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理解到不能盡信像是「星際揭密」諸類的陰謀論網站後,兄弟想要靠自己截取外星人的動向,提出了初步的理論假設:
若撇除強烈季候風和地殼微變代等因素,而仍然存在異常潮汐現象的話,那或許是飛碟到訪時駛至月球軌道以內,其曲速引擎的負質量對重力區域造成的影響。
然而,哥哥早就不再深究下去,認為自帶結論的蒐證已經違反科學,弟弟卻想堅持到底,認為得到潮汐資料還需要排除歸納,時刻謹記別因急於定論而疏於求證便可。
現在已是夜深,明天還得早起上課,世鋒正在浴室邊洗澡邊哼歌,以往喜歡聽往金屬搖滾,如今疑是被語芯的大眾口味同化了。歌唱聲由浴室傳至睡房,世稜眉頭緊皺,心裏祈求哥哥的音癡病能早日康復。
睡房窗前是他倆的書桌,枱面有着用塗改液畫上的象棋棋盤作為花紋裝飾,以楚河漢界定下兄弟的所屬範圍。
而在異能展示時當作賭注的死星模型,已由哥哥書簿整齊的黑棋陣營,移至弟弟廢紙亂飛的紅棋陣營,模型底座還貼着「持有人:高世稜」的貼紙,名字中的「稜」更寫在塗改多遍的厚厚白油上,言明兩人已爭搶多遍,幼稚到極點。
窗外的月亮要比往常大上些許,因其運行軌道到了近地點。世稜執筆在潮汐資料上塗塗寫寫,忙於破解潮汐漲落與外近條件的關係,卻忽略了自己的內在。
你看,人體構造有七成是液體,月相更替能引起生物潮,尤為這夜,空氣氣壓降低,增強血管的內外壓差,使人血脈僨張。
這是為甚麼世稜心情煩悶,丟下鉛筆,揉按側額,盯着密密麻麻的數據,那塊距離地面三十幾萬公里的石頭,實在害慘了他,一口氣把全套語文作業寫完也不至於這般費神。
他把筆記本擱在一旁,掏出囤積在床底的大疊報章雜誌放上枱面,取出紙剪,白膠漿和信紙。看來吸引力比月球更大的東西,還是有的。
他想要寫一封信,信件內容及收件對象都得保密,為此,他不能接通世鋒腦袋的知識存庫,換而言之,讀寫障礙的毛病定會影響其書寫能力。唯有在刊物中尋找用得着的字眼,小心翼翼地剪貼在信紙上。
好比當回小學生,做着美術科的小勞作,全神貫注地拼貼,絲毫沒有發現浴室的灑水聲已然擰關,直至哥哥推門而入,世稜連忙將書信掩埋在廢紙堆中,電腦椅半轉,好不自然卻又裝作無事的托腮。
瞄見世鋒錯愕定格的表情,世稜生怕偷偷寫信的事已被識破,哥哥蠱惑的挑了挑眉:「你個鹹濕仔,已經飢渴到要睇鹹濕書喇?」
他邊說着邊用搭在肩上的沐浴巾擦頭髮,又將沐浴巾晾在雙層床的梯子上,快速搖頭為着甩乾頭髮,水滴統統濺在弟弟臉上。
世稜表情無奈:「就算無咗電腦,我仲有部手機,如果真係咗嗰個地步⋯何況我無睇緊鹹濕書⋯」
「得喇,我實你信噶喎,哈哈。」世鋒抓着梯子兩側躍起、手撐床鋪轉身、飛身坐到上層床去,兩腳懸空搖晃:「不過你都係收埋啲雜誌好啲,我哋屋企係絕唔容許呢啲褻神嘅刊物。」故作嚴肅的語氣,是帶着對老爸的諷刺。
「點呀?有無搵到啲咩『異常潮汐現象』?」哥哥舉起雙手做出引號手勢,暗示他對弟弟的研究示抱有奢盼。
弟弟暗笑着把研究筆記拋給哥哥,胸有成竹地說:「我可能真係有啲頭緒。」
接過筆記的世鋒翻開速讀——當日香港政府的緊急警示系統,指有輕微地震,且月球運行至近地點,但潮汐水位卻比預期中低,當然不能排除是他倆尚未想及的其他因素所致,可沒有理由不去看看。好巧不巧,地點正是兄弟追飛碟的起點,元朗錦田河附近。
弟弟竟把極為龐大的數據整理出條理,哥哥略感驚喜:「你捱夜捱出黑眼圈終於都有回報,犀利犀利。」
「哥,最近我不停諗返起,我哋最初追飛碟搵媽媽嗰晚⋯」難得被讚賞了的世稜,偏要提及掃興的往事:「農曆新年假都係冬天立春,咁點解夏天先至開花嘅蘆葦會⋯」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世鋒插嘴截道:「你記錯喇。你都唔好再喺語芯面前提起阿媽。你又話唔要人同情,你講噶喎。」自覺反應過敏的世鋒大口呼氣,頭髮未乾透便已側躺下去,面壁,將自已隱埋在被窩裏:「總之我有你,你有我,咁就夠。」
「嗯⋯」世稜不解為何哥哥口裏嚷着翻篇,卻總是避談有關母親的一切,但也得順着兄長的意思:「我以後唔會再提起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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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傍晚,兄弟按照約定叫上語芯,才剛回家放下書包,未及換下校服,便乘搭巴士前往元朗區。
途中世鋒、世稜輪流揹着大型圓筒袋,袋中放滿沉沉的器材。語芯出於好心提出幫忙,替他倆揹了一段短路程,那曇花一現的好心就被種量拖垮,把袋子交還,任由兄弟負重跟在身後。
語芯自顧自地捶肩慨嘆:「老喇,老喇⋯」
他們在河畔草地合架起帳篷,語芯擦了擦額上的汗,見四周杳無人煙,不同於上回有大批飛碟迷聚集,心下着疑:「點解我哋嘅?其他人呢?」
「獨家消息呀。」世稜把研究筆記遞至語芯手中,世鋒儘量簡化、通俗地把「從潮汐異常推敲出重力異常,藉以追蹤飛碟動向」的理論告訴她。
語芯翻開筆記,愈是看不明白,愈是覺得仰慕:「你哋兩個諗出嚟㗎?」
「真正天才嘅係佢。」世鋒可不冒領功勞,朝世稜的後腦杓輕輕巴了一下:「搜集資料嘅係佢,整理歸納都係佢。」
哥哥誇着誇着,弟弟不知該得意還是謙虛的羞澀低頭:「其實唔難,想排除氣候狀況同地質活動呢啲因素嘅話,時間長度嘅增加即係觀測樣本嘅增加,亦即係話⋯」他稍為說深入點,語芯原本的求知欲又被一頭的霧水給潑熄,岔開話題:「等陣再講吓,等我擺好個望遠鏡先。」
紅外線望遠鏡、長焦鏡照相機、以壓重沙袋固定的碳纖維腳架,免得被風吹倒。語芯獨站在望遠鏡前,用不着真的目擊飛碟,哪怕是隔着地球大氣擾動看月亮坑紋,似乎已心滿意足。世鋒在帳篷外面跛步,且頻頻查看手機,貌似等待着某則重要訊息。
世稜待在橘色帳篷內,雙腳直直伸出篷門外,握着螺絲刀擰動破舊收音機,可他們這裏顯然沒有足夠高的海拔,截取衛星電波的嘗試只是他掩飾失落的幌子,就怪自己太技術宅,使得語芯興趣減退。
突然間,世鋒舉手指向夜空直呼:「你哋睇!」
「係咪有發現呀?」語芯雀躍走了過去,循他指尖望去。
世稜隨手丟開收音機,衝出帳篷外仰頭觀望,可未及察見飛碟蹤影就得依照哥哥吩咐:「你去攞相機,睇下拍唔拍到,我見到有白光飛過!」
話聲剛落,世鋒拔腿追趕,語芯懷着像要展開冒險的心情笑着跟上。
礙於哥哥帶漏了雲台,照相機只能直接擰緊在腳架上,這讓取出照相機的動作變得極不方便,世稜手足無措,乾脆搬開壓重沙袋,打算連同腳架把照相機帶過去時,其餘兩人已跑得老遠,況且終須有人保管好價值不菲的器材,只得停留原地。
兩人衝入田野,高高的蘆葦遮擋視線,世鋒跑得太快,語芯跟丟了他的身影,喘着停下,瞥了眼沒有信號的手機,輕拍口袋,方知剛匆匆走來時忘了拿對講機。
她無奈地攤了攤手,沿路折返。領在前頭的世鋒亦放慢腳步,回頭疑惑為何語芯遲遲未能追上。
語芯獨自回到紮營的位置,筆直步進橘色帳篷。世稜捧着相機朝夜色對焦,聞腳步聲轉身,僅見語芯竄入帳篷的背影,欲步去問詢情況。
原想在袋裏搜尋對講機的語芯,無意間找到一封秘密信件,她按開手提式露營燈,為着看清信件的內容。
世稜臨到帳篷門簾前,忽地退卻,閃縮到帳杆旁的樹幹後側,屏息凝望女生在篷內讀信、打在帳幕布面上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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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密件像極恐嚇信,疑似怕被認出字跡而憑剪貼連成句子,卻是男生反覆斟酌,為了呈獻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我有事要稟報,研究顯示要比超級藍月及UFO,更能在我心底掀起異常潮汐現象的全新物質,是你。如果有日我發明出了曲速引擎,我會將其取名為卓語芯。」
內文是報告書的選字用詞,陳述着心意。語芯表情困惑,要是臉上出現加載卡頓的轉圈圖標也不違和,數秒過去才驚覺是情書,呆呆張嘴,續靠近光源繼續往下看——
「好像有台大型強子對撞機,在我體內,把質子加速至接近光速相撞,產生黑洞,其引力之大能暫停時間。質子之間的超高速對撞,是我的忐忑。而勢如黑洞的時間停止,是你的笑容。」
甚麼強子對撞機、質子和黑洞,語芯縱一概不懂,卻為之動容的傻笑着——
「原諒我不太懂得說話,想不出更浪漫的情詩或對白。但區區凡人,大海潮汐和小型黑洞在我體內,我感到超載。最初我還以為自己患了情緒病,最後才意識到這不是心病,不是謎題未解,不是火箭科學,而只是我對你的愛。」
情書就此收筆,肉麻得語芯的打了個顫,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試圖歇息她那怦通怦通地狂跳的心臟。一封甜蜜的情信竟有着綁匪的視覺風格,語芯嚯嚯一笑,可又不願破壞男生向她示愛的鋪排,輕輕地把情書放回原位。
世稜聽見女生的笑聲,稍微自信起來,快步往帳篷想要確認關係。語芯握起對講機和手電筒,匆匆而出,險些在門簾前迎面相撞。
他們神色腼腆的向左向右,明明都想讓路給對方卻讓到各不相讓,跳起了幾拍的探戈舞。正當世稜想開口之際,語芯率先指着前方開口:「我、我要過去⋯」
「嗯⋯」他聽話的讓開,終究沒能鼓足勇氣面對面告白,嘆了嘆氣。
語芯走了幾步不忘回眸提醒:「你都快啲跟過嚟啦!」
「好⋯好。」世稜索性把器材收回防撞安全箱裏、往大型筒袋裏塞,單肩揹起,踏着因負重而緩慢的碎步,趕赴語芯所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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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芯再次走進蘆葦田,世鋒離遠看見語芯的手電筒,便以手機亮燈、並以對講機傳話:「我喺呢邊,見唔見到我盞手機燈?」
「見到,宜家過嚟。」語芯循着光源穿過蘆葦,步至那棵正好是當年兄弟尋親不果的大榕樹下。
世鋒按動按鈕,纏繞在樹上的心形燈串閃閃亮起,猩紅耀眼,語芯驚喜得雙手摀着嘴,心想,大概是他也知道剛剛的情書太過奇葩,才改用這種形式求愛吧。
而為主席佈置告白場地的學生會成員,正鬼鬼祟祟的繞道離開,田野迴蕩着他們的喧嘩聲。
世鋒單膝下跪,撿起地上的零袋包裝袋拆開,拿出冒充戒指的芝士圈,許下誓詞:
「卓語芯小姐,如果你應承我的話,呢個將會係我哋起一齊嘅第一日。但如果你唔應承的話,我依然會同你分享呢包芝士圈,」他賴皮的說:「事實是,如果你唔應承,咁我就每日都送零食俾你,養到你肥肥白白、嚴重超標嘅體脂比例會限制你嘅時擇偶選項,喺嗰個時候,我就會再次同你表白。」
「哈哈,你係咪傻㗎,邊有人咁表白㗎?」
「啲人話『愛會令人變成白癡』唔係咩?俾隻手我。」世鋒執起女生的手,把芝士圈套在她的食指上面:「如果你唔想變肥,請做我嘅女朋友。」
「應承你!」語芯用力點點頭,拉起世鋒與他牢牢相擁。
與此同時,世稜抱着笨重的袋子,躲藏在蘆葦之中目睹全程,跪倒在地,緊抿着嘴,不動聲色地獨自啜泣。
原來,語芯誤以為情書是世鋒寫的;原來,哥哥不知道弟弟也同樣喜歡語芯;原來,自己的感覺之所以這般強烈,是因為這股愛意是兩人份量。哥哥,總是能得償所願;弟弟,必須跪着走下去。心理學家總說人們愛情或多或少是對父母失落的彌補,但沒想到討債的、償債的場所,竟直接就是他倆錯落母親的同一棵大樹下。
這回,世稜再也沒有放聲大哭的權利,他沉默住、擦着眼淚、無人安慰,正如潮漲有它潮退的時候,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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