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殘陽》少懷篇卷一 - 第一章　孤城焚

仲夏午月，西安鎮空盪盪的街巷，了無生氣，偌大的城池半個活人都沒有。

但能見人們生活的痕跡，放果菜的推車，上頭生滿蛆蟲果蠅，紙鳶風箏在街道飄盪，還有掉在地被蛀蝕剩一半渣渣的冰糖葫蘆。

不難看出，這曾是個算熱鬧的鎮子。

偶有風動帶著暑氣，喚醒不知誰家窗邊前孤伶伶的風鈴，叮咚搖擺，死寂襯著鈴聲，顯得格外響亮。

若推開窗向外瞧，那不遠處有一座小山，遙看還以為是坡，走近才會發現......

陰影之下，有股惡臭膠著的難聞氣味、大面積乾涸的污血，順著望去，便會看到滿地人的殘骸。

這是座屍山，由人的軀殼堆積而成的。

屍山有動靜，一個小孩從裡面掙扎出來，是個約莫五歲的男孩，一身髒兮兮的破衣服，微捲的頭髮亂亂糟糟。

夏墨安什麼都不太記得了，只記得自己的名字。

腦袋昏昏脹脹，身軀被重物壓的喘不過來，刺鼻的酸臭味，讓他輕咳幾聲，小手扒拉著別人冰冷的身體，鑽出一條生路。

黏黏爛爛的觸感，皮肉一捏就糊，底下的森森白骨露出。

他感覺渾身都在疼，掙扎了好久才逐漸清醒，抬頭卻見看見一堆黑壓壓的影子。

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從地上、屍堆裡、破房子裡鑽出，像個鬼影子一樣，移動時能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

他捂住自己的嘴、屏住呼吸，渾身顫抖著不敢妄動，生怕那東西轉過頭來吃了自己。

但這些「影子」並沒有被他吸引，他們全部往同一個方向移動。

恍惚間，一團影子從夏墨安的身體穿過去，他怕極了，撒腿就跑，因為太慌張被東西絆倒，摔了很重一跤。

但顧不上疼痛，只能拚命的跑，一路閃躲影子，鑽進彎彎繞繞的小巷子藏起來。

另一頭，一位白衣人來到屍山前，他著裝奇異，臉上帶著面具，看著滿山的屍堆，他抬手晃了晃，一團鬼影子從掌中浮出。

祂們有眼睛，反手一覆掉在地上，一個裂成數個，祂們低著頭，像一群等候命令的兵卒。

於是白衣人一聲令下：「替我找人，應該是個孩子。」

成群的影子遁入地面，在各個犄角旮旯搜索，翻箱倒櫃，不放過任何角落。

夏墨安被這場面嚇得不輕，逃跑時慌不擇路，竟鑽進一條死胡同裡，身後有影子注意到他，慢慢地靠近，小孩緊閉雙眸，渾身僵硬的蜷縮一團。

但他一睜開，映入眼前的是個戴白面具的男人，小孩倒抽口氣，一把推開人想離開，卻被拽住：「沒事，我不傷害你。」

他的聲音嘶啞扭曲，簡直比他臉上的面具還嚇人，於是夏墨安掙扎得更厲害。

許是意識到這模樣是哄不好孩子的，白衣人將面具摘下：「別怕，我和你一樣是人，你看。」

沒了面具，恢復成正常的聲音，白衣人俯下身來，讓他能看得清楚自己的臉，那是一張很柔和的臉，左眼角有顆明顯的痣，平添幾分醒目，有種書生氣息的文雅標緻。

夏墨安抬頭，對上那雙他平靜眼眸。

「好孩子，不怕了。」他聲音細咬字慢，夏墨安本來就憋的難受，眼淚頓時收不住，直往下掉。

見他哭白衣人便把他抱起哄著，等人稍緩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懷裡小孩僵著身軀，吐息間嗅得薄淡木香，猶豫半晌還是應道：「夏墨安。」

聞言，對方神色不明正欲開口，身後卻傳來聲音。

「想說怎麼去這麼久，嘖，你又撿了什麼玩意？」來者是一身著青衣的男子，持著一支細長煙斗，吞吐出一片雲霧。

他生的一副好皮囊，尤其是那雙丹鳳眼：「他是你專門來*歿域的原因？」

青衣人名喚游不霍，他是*七大門派之一藥千谷家主，而西安鎮所屬此門派。

他睨了人懷裡的小傢伙一眼，他有著一雙凌凌鳳目，這樣厲烈的眸子，使其不怎麼平易近人，夏墨安這被不帶好意的目光審視著，有些畏懼，不自覺地扯緊楊子晞的衣襟。

楊子晞苦笑，與青衣人對視，似是感受到小孩的不安，一隻手輕輕地給夏墨安順順腦袋。

見友人沉默，游不霍也不再多言，他收拾起煙斗一彈響指，掌心上燃起一團火焰，下手俐落反掌一蓋，焚了這亂葬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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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西安鎮時，已是傍晚，橘紅色的夕日，隨著翻湧的如墨濃雲隱去，天色陡暗。

他們打算先找個地方住上一宿。

見夏墨安腳上有傷，楊子晞就抱著他走了整路。

小孩腦袋一頓一頓，疲累感襲捲周身，眼皮愈來愈重，片刻間便睡去了。

再睜眼，此時夏墨安躺在床榻上，四周燈亮的他晃眼，揉了揉眼睛：「這是哪裡？」

楊子晞：「客棧，我剛叫了熱水，洗一下再吃飯。」

熱水來了，楊子晞拿著布巾擦拭，小孩一身瘦骨嶙峋，手臂上、腿上俱是疤，舊傷未癒，又添新傷，泡在熱水裡一陣刺痛。

處理好後，在替夏墨安洗頭時，那頭髮的顏色掉了，他自己也沒料到，看到那黑漆漆的髒水，在木桶渲染開來，還以為是鬼影子。

噩夢的倒影隨著水流，流入周身遍體，他止不住的顫抖著想逃離。

小孩掙扎著要離開木桶，卻被一雙手摁住。

「冷靜點，好孩子，這不是那些東西。」楊子晞擁著人，輕聲在耳畔，一遍遍告訴他沒事。

順順腦袋便平復些許，又叫一次熱水，把黑色染料洗淨，那一頭捲髮竟是深紅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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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頭游不霍住的上等房，室內整整放了四座薰香爐，仙氣飄飄，霧海繚繞，不知道的還以為哪位高人駕雲成仙了。

楊子晞帶著夏墨安到游不霍那兒，想讓他給孩子把脈。

可游谷主潔癖重得很，砸錢叫上幾個奴僕，又把那孩子泡在浴桶裡頭，擱著些藥草、乾花、精油，活像要煲湯煮來吃了。

這樣才肯提碰他……

「人有點瘦，氣血不足，其餘無礙。」診脈完後，游不霍摘了腕上那對翡翠鐲子，兩手一擺讓一旁的僕從細細按揉著，不知道的還以為剛剛他幹了什麼粗活。

「咳咳、咳，你燒了多少薰香，整個屋子都是，人都要被你薰死。」楊子晞被嗆著連連咳嗽，掩著臉，將浴桶裡被浸到兩眼昏花的小孩打撈上來。

再晚點撈他就要被醃漬入味了。

「也不看看方才那裡都臭成什麼樣子，還有，你別跟我說身上那套衣服洗洗明天還穿！」游不霍氣的甩手就往人臉上丟了一套新衣袍。

楊子晞：「……」

浴巾包裹面前濕漉漉只穿一層單衣的小孩，楊子晞拎著衣服抱著人，便匆匆地回自己客房，現在小孩身子正弱，怕又讓人著涼。

洗去了臉上的污漬，一瞧這小朋友，瘦巴巴的，衣裳單薄隱隱透出身上的紅斑和瘀青，雖然浸過藥浴消退不少但傷口仍在。

楊子晞拿毛巾擦拭著他濕漉漉、滴著水的紅髮，又兩手輕捧他的臉，仔細瞧著：「你父母是西域人？」

夏墨安眼神渙散：「不知道，想不起來了。」

「這樣啊……」楊子晞沒追問，给人上了傷藥，完事正巧小二端來兩碗粥食。

他遞給夏墨安一碗，小孩狼吞虎咽地喝了，眼珠子轉來轉去，偷看楊子晞。

楊子晞：「還餓嗎？」

小孩點點頭，於是又吃了第二碗。

剩下最後幾口突然抬頭問道：「你不餓嗎？」

「不餓，你吃吧沒關係。」說罷，楊子晞拿了自己的衣裳就進沐浴室。

夏墨安抱著碗，他是那樣珍惜它，不放過任何一滴粥水，一邊小心翼翼的進食，一邊胡思亂想了好一陣。

楊子晞的身分在他腦海裡，從武功高強的刺客，變成呼風喚雨的仙人，最後他有個大膽的想法，該不會是他素未謀面的爹......

等夏墨安回神，楊子晞已經將空碗收拾，又從櫃子翻出一床被褥：「我熄燈了喔。」

燭光明滅，剎那黯去，溫暖的光線從客房各處退去，眼前什麼都看不清，被子蓋上夏墨安蜷縮的身軀，楊子晞還沒要睡，他靠坐床邊，騰出一隻手，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拍人後脊。

小孩似是睡不著，喃喃地問出令人驚心的問題「你是我爹嗎？」

「我？欸、不是的，孩子。」楊子晞慌的要命，連連解釋。

小孩又問：「那你是誰？」

楊子晞解釋道：「*散修，路邊捉鬼除妖的那種。」

夏墨安一下被勾起興趣，纏著人又問了許多，不外乎是怎麼抓鬼、有沒有法器、他家裡住哪裡之類的，一句句的為甚麼，讓楊子晞重新回憶起，當年他帶自家小師妹的時候。

小孩嘛，總覺得自己身邊的大人，是無所不知的。

不過好在這孩子也好哄，興奮勁一過，便昏昏欲睡，沒多久就睡著了。

然而這晚並不安穩，夏墨安闔眼間都是那些夢魘，夢回夕陽豔紅如血的昨日，淌滿血河的城池，無聲無息，世間寂寂無聲彷彿只剩下他一人。

屍體堆疊如山，風裡都是難聞的味道，血像河溪一樣蜿蜒流淌，又在低漥處匯集，有些已經乾涸成銹棕色，變的濃稠黏膩。

耳畔裡的鬼哭就像尖尖刀刃，鑽在頭顱里，扎著、釘著，叫他頭痛欲裂又不得掙脫，對他說著他不明白的話，有哭訴、有哀嚎、有尖叫、有嘆息。

面前似有抹紅色身影，晃眼而過，他心頭一緊，於是一個寒戰，猛然驚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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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歿域：邪修身殞後造成影響的範圍，所覆之處瘴氣瀰漫，寸草不生，修為高者，甚至會殃及凡人。

邪修：以邪魔歪道為伍，不走正規修行路的修士。

*七大門派：修真界的七股勢力，彼此分庭抗禮、龍盤虎踞，雖有結盟但也不慎融洽，其心各異，凡人稱其仙家或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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