去了十年前的記憶，我還是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對自己的過去一無所知，林匡活像是個新認識的朋友一樣，我對自己的感覺比對誰都要陌生……

「別害怕祂知你難受擔當軟弱與困憂

不需再懼怕耶穌必拯救

讓你一生快樂展翅高飛

一個全新的你」

我並不覺得懼怕，為什麼需要拯救？

快樂？我現在不快樂嗎？

全新的你？陌生的我才是吧。

基督教的詩歌總是十分美好，旋律動聽，但我沒有加入大家一同合唱，因為我不能投入當中的歌詞。

全首歌曲大概重複了兩、三遍，領詩的男子便帶領大家一同禱告，滔滔不絕的說了一大堆沉悶的禱文，正當我將要睡著之時，樂器便再次奏起，男子帶領大家唱出另一首詩歌︰

「各有各背景有波折劇情

請放心我願細心傾聽

與你共走過夜晚悲傷裡共撐

期望你傷悲會消減」

走過夜晚。回想起來，在我每一個愁苦、失意的晚上，也總算有著阿Q和兆川作伴渡過。他們是很好的聆聽者，即使彼此有著不同的性格和價值觀，但二人從來都是不求回報地留在我身旁，支持著我。

話說回來，這倆傢伙怎麼不肯跟著來？真是故意作弄我？還是有什麼別的原因？

「家全憑它不怕風雨

就在這家重新去建立安慰與寬恕

同經挫折與歡愉」

我沒有家。即使我在長沙灣、流浮山都有容身之所，然而，我從來都沒感覺過有「家」的感覺。

想著長沙灣的家，其實那單位的業主就是乾爹，是他願意開出「友情價」租金讓我租住的。乾爹死後，乾媽也沒有把我趕走，我也就繼續準時轉帳交租。只是，如此長久下去，我的儲蓄未必負擔得起，早晚還是要想個辦法，不是找過一份工作，就是要搬走。

「全為了衪情誼可不變不改

這就叫家全因這裡盡充滿祢的愛

同心協力去愛」

基督徒彼此稱呼弟兄姊妹，關係就像家人一樣。當中是真是假？我缺席多年，如今初來到訪，也不便多作評論，表面上這裡的人都掛著一副又一副善良的面孔，是真心真意，是虛情假意，只有日子久了才能得見。

我認為要一群各不相識的人走在一起，又互相真誠地做到關懷、接納，在現實之中實在困難，畢竟，人的心思，從來都是出於自私的，愛人如己是聽得多，只問有誰做到。

我肚腹中逐漸感到一陣奇怪的感覺，既是忽冷忽熱，亦似痛非痛。

我按著小腹，直忍耐到結尾的配樂落下之時，亦是詩歌敬拜終結的時候。就跟上次一樣，我也有奇怪的不適感覺，幸而今次沒有再度吐出黑漆漆的東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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