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尖叫刺破了寂靜的夜晚，我猛然睜眼，心臟還在急速跳動，額頭被汗水浸溼，我急忙的將手探向胸口，但只摸到了裹著紗布的包紮。夢中胸口被刺穿的感覺是如此的真實。
我慌亂的滾下床並奪門而出，胃裡翻江倒海，正威脅著吐出什麼東西。我呼吸著冰冷的新鮮空氣，直到心跳再次平復，並小心翼翼地環顧了四周空無一人的樹叢，才漫步到河邊找到一顆適合的石塊坐了下來。
柔和的銀白月光正在我的髮間耀動，當眼睛更加適應後，滿天的星辰映入眼簾，而那淡淡的銀河劃過天際，襯托著高掛在天的明月，點亮了整個天空。以前我幾乎沒有注意過這片星空是如此的令人震撼。
正當我看得入神時，身後傳來了腳步聲:「睡不著嗎？」夕的聲音隨著徐徐夜風輕柔的飄揚著。
「那個…對不起——」夕搖了搖頭，打斷了我的道歉。
他披著一件獸皮製成的大衣，坐在我身旁:「今晚應該看的見月亮吧？」他仰起頭，感受著涼風吹拂。
我注視著他，雖然這些日子已經看過這張臉無數次，但我仍會因為他的俊美而感到驚奇，也再度為了那雙看不見的雙眼而心痛。我們只隔著觸手可及的距離，感受著夜晚時林中寧靜的喧囂，除了我有時會偷瞄他，並沒有任何互動。
不知過了多久，夕率先打破寧靜:「我其實…是被遺棄的。」
我以為這是我不小心脫口而出，但卻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伴隨著一張苦悶又釋懷的表情。
見我並無反應，他便繼續說下去。我故作鎮定的靜靜聆聽著: 「因為我從小就擁有金色的眼睛——神明祝福的象徵，我的父母都很疼愛我，並希望我也能成為一名優秀的神職人員，就和我父親一樣，事情大概發生在我七歲的時候吧？我突然能看見一些事物，故意或不小心的，而那些在我眼前如此逼真的景象，有些只相隔十幾秒，有些則等了好幾個月便發生了，人們稱之為預言。一開始大家很欽佩我的能力，視它為一種祝福，而我也只是把我知道地說出來而已，並無惡意。但漸漸地，人們開始離我而去，甚至害怕見到我，彷彿我會說出他們的死期一樣。」
他停頓了一下:「噢，我的意思是，我真的說過那種事。」
「人們開始認為與其是祝福，我更像是種災厄，因為他們恐懼，害怕這個男孩說出可怕的預言，甚至猜疑其實我能讓我所說的成真。在種種輿論下，人們開始鼓譟，要求我的父母將我關起來，封住我的嘴，但事實上這並未解決根本問題，因此他們又想出了個聰明的做法，他們再次聚集在我們家門前，脅迫著將我交出來。眾怒難犯，加上我父親是個神職人員，他不能失去威信，便將我交了出去，我記得我被拖到了鎮上的廣場並綁在木樁上，他們吶喊著，有幾個人甚至想衝上來殺了我——我認得那些面孔，正是我說出死亡預言，那些失去家人的憤怒群眾。接著有個人走上前，拿出一把刀，那便是我印象中看到的最後一個景象。」
我咬緊牙關，嘗試著讓我的牙齒別因顫抖而喀喀作響。
「我就不說細節給你聽了。我記得到最後我被父親救了下來，而我正摀著自己的眼睛。那種痛苦就算到了現在我都能在夢裡切實地感受到。他不斷的向我道歉，甚至還哭了出來，並抱著我走了好長一段路才放我下來，緊接著周圍的魔力開始躁動，並像是電流一樣竄入我的身體，但對於失去雙眼的痛苦根本不算什麼，我痛苦的哀嚎，但我沒有哭泣，因為我連用於流出淚水的雙眼都失去了。在我再次醒過來後，我感覺身體裡的魔力正向外輻散，而碰到物體回彈的魔力在我腦中成像，但只剩下物體的輪廓，我的世界從此失去了色彩。隨著時間流逝，大概是幾年吧，我努力在森林中生存著，也慢慢鍛鍊我的魔力感知，雖然仍無法看見顏色，但若集中精神，我能清晰地看見方圓約五公尺內的物體。」
「為什麼…?明明是如此悲慘的過去，為什麼你能這麼平靜?你難道不怨恨嗎?」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像是要代替他為這一切抱不平似的。
他楞了一下，便反問我:「我該恨誰?」這時反倒是我無言以對。
「是的，我曾經十分怨恨人類，甚至動過殺心，但有誰該被我怨恨?說到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念——家人將我交出去的理由、人們刺瞎我的理由、我該怨恨的理由。我們所抱持的信念有本質上的好壞之分嗎?」
我不清楚。
見我沒有回答，他繼續說:「所有人都是自私的，只為了主張自己的信念，而抹煞了他人抱持著的信念…」
「那你又是抱著什麼樣的信念救我?」
此話一出我便後悔了，但他並沒有感到惱火。
「起初我只是因為無法眼睜睜看著一個女孩的死去，但有了這些日子的相處後，我從妳身上看見了當初的我，恐懼、憎恨、寂寞、不相信任何人，我也知道妳一定為了生存傷害了許多人，和我一樣。但我也看見了妳其實嚮往善良，妳渴望被理解，渴望活下去。正因我感受過這樣的苦難，我知道那有多麼痛苦，我不忍心讓像你這樣的女孩繼續遭受人們折磨，無論世人怎麼看妳，對我而言妳是值得被拯救的。」
我將頭埋進了我的膝蓋裡，抑制著內心湧動的情感不要奪眶而出。
他或許真的能接受身為怪物的我，但他仍不知道，我曾經取走的性命中不乏一些無辜的人們，那並不是為了生存而殺的人，若他無法接受無謂的殺生呢?若他知道了實情會憤而拋棄我呢?
為此，即便得欺騙無償為我付出的夕，我也得隱瞞下去。
雖然這麼想，但我仍開口說出了哽在喉間許久的話:「我也是被拋棄的。」
而他似乎也同樣對我的主動感到驚訝，我繼續說:「同樣異變的身體，同樣被人們當作怪物趕到森林裡…」
「其實你可以不用說的。」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無比輕柔的將大衣披在我身上。
我搖了搖頭:「只有我知道你的事，這並不公平。」我看著高掛在天的淚珠閃爍著微光。
有好一段時間，我們只是這樣坐著，他偶爾會將手搓暖，或是把我的大衣穿好。
「我的名字…」
即使知道這脆弱的關係總有一天將崩解，但正如他所說，被人理解、包容的渴望此刻竟是如此強烈。
我再次望向那片深空中的點點星光，想像著下一秒我就會身在萬里之外，觸碰那些瑩瑩的美麗微光。
「涼…星…?」這個詞在我腦海裡浮現，帶給了我一種陌生而熟悉感，我以為經過了如此漫長的歲月，名字這種無關緊要的事，大概會在那些命懸一線的時刻中逐漸淡去。
「真是個好聽的名字!」他對我笑了笑。坐在他身邊，我不禁想像著他那金色的眼眸若能映照出這片浩瀚的銀河，將會是多麼美麗。
「謝謝…」我別過頭去，有些不自在的扯了扯衣襬。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染著灰塵的褲子:「外面有點冷了，要進屋嗎?」
我點了點頭，緊緊跟著他回到屋內。我坐上了床鋪，任憑他拉起棉被並蓋住我的下身。突然有這麼一瞬間，一個的想法在我腦海裡浮現，若是不久前的我一定認為這記荒唐又可笑，但此時我並不討厭。
正當他要從床邊坐起身時，我拉住了他的手。這讓我的內心不必要的怦然一跳，好像連我也沒想到自己的舉動。
「不要走…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對於我突如其來的請求他似乎也有些震驚，但他還是緩緩地坐回來，讓我可以靠近他。我小心翼翼地躺下，靠近夕的身體，感受著他的溫暖，但我仍把他的手抓緊。
「我哪裡都不會去的，好好休息吧，涼星。」
不是不祥之兆，不是死亡之子，更不是怪物，除了我的父母之外，這是第一次有其他人呼喚屬於我的名字。我感到心中的暖意正流淌而出，將寂寞漸漸融化，就像被秋日的暖陽擁入懷中，照亮了這片黑暗的囹圄。
我將臉頰緊貼著他的手，而夕也像是回應我似的輕撫著，溫熱的手掌驅散了夜間的涼意，即使有些粗糙，有個能依靠的對象仍讓我感到安心。在這溫柔的撫觸下，我再次閉起了雙眼。
今晚，我第一次夢見了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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