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身影正在雜物室外面逼近,頸掛鐵製哨子,穿深灰色短袖汗衫,他是訓導主任兼體育老師。拉開鋁門,竟見球類用品全零落在地、好幾個層架倒塌、還得提防腳下的燈管碎片,他表情錯愕地盯着雜物室內的亂象,露出勢要依法嚴懲的眼神。
倖然雙胞胎在不久前離開,否則就被逮個正着。
遭殃的是語芯,雜物室位置正好在她巡崗的範圍以內。
訓導主任把語芯召到教員室,指手劃腳的斥責着。語芯啞忍低頭,領受着訓導主任的口沫橫飛,小得肉眼不可見的唾液,黏附在她臉上,好噁,但又不能當場清洗,得擺出好好反省的樣子。
「係嘅,我唔會犯相同嘅錯誤。」
其實語芯心裏正在瘋狂輸出千百句髒話、行雲流水的謾罵着訓導主任的祖宗萬代,再這樣順着血脈和族譜罵下去,要是把非洲往外遷徙的原始直立人都拽出來照罵不誤那就搞笑了,一句話幹翻全球人口。
她憑着高超的表情管理,裝作是知錯能改的模範學生。
「的確係我做得唔夠好,我會多加留意㗎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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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傍晚,高氏兄弟約了語芯,到他們居屋附近的公園見面,還叮囑女生帶上化妝品。語芯先回家更換悠閒的背心裙,再到公園赴約。
「我到喇,你哋喺邊度呀?」
「呢度,喺你上面。」世鋒的話音從頭頂傳來,語芯循聲抬眸。
雙胞胎坐在溜滑梯上層走道,坐牢似的捉住扶手欄杆,哥哥左眼瘀青,弟弟右顴破損,好比兩個打破花瓶唯有以笑遮羞的小男孩,雙雙低看着她。
語芯看得目定口呆,受傷了怎麼不是找急救藥箱,而是想要化妝品呢?
世稜憨笑問道:「你有無帶化妝品?我哋想遮住啲傷口先返屋企。」
「你哋處理下啲傷口先啦!」反倒是語芯替二人焦急,步至滑梯旁邊,招了招手示意下來,見他倆順着雙人滑梯溜到自己跟前,語芯從單肩袋中取出消毒濕紙巾,半蹲半跪,先為世鋒清潔傷口。
「你哋做咩同人打架?」
「欖球隊睇唔過眼我當選,搵我細佬出氣,唔通我唔理呀?」
「等陣⋯你哋喺雜物房度打?」
「唔怕啦,佢hack咗入閉路電視delete咗段footage。」世鋒暢笑着握拳輕碰世稜的肩膀,以示表揚。
語芯拿濕紙巾的手忽地使勁,按壓着世鋒那紅腫眼窩:「你知唔知嗰度喺我嘅巡邏範圍?我無啦啦俾人照肺,你知唔知訓導鬧起人上嚟啲口水周圍飛㗎?吓?」
「哎——」世鋒吃痛閃避,匆匆起座繞過這個臭婆娘的毒手,食指指住世稜作替死鬼:「你幫佢清傷口啦!等你嬲完先,我去買嘢飲慰勞你哋吓。」語畢,轉身落荒而逃。
弟弟整個傻眼目送哥哥遠去,又怯怯的瞄向語芯:「唔關我事㗎,我反對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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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風拂過公園周邊樹叢,石壆斜坡上的二喬木蘭,萼片狀的淡紅花瓣,遮蔽着昏黃街燈打出了鱗鱗光影。
語芯沒有責難,同在滑梯上面對面坐着,濕紙巾輕印世稜的臉顴,拭去細碎的乾血塊、暗黃色的污垢,提醒着他這座都市的空氣有多少懸浮粒子,不經意積累在傷口上是多麼不妥。
世稜沒有專心聽她說話,疑惑仰視二喬木蘭上的紅花:「棵樹係九月開花㗎咩?」
「我唔識喎⋯宜家啲天氣咁極端,開花時間都亂晒啦。」語芯敷衍答道,反正世界每日變壞已是常態,讓她比較好奇的是:「做咩留意呢啲嘅?成個阿伯咁鍾意賞花。」
「我唔係鍾意賞花⋯我只係,鍾意留意啲異相嘅嘢。」
「世鋒有同我提過,你哋鍾意追UFO吖嘛,學霸嘅興趣真係奇怪。」
「唔單止係咁⋯」世稜話到嘴邊停住片刻,試着修飾一個婉轉一點的說法:「見到異相嘅嘢,我會覺得⋯好似無咁孤獨。」
語芯怔了怔,原來世稜自認是異相的東西,更為此耿耿於懷,她雖想開解但又不敢僭越,就怕自己講錯話,含着笑轉移話題。
「咁樣幾好吖,你唔係話做風紀同上莊嘅,都係自我感覺良好嘅、荷爾蒙失調嘅、校園版官僚主義咩?」
這既冗長又嚴厲且刁鑽的人身攻擊實在太拗口,語芯好不容易才記起原句。世稜羞臊的別過臉去,非要在別人口中聽見方知自己惹人討厭,簡直中二病晚期,但還是攤了攤手言明那是荒謬無稽。
「我唔知點同你講,但係⋯男仔留長頭髮有咩唔啱?唔跟鐘聲放lunch,直接上堂食飯唔係仲有效率咩?遲到早退係咪真係會影響學習?」
世稜愈說愈不忿,討厭世上所有規則和約束。
「你有無諗過,排隊係以先到先得嘅原則嚟保障相對公平嘅資源分配,但早會集隊係依照身高順序,點解要咁做?係要確保我哋都睇得到講台,台上面嘅係老師恩寵嘅擦鞋仔,台下面嘅係違規學生罰企嘅羞辱刑、係壞學生、係教職員喺背後甚班當面唾罵嘅社會垃圾。」
這番憤世嫉俗的偉論滔滔,似乎讓語芯有點嚇倒。
「呢班誤人子弟根本無喺外面打滾過,就想話裝備好我哋面對今後嘅人生,面皮厚過防煙門,仲好意思斷這我哋嘅將來會點?所謂嘅榮辱感係個笑話,係要你分清楚莊閒嘅權力展示,每個星期,連續五日,要磨平我哋嘅稜角,而你揀做風紀,即係做看門狗,有人唔做走去做狗咁仲有咩好講?」
世稜回過神,驚覺人家特意為他們兄弟清洗傷口,怎麼能如此刻薄待人?
「我針對嘅係,個職位⋯唔係針對你。」他面帶愧意低下頭去。
「多謝,多謝你同我講真話。」語芯不至於嬌弱到被幾句話唬住或惹怒,繼續動手消毒,哪怕是不顯眼的挫傷也盡責貼上膠布:「其實我好羨慕你哋,你有讀寫障礙,但全理科你都得心應手;我已經好努力溫書,但目前嘅成績都係唔夠我考上心儀嘅大學。」
她有苦自知的輕抿着唇,她接着說。
「所以我先要做好風紀嘅職責、報埋啲急救課程,想嗰班誤人子弟大發慈悲為我寫封推薦信,咁我或者可以喺面試嘅時候博下大霧⋯或者可以搵到份體面嘅工作,等媽媽有啲好日子過⋯我真係好唔有型,哈哈。」
「對唔住呀,我講嘢唔經過大腦⋯」世稜心虧得抖着腿,頻頻道歉。
過往世稜看語芯不太順眼,或許非因風紀的緣故,畢竟他討厭大部份人:「我仲以為你一直咁幫我,幫我出頭,係因為你覺得自己高我一等。」
然而語芯沒有丁點壞心眼,把善意扎入他心坎裏:「我幫你哋,係因為我覺得你哋特別。而特別嘅嘢,本來就會有啲異相呀。」
世稜恍神注視語芯的盈盈笑眼,屏住呼吸,但未及弟弟有更多遐想,哥哥便帶着飲料回到公園,一樽無糖茶拋到語芯手中,眼神示意轉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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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坐到公園旁的長椅上,哥哥靠左、弟弟中間、語芯靠右,扭開瓶蓋大口的灌下。語芯瞄見他倆手裏的電解質飲品,百思難解,怎麼能把這甜膩膩的玩意當水喝?
「欸。」世鋒發出怪聲,疑是塑膠瓶口的螺旋紋卡住嘴裏,他緩緩抽出塑膠瓶,緊皺着眉,探手入口觸碰上顎牙肉:「哎。」
他忍痛拔出一枚鬆脫的大臼齒,「咔啪!」
聲音清脆得叫語芯頭皮發麻、上身後傾疏遠:「呃——」
「好彩唔係甩門牙,如果唔係就樣衰。」哥哥盯住捏在指間沾血的牙齒,強充鎮定,把它放到櫈面的瓶蓋承着作罷。
豈料弟弟亦依樣探手入口,也是忍痛拔出一枚大臼齒,「咔啪!」
這回與語芯身距更近,她應聲挨得更後,頸脖都擠出雙下巴了:「呃——打到甩牙?」
看來是哥哥把牙齒受到的傷害,在拔掉那刻接通弟弟身上。
世鋒霎時搞不清是誰接通了誰,他可能是較早發現牙齒鬆脫的情況,不願相信自己連累到弟弟:「你抄我呀?」
因為語芯同場,所以世鋒不能說得太白,免得被當作怪胎看。
世稜同樣把大臼齒放到瓶蓋裏,嘆了口氣,懶得分那麼清,反正就算是哥哥害的那又何妨:「甩牙啫,無話邊個抄邊個嘅。」
這算甚麼鬼對話呀?語芯當頭棒喝:「唔好打架咪無事囉,俾我睇下。」續匆匆站到他們面前要檢查牙齒。
「吖——」雙胞胎乖乖聽話,同步地張開嘴巴。
語芯開啟手機燈照明,仔細看看牙根是否尚在,如果只是冠折,牙髓壞死或引起囊腫和發炎,需到醫院就診。正當她以為那急救訓練課程能派上用場時,眼前所見卻顛覆了她的常識:「等陣⋯你哋呢個歲數,仲未出門恆齒咩?」
「出齊喇。」世鋒和世稜異口同聲的答道。
語芯點按手機攝影,分別拍下他倆才剛剝落的大臼齒位置,手指觸控屏幕,放大縮小反覆端詳,略顯困惑:「既然甩嘅係恆齒,點解仲有得再生出嚟?」
手機屏幕轉向他們,兩幅照片可見牙胚前端鑽出牙齦。
兄弟當場愣住,自長恆齒至今首次掉牙,遇到這種狀況,他倆詫異的程度不亞於語芯。
突然間,櫈面上的瓶蓋閃現微弱電光,劈里啪啦,濺起火屑,如同把電腦的微處理器晶片丟到微波爐。
「哇!」兄弟驚得蹦起身來,趕忙竄至語芯左右兩側,一縷煙從熱熔變形的瓶蓋中冒起。
三人徐徐湊前覷探,僅見兩顆牙齒燒成焦黑,彷彿設置了防止機密外泄的自毁裝置。語芯猶有餘悸的瞟了瞟他們,開始語無倫次:「最近啲網頁成日會問『你係唔係機器人』,我宜家知道點解要問⋯」
突發的異常現象迫使兄弟不得不全盤托出,卻被語芯喊停,表示自己需要時間梳理思緒。
於是他們邀約語芯在週末追飛碟,答應把來龍去脈告訴她。語芯不置可否,把化妝品留下便呆呆滯滯離開了。
哪個是妝前乳、哪個是遮瑕膏、哪個是他們膚色適用的色號,世稜一竅不通,憑直覺握起了粉餅,朝着哥哥的臉快打亂拍:「你話會唔會,我哋真係機械人?」
「我唔係任何人嘅知識產權,你都唔係。」世鋒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瞅一瞅弟弟,原想彰顯態度,卻驚見粉底顆粒在胡亂飛舞,急於捍衛形象:「喂!妝係咁化㗎咩?」
「放心交俾我啦。」「你聽我講,我似經歷完沙塵暴多啲。」「男人要有滄桑感先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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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回家路上鬥嘴待會看哪齣電影,哥哥喜歡諜戰片,弟弟喜歡怪獸片,各自打開手機備忘錄,翻舊帳近兩個月誰遷就誰更多遍,回到家裏才知甚麼電影都看不了。
直怔怔站在客廳中間,瞠視着電視櫃上的電線亂纏和電拖板,就是缺了電視機。世鋒循着哺嚕哺嚕的沸騰聲,抓狂衝到玄關處廚房外猛地拍門:「廢佬!同我死出嚟!」
雨順拉開門栓,穿着圍裙和隔熱手套,笑容滿面的捧着一大鍋熱湯步出:「你哋返嚟喇?好快開得飯。」
世鋒挨牆退讓,免被熱湯燙傷,續緊貼老爸背後責問:「部電視機去咗邊?你攞咗去賣?」
「仔呀,呢啲害人之物點可以賣俾人㗎,我揼咗喇。」雨順語重心長,扮演慈父角色,把湯鍋輕放飯枱並往返廚房端出餸菜。
「你有病呀?我哋打暑期工買嘅你話揼就揼?」世鋒來回於玄關與飯桌之間窮追,生氣得捶打着牆壁:「Motherfucker!四十八吋液晶螢幕、內置多聲道立體揚聲器,暴珍天物!」最終停步客廳彎腰喘着粗氣,情緒過激誘發心律不整,正如兒時醫囑容易併發心血管病。
他討厭世上所有意外和變數,就是怕心臟受不住。
弟弟趕緊上前照顧,哥哥擺手示意不必攙扶。
當雨順佈置好碗筷就座,世稜正想開口詢問之際,立見老爸雙手握拳作飯前祈禱:「感謝我哋天上嘅父賜賦我哋糧食⋯」世稜把臨到嘴邊的說話吞嚥回去,眼神示意哥哥坐下再算。
他倆坐到老爸兩旁,等禱文念到尾聲便敷衍和應:「阿門。」
「起筷啦,條魚蒸得太熟有啲老,唔好介意。」
「阿爸,你將睇電視講到好似吸毒咁,係發生咩事?」世稜輕聲問道,諒解着父親抗壓能力弱、一昧地逃避衝突的性情,如常扒飯夾餸,營造出只是父子吃飯閒談的氣氛:「如果啲劇集勾起以前唔好嘅回憶,你可以同我們傾呀。」
剛氣順的世鋒翻了翻白眼,咬嚼肉塊在傳送暗號。
鋒:「你.比.他.更.適.合.當.爸」
世稜嘆了無奈的鼻息,口裏研磨着白飯回訊。
稜:「總.好.過.酒.癮.復.發」
雨順臉色凝重,揮舉筷子指住濃妝豔抹的長子,不慍不火的說:「鋒,化妝係女仔先會做,我哋屋企嘅信仰係唔容許呢種傾向。」再把筷子指住滿臉膠布的次子,猜是癲癇發作時磕傷面部,極為憂心:「稜,我覺得你患嘅病,只係西方醫學為中邪改嘅別稱。」
兄弟不禁偷瞄彼此,兩張惶然的臉,猶如訴說老爸的瘋狂昇華到了全新境界。
雨順悄悄放下碗筷,身體前傾靠近兒子竊竊私語,怕是屋內有人偷聽:「阿爸唔係話你哋有錯,我都曾經受到魔鬼嘅誘惑,但既然你哋問到,我有一個秘密要話俾你們知、一個驚天秘密!撒旦係點樣利用主流媒體荼毒我哋嘅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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