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吃甜點的史高維爾先生 - 8.別吐露你所看⾒的東⻄，就讓它留在蒙布朗裡吧。

「晚安，史⾼維爾先⽣。在這裡遇⾒你真令⼈開⼼。」

結完帳離開⼩酒館後，笑靨溫柔的艾利⼿提Dulcis 的紙盒親暱的湊上前，朝史⾼維爾先⽣⾏⼀個熱情過剩的貼⾯禮。

「晚安，艾利。你今天真早下班。」

雖⼼底赧然，史⾼維爾先⽣倒也半推半就的沒迴避。只是耳尖彤紅著，比夕暮的彩霞還要鮮豔。

「米歇爾婆婆讓我替她跑個腿。」

青年笑吟吟的邊幫對⽅撥順被蹭亂的額前瀏海，邊舉起紙盒⽰意。

「不過，史⾼維爾先⽣原來和雷蒙先⽣認識嗎？」接著，他側⾸望向旁邊表情看似淡然，嘴⾓幅度卻⼗分僵硬的少年，有些狡黠的眨眼，「你們聊了什麼，難道在偷偷講我的壞話？」

猜的真準，該說不愧是艾利嗎？

感嘆間，史⾼維爾先⽣不著聲⾊的瞄往尷尬的少年，好奇他將作何反應。

「…您⼤可放⼼，」半晌，雷蒙吶吶的開⼝，⾔語下不知為何滲透著微微嗆⿐的火藥味，「我不會說謊，就是壞話也都有憑有據。」

這孩⼦的禮儀跟吃剩的空盤⼀⿑被收走了嗎，史⾼維爾先⽣無⾔的吐槽。

「欸，我很安分守⼰啊？」艾利滿臉無辜，「我打⼯從沒偷懶的。」

「真敢講…」少年彷彿被噎住⼀樣的臉⾊凝重，語調亦低沉許多，「您是篤定我不會和史⾼維爾先⽣傾訴事實，才刻意裝傻嗎？」

「我沒有裝傻。」

艾利聳肩完，慢條斯理的走近對⽅。瞳孔深處閃爍起恍如火光般幽微的模糊亮點，詭異的令雷蒙不禁下意識的倒退了⼀步。

然⽽，語畢不到數秒。青年⼀如既往的樂天笑容重新回到其⾯上的同時，他也和藹的輕拍起少年頭頂的髮旋，像在安撫鬧脾氣的稚童。

「好啦好啦，不要⽣氣嘛。」艾利帶著⼀抹慈祥的淺笑說，「真是的，你跟我妹妹相同，都是很彆扭的性格呢。」

「我就是討厭你這種態度！」倏地，雷蒙⼀副積鬱已久的惱怒⼤吼，並粗魯的揮開艾利才⾯⾊懊悔的咋舌，「…不好意思，我去附近冷靜⼀下。」

丟下這句話後，少年猛然拔腿狂奔衝入周遭⼈群裡，轉瞬間便尋不著其蹤影，留下錯愕的史⾼維爾先⽣跟沒什麼反應的艾利待在原地。

「哎呀，逃跑了。」青年瞧上去挺惋惜的，「果然很像我妹妹，容易害羞。」

「你確定那算害羞嗎？」史⾼維爾先⽣困惑的詢問，「話說…艾利你有妹妹啊？」

儘管很在意他們兩⼈打啞謎似的「事實」，他思索⼀陣後仍優先拋出了⽬前最為好奇的問題。

「有啊，」艾利收起遠眺尋⼈的視線，雀躍的開始介紹道，「她和姊姊吵架卻拉不下臉道歉時，會悄悄的把⾃⼰的點⼼藏進姊姊的房間裡，是個很可愛的孩⼦呢。」

「原來你們家是三姊弟啊？」

「啊，不是三姊弟。」他伸出食指平靜的更正，「我們家加上我，共有九位⼿⾜。」

「所以是九姊弟喔。」

怎麼說呢，這個爆點頗符合艾利的神奇⼈設。史⾼維爾先⽣⾒對⽅談及家庭時洋溢的恬淡氛圍，忽然⼼⽣感慨，哽的喉頭有些許的窒悶感，遂很快岔開了話題。

「呃，艾利你不是要跑腿嗎？」

「…是這樣沒錯。」

青年慢半拍的答覆，但沒有挪動腳步。只是專注的端詳著史⾼維爾先⽣，⽤那清澈的⽜奶糖⾊雙瞳仔細描摹眼前⼈容顏裡隱匿的陰影。

然後，突如其來的，他撫過史⾼維爾先⽣的額角，贈與其⼀個宛若被⼩火炙燒過⽽表⽪微焦的半溶棉花糖般，既柔軟⼜溫暖⾄極的吻。

「…欸…？」

耳朵肯定紅透了，搞不好臉也是。史⾼維爾先⽣因羞澀僵硬著，唯有無意義的狀聲詞像受熱不均所以延遲爆炸的爆米花⼀樣，斷續的從他的嘴裡蹦出。

或許僅過去數秒，抑或者過去了數分鐘。待夜風捎來的涼意逐漸熄滅掉他⾝上，尤其是⾯上的燥熱後，⼤腦重啟的史⾼維爾先⽣終於取回他的語⾔能⼒。

「艾利，剛剛…？」

「抱歉，嚇到你了嗎？」艾利牽著他的⼿，神⾊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再陪史⾼維爾先⽣⼀下，因為你似乎不太開⼼…」

「我沒有不開⼼啦。」

僅管史⾼維爾先⽣尚在驚訝的餘韻內，但沒有任何不快的惡感，反倒覺得⼼頭輕飄飄的，便勾起唇畔悠緩的低語寬慰道。

「真的。老實說，我現在⼼情挺不錯的。」

「是嗎，」觀察到對⽅明顯暢然起來的態度，艾利沒再多說，就是溫潤的輕笑，「那就好。」

夜空正晴朗，氣氛正美好。繾綣相望的兩⼈於建築陰影的遮蔽下越發接近彼此，⿐尖若即若離，吐息交融黏膩。

不過，史⾼維爾先⽣的發⾔終結了當前的浪漫。

「話說回來，艾利你真的不趕時間嗎？」他認真的表⽰，「既然是米歇爾婆婆所託，那應該算⼯事吧？」

聽聞對⽅的話語，青年先是愣怔著，表情很是複雜。接著才無奈的苦笑，滿臉惋惜。

「沒關係啦，說跑腿也只是去俱樂部看看⽽已。」艾利⼀⾯以指節的薄繭摩挲史⾼維爾先⽣的掌⼼，⼀⾯漫不經⼼的說，「其實他們有很多事要處理，我晚到反⽽比較好。」

「是米歇爾婆婆參與的那個俱樂部？」

「嗯，就那個類似廚師同業交流會的團體。」艾利解釋道，「因為最近有幾位有資質的新⼈加入，米歇爾婆婆讓我去打個招呼認識下。」

有資質是指有考取證照的意思嗎？史⾼維爾先⽣尚在思索，隔壁本來神態輕鬆的青年卻驟然將視線轉往幾⼗尺外的街⼝，眸底盡是嚴肅。

旋即，⼀聲尖銳的猶如能劃破玻璃的淒厲尖嘯彷彿洶湧的狂潮，俄頃間便橫衝直撞的灌入史⾼維爾先⽣的腦殼裡，讓他由於⾳波劇烈的震蕩眩暈著。

「…那是什麼聲⾳？」

史⾼維爾先⽣扶額呢喃。可還來不及略瞥四周的狀況，艾利就抬⼿蓋住他的雙眼，語速急切。

「史⾼維爾先⽣，請閉⼀下眼睛！」

最終，他失去意識前徒獨記得的，唯有艾利掌⼼舒適的溫熱⽽已。

不知道時間流逝了多久，伴隨著焦糖的苦香與香草精的甜香，少年少女熟悉的聲⾳於迢遙的彼⽅朦朧滑入史⾼維爾先⽣的耳畔。

「都是我的錯，因為我跑掉才變成這樣。史⾼維爾先⽣現在如何了？」

「普通。不過我得提⼀句，從堪比地獄的現場來看，讓這男⼈暈厥的確是最好的選擇。」

「但他⼀直都沒醒，這是正常的嗎？」

「那是艾利要操⼼的。無論你我，幫不上忙就只能旁觀。」

「…你也太冷靜了，薇薇安· 卡戴特。」

「冷靜可是我為數不多的優點，雷蒙· 萊奧。」

他在哪裡？他們在議論什麼？

史⾼維爾先⽣試圖攫抓起⾶散的詞彙，卻在甫要展臂的剎那，墜落於⼀陣飄溢著好似啤酒稀薄麥芽味氣息的洋流中，載浮載沉。

他在哪裡？他⼜將前往哪裡？

失去了⾔語的史⾼維爾先⽣穿越堅果香與奶油香交錯的河道，從縈繞滿新鮮香蘭草味的溪澗裡狼狽的上岸。

⼿邊的地是重褐⾊的，浸漬過卡布奇諾的細沙地。遠眺的天是亞⿇⾊的，盤踞著棉花軟糖的多雲天穹。吹拂的夏風飽含有柑橘的酸沁味，啁啾的⿃鳴傳遞出無花果的微⽢味。

多麼不可思議的地⽅。

迷茫的史⾼維爾先⽣於婉轉的⿃鳴內嗅到隱約的海⽔腥鹹。於是，他開始聆聽到浪濤跟潮風的和聲，和聲裡則摻雜著熟悉的，如同⼩提琴的悠揚滑⾳。

⾳符膨脹成老花⽩的泡泡，懸浮在空氣間串起⼀條珍珠繩鍊般纖細且漫長的指引，像種對史⾼維爾先⽣無⾔的提醒。辨不清善惡，僅是告訴他該去向何處的提醒。

因此史⾼維爾先⽣拋卻猶豫，繼續邁步。

踩踏的崎嶇碎⽯路是瀰漫著咖啡酒糖液滋味的威化餅，承接的冷徹落雨是四散著覆盆莓芬芳的果醋。

⾶躍的混濁淺池是盛裝著醇厚榛果濃香的帕林內醬，攀爬的陡峭斜坡是凝結著檸檬酸澀原汁的果凍。

快到了。史⾼維爾先⽣鑽過塞滿果醬罐的⽊架，⾏經陳舊的樓梯。

很近了。史⾼維爾先⽣跑離堆滿雞蛋的⼤理⽯流理臺，走進幽光搖晃的地窖。

然後在廣藿香的⼟味和蜂蜜的甜味撲⿐⽽來的瞬間，他抵達了旅途的終焉⸺

⼀個有著狹長落地窗的，不算開闊的房間。

房間中央，「他」挺拔且詭譎的軀體矗立於⼀組番⽊⾊玻璃桌椅的後側。也不知有無發覺史⾼維爾先⽣的到來，其蠕動的淺棕⾊觸肢只是有條不紊的在桌⾯鋪上蛋殼⽩的桌⼱及擺設銀製餐具，俐落的動作有些似曾相識。

「…艾利…？」

不對，他在說什麼。

史⾼維爾先⽣趕忙閉嘴，可是洩漏出的字詞已經飄⾄「他」的周圍，像棉花糖的糖絲⼀樣纏捲在異形的存在⾝邊。

然⽽「他」擒住了那束糖絲，並吊掛於軀幹上凌亂⽣長的八⾯體晶形最尖銳的邊緣。直到糖絲⾃然的被融化成糖⽔，接著⾶舞出窗外，投入海洋的懷抱裡。

這時，史⾼維爾先⽣才注意到，這間房間竟毗鄰著⼀片寬廣的幾乎望不盡邊際的，納瓦霍⽩⾊的寧謐之海。

海⾯閃爍的光芒譬若鑽⽯星塵，乍看比天還亮，甚⾄會有天其實是被海照亮的幻覺。

或者，他們的所在才是天穹之頂，晦暗的部分則是倒懸的海？

⼜也許兩⾯都是天，亦可能兩⾯皆是海。

畢竟是這樣離奇的世界，史⾼維爾先⽣眼神渙散的想，彷彿海洋迷離的美絞碎了他的集中⼒。

「」

恍惚間，「他」再次唱起提琴般溫婉的旋律。但旋律裡交織的不再是廣藿香與蜂蜜的味道，⽽是栗⼦紮實的甜香及香緹鮮奶油優雅的淡香。

香氣勾勒成線條，層層疊疊的向上蜷繞。越來越⾼的剪影映照於窗⼾猶如⼀座巍峨的⼭峰，伴隨著逐漸馥郁的栗⼦奶油味，不禁讓史⾼維爾先⽣聯想到⼝感綿密且滋味經典蒙布朗，遂收回觀海的視線，往「他」的⽅向瞅去。

只⾒其觸肢⼀根拉開了玻璃椅，⼀根⽰意著點⼼盤上端正卓立的蒙布朗，還是造型相當符合史⾼維爾先⽣喜好的蒙布朗，甚⾄連栗⼦奶油堆砌起的⾼度和糖漬栗⼦晶瑩的模樣都與他的想像毫無差池。

簡直是近乎完美的蒙布朗。

「不過…是不是缺了什麼…？」

這麼說的同時，「他」⼜延展出兩條較細長的觸肢。觸肢隔著窗⼾往中央聚攏，竟捧起海⾯⼀搓粼粼的波光。

接著，碎⽯般的光被灑在蒙布朗的頂端，像場不合時宜的瑞雪，卻替孤寂的⼭巔妝點上恰到好處的聖潔。

⾄此，史⾼維爾先⽣⼼⽬中的蒙布朗才終於完成。

「」

縮回觸肢的「他」繼續發出歌曲般的鳴響。搭配先前拉開椅⼦的舉⽌，史⾼維爾先⽣認為這許是種邀請。

於是僅猶疑過⼀瞬，他便乾脆的落座，並在執起銀匙時謹慎的打量對⽅。

真奇妙，史⾼維爾先⽣思索道。為什麼害怕不起來呢，明明這樣未知的⽣物離他僅有⼀公尺左右⽽已。

是因為太多的古怪磨鈍了他的警戒⼼？甜點的出現舒緩了他的緊張感？或者是因為⸺

有別於上次夢境的神秘感。今天的「他」，總令史⾼維爾先⽣想起艾利。

想起深夜私廚聚會時，靦腆裡帶著興奮的艾利。

「…我開動了。」

所以下意識的，史⾼維爾先⽣切下蒙布朗的⼀隅送入嘴裡。如同過去的，在艾利的注視下享⽤美食的他⼀樣。

柔滑且綿潤的栗⼦奶油率先觸及舌尖。起初甜味是輕盈的，好比拂曉時分隱約的輝光，含蓄的避於群⼭之後，卻⼜不⽢寂寞的於⼭林隙縫間捉迷藏似的周旋著。

但再咀嚼幾次，清冽⽽醇厚的芬芳就擬若⽇出燦爛的⾦光君臨⼤地，將所到之處濡染上⾼雅⽽不失活潑的朝氣。伴隨底層蛋⽩霜餅酥鬆⼝感中純粹的⽢美，以及中間香緹鮮奶油細膩的清甜香草味，更是令蒙布朗的「甜」在史⾼維爾先⽣的⼼底烙下鮮明的美好印象。

不過最讓⼈驚喜的，莫過於是唇⿒嚐到那些光屑的剎那。

入⼝即化光屑彷彿蘊含了世界上⼈們所能想像的甜蜜與溫暖，雖然無從詳盡的⾔喻其滋味，可僅⽌⼀⼝的體驗便能獲取超越⼀個⼈得以企及的幸福，甚⾄讓原先的美好⼜提升到新的層次。

「真好吃，這是你做的嗎？」僅管⾔語不通，享⽤完甜點的史⾼維爾先⽣仍好奇的提問，「為什麼你能把海上的光取過來？你是知道那些光的味道才這樣選擇的嗎？」

「他」徐徐的顫動著觸肢，搞不懂是在肯定或否定。然⽽，就在史⾼維爾先⽣欲追問的瞬間，沉重的睡意卻驟然壓迫上來，使他差點由於脫⼒⽽跌落椅⼦。多虧觸肢及時糾纏成網撐住，才姑且倖免於難。

「」

隨著意識逐漸模糊，「他」開始唱起⼀串漫長的調律。有種淡淡的寂寞感，⼜輕柔的像是安撫的搖籃曲。

最後，史⾼維爾先⽣終是闔上了雙眸。

徒留「他」呢喃似的樂⾳，不斷的在史⾼維爾先⽣⾝旁環繞著，扭曲著。並轉換成熟悉的⾳⾊。

「史⾼維爾先⽣，該起床了喔。」

⿊暗中，艾利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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