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引言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R3AkZLSim
李商隱之詩含義蘊藉、用典隱情，素來以難解聞名，尤其是以〈無題〉為名的朦朧詩。[1]袁行霈認爲〈無題〉詩乃愛情詩，從中展現的愛情觀較為「進步」，有別於封建禮教對於女性和愛情的態度。[2]李商隱詩風艷麗，雖然有齊梁詩風淵源，但艷而不靡。[3]艷詩常被當作鄭衛之聲，是所謂的色情詩。[4]白冠雲認為李商隱詩歌之「艷」在於展現出若有若無的男女戀情，不但因「戀歌」而易起共鳴，更因包裝得華麗不可方物的愛情之歌而特生「驚艷」之感。[5]至於艷情詩的定義，她認為歌詠纏綿悱惻、哀怨淒迷的男女歡愉、思慕、悼念之情之詩乃艷情詩。[6]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pRgIvgTuk
康正果則認為古典詩詞研究所定的「愛情詩」和「色情詩」標準過於籠統且可能導致曲解，反以「風騷」和「艷情」代表傳統禮教以男性為中心的父權社會所形成兩種對峙的詩歌類型。[7]他指出，《詩經》把歌頌女性的題材限制在愛情和婚姻的題材内，《毛詩序》的題解旨在表彰貞婦的道德教化作用。[8]在提倡「發乎情，止乎禮」的社會倫理下，若男性詩人好色會受到社會指責，故用描寫女子的美色來滿足潛伏心中的慾念。[9]袁行霈認爲，中國古代愛情詩的作者，常以玩賞的態度對待女子及其愛情生活。[10]這源自男性詩人把建功立業視爲首要目標，兒女情長不足為道。從唐傳奇愛情小説中寡情薄幸的男性形象來看，在面對仕途和愛情的選擇，士子往往尋求仕途上的順利發展而捨棄愛情。[11]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75xkcABVu
這些創作投射出男性願望的兩種女性形象，也是父權社會對女性的兩種對立的面向：妻子和妓女、結婚對象和玩樂對象、良家婦女和淫娃蕩婦。妻子是上位，妓女是下位。在注重女性貞節的朝代，如果女性逾越了這一條界限，貞婦走向蕩婦被視爲「墮落」，反之妓女走向良母則被視爲「從良」。故而，身處儒家封建社會中的詩人，一方面讚頌賢妻良母的美德，另一方面描寫風塵女子之美貌。於是，康正果將前者的心態和審美情趣稱爲風騷，後者稱爲艷情。[12]本文試以魏晉南北朝和唐朝時期內的這兩種詩歌分析女性形象以及背後形成的原因，說明李商隱〈無題〉詩中與眾不同的愛情觀。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qMrwjOF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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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結婚對象——「風騷」的妻子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jXj76kEIN
禮記指出「男女有別」，形成男尊女卑的階級觀念和「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而且，為了維持父系血緣的傳承，漢代開始出現貞節觀念。[13]女子不僅限制在家庭和閨房內，更須遵從三從四德，閨怨詩、棄婦詩、思婦詩正是反映婦女的處境。後來文人把這種關係「以男女比君臣」寄託在個人政治遭遇，通過寫棄婦表達自己的仕途失意。[14]屈原〈離騷〉「美人遲暮」正是後世宮怨詩的濫觴。[15]妻子視丈夫為「天」，臣子也視君主為「天」，甘願服從，不能逾越和違抗，兩者都是一種尊卑和上下的不平等關係。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lhhNv1MRr
文人讚頌妻子，首重德行和貞節。結婚乃家族與家族之間的結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看重妻子的出身。唐朝的門閥制度尚未廢除，寒門士子把娶「五姓女」作為提升門第和晉升仕途的手段。[16]「風騷」詩歌中，歌頌夫婦情感深厚的詩歌，無不提及妻子主内的賢惠。白冠雲認爲，悼亡妻子之詩必是堂堂正正的夫妻之情，坦率直陳，也因有家庭共同生活，離不開飲食起居的照顧和絮絮叨叨的家常語。[17]元稹悼念亡妻的〈遣悲懷〉三首全都是追摹亡妻生前身後的瑣碎事，飽含哀思，情感真摯。[18]詩中提及亡妻出身高門望族下嫁他，不辭勞苦照顧家庭，「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貧賤夫妻百事哀」，表達「惟將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的一往情深。[19]這情强調的是夫妻之間的恩情，而非愛情。在禮教社會中，妻子是明媒正娶的對象，所生的嫡長子具有繼承權，雖然負責生兒育女，卻不重色。所以，詩歌讚揚妻子的是「德」而非「色」。在〈陌上桑〉前，從沒有把良家婦女作爲迷人美艷的女性去描寫的作品。[20]透過行人見羅敷的反應側面描寫她的美好和富貴，並以此襯托她對丈夫的忠貞。因儒家禮教限制，歷代單純歌頌妻子的美貌和妻子閨房之樂的詩歌絕無僅有。蕭綱的宮體詩〈詠內人晝眠〉歌詠夫妻間的閨房情趣，不言婦德，卻細膩展現女性美，為世人所抨擊。[21]「夫婿恒相伴，莫誤是倡家」以挑逗的口吻把妻子和妓女的形象混為一談，更特意挑戰不合儒家規範的文學傳統。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bUz704hzl
綜上所述，中國詩歌所塑造的妻子形象，不但與丈夫地位不平等，而且對丈夫而言，妻子主要作用是相夫教子和傳宗接代，而非提供性愉悅的對象，也沒有男女戀愛之情。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McDvDXnJ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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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玩樂對象——「艷情」的妓女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ppfjW9pRj
中國古代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已婚男子可透過納妾或者尋花問柳來滿足生理需要和情感需要。妓女處於社會最下層的地位，可作為玩樂對象或者戀愛對象。與正妻相反，妓女用來提供性愉悅而非生育的工具。唐代士子有冶遊狎妓的風尚，且在妓女身上追求愛情的滿足，也樂意與人分享此等風流韻事。[22]然而，當他們考慮終身大事，捨棄寒女而別婚高門是當時社會公認。[23]事實上，中國古代文人維持婚外性關係只能是娼妓這類人物。這些被文人拋棄的娼妓有別於身為正妻的棄婦，而是被社會排斥的有違倫理關係的女人。而艷詩便是美化風流行為的文學。[24]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QXUW0Tr5r
艷情詩描寫的女性多是飲酒作樂的歡場女子、歌女、妓女，描繪女子的容貌、姿態、服飾、神情來滿足内心的情欲需求，展示文人對妓女的玩樂性質和遊戲態度。例如元稹的艷詩〈舞腰〉：「裙裙旋旋手迢迢， 不趁音聲自趁嬌。未必諸郎知曲誤，一時偷眼為迴腰」，歌詠女子舞姿美妙和體態之美。[25]元稹不避諱男女間情色的描寫，艷詩中多有大膽露骨的感官描寫。例如〈會真詩三十韻〉的「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描寫女子交頸合歡時香汗淋漓、秀髪淩亂的嬌態。[26]對於這些可隨意調戲的玩樂對象，文人隨意拋棄、貪心忘舊而毫無愧疚之心。像元稹那樣在〈夢遊春七十韻〉宣揚「一夢何足云，良時事婚娶」的薄情論調，認為婚前的戀愛不過是春夢一場，辯護求婚高門，實不足為奇。[27]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w55oUP6Oi
總的來說，因儒家禮教的傳統所限，男性詩人與下層階級的美艷女子玩樂和戀愛，卻渴望跟上層階級的賢惠女子結婚，從而塑造妻子和妓女這二元對立的女性形象。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QqIzzUTx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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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相對平等的女性觀：以李商隱的〈無題〉詩為例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xj8uxMjYn
李商隱〈無題〉的境界朦朧，在內涵上具有多義性，[28]有寄託「香草美人」之說、諷喻公主穢跡之說、無名艷情之說等。[29]本文取艷情之說，〈無題〉乃李商隱為女子而作的情詩，而該女子可能是女冠宋華陽。蘇雪林指出李商隱早年曾學道玉陽，曾與女道士宋華陽相戀，而女道士多數是半娼。[30]娼妓跟妻子不一樣，她不屬於任何男人，而每個男人都有機會得到她。李商隱在〈無題〉詩訴説相思之苦，不再以玩物的態度對待，而是較爲平等的態度對待愛情和女性。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97tLLQ4ga
《讀曲歌》中「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願得連冥不復曙，一年都一曉」歡聚的短暫和機會的難逢，以偷情幽會男女的以情慾凸顯難捨難離和春宵苦短的之情。[31]同爲熱戀之人所寫的離別之情，李商隱的〈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一詩寫的哀怨纏綿又明净，絲毫沒有肉欲之念。[32]首聯以東風和花這兩種美好事物的衰落傷感之寫離別之難和悲。頷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以春蠶吐絲和蠟燭燒乾來比喻雙方的愛情至死方休、不到黃河心不死的美好盼望，又以「思」諧音的「絲」和蠟燭的「淚」寫詩人和戀人分離後因無盡相思而流下痛苦的淚水。頸聯寫詩人因哀思而生白髮，並想像對方跟自己一樣因相思之苦而憂愁、夜不能寐。尾聯表面上「蓬山」和「青鳥」的典故表達青鳥的使者代表詩人探望戀人的期盼，實際上以常人不可到達和遇見的仙人之境來表達兩人阻隔之重深，使難以相見的幽怨之情和愁苦之意提升了一個層次。[33]這首詩歌既寫得迴環纏綿，又流露生死不渝的真摯感情。這種感情是不問雙方的出身背景，而是放在同一地位，以平等態度看愛情和女性，把愛情視為矢志不渝的終生願望，又希望與戀愛對象如同夫婦一樣舉案齊眉、百年好合、直到終老。這種不把愛情只視為玩樂或只佔人生的一部分的觀念，還有戀愛對象和結婚對象合一的女性觀，正是李商隱所謂的「進步」的愛情觀和女性觀。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MF6mbWmR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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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結語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QEbb5M2YR
總括而言，封建社會的男性詩人筆下塑造的兩種對立的女性形象，一種是著重德行和忠貞的妻子，另一種是著重美貌和愛情的妓女。袁行霈所指「李商隱詩歌中流露的愛情觀念，有悖於封建禮教對於女性和愛情的態度」[34]就是指超越了妻子和妓女這兩種分化的形象，「以一種平等的態度，從一種純情而不是色慾的角度來寫愛情、寫女性」，[35]這就是他爲何說「李商隱的愛情觀和女性觀念是比較進步的」，[36]其進步之處是李商隱把女性當成合一的戀愛和結婚對象，歌頌愛情的專一和從一而終。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SDUynqF30
註釋
[1] 宋寧娜：〈關於李商隱的一些探尋〉，《華人文化研究》，2016年第4卷1期，頁30。
[2] 袁行霈：《中國文學史（上冊）》（臺北：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頁612-613。
[3] 袁行霈：《中國文學史（上冊）》，頁617。
[4] 康正果：《風騷與艷情：中國古典詩詞的女性研究》（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頁136。
[5] 白冠雲：《李商隱艷情詩之謎》（香港：明文書局，1991年），頁3。
[6] 同前註。
[7] 康正果：《風騷與艷情：中國古典詩詞的女性研究》，頁9。
[8] 康正果：《風騷與艷情：中國古典詩詞的女性研究》，頁4。
[9] 康正果：《風騷與艷情：中國古典詩詞的女性研究》，頁5。
[10] 袁行霈：《中國文學史（上冊）》，頁612。
[11] 蔡寶琪：〈唐傳奇愛情小說的男性形象〉，香港大學中國語言文學文科碩士論文，2009年，頁48。
[12] 康正果：《風騷與艷情：中國古典詩詞的女性研究》，頁9。
[13] 林子芸：〈唐傳奇女性形象塑造的性別反省〉，國立東華大學中國語文學系碩士論文，2016年，頁57。
[14] 康正果：《風騷與艷情：中國古典詩詞的女性研究》，頁127。
[15] 王萬象：〈余寶琳的中西詩學意象論〉，《臺北大學中文學報》，2008年第4期，頁76。
[16] 蔡寶琪：〈唐傳奇愛情小說的男性形象〉，頁256。
[17] 白冠雲：《李商隱艷情詩之謎》，頁134。
[18] 袁行霈：《中國文學史（上冊）》，頁537。
[19] 元稹：《元稹詩全集》（海口：海南出版社，1992年），頁98。
[20] 康正果：《風騷與艷情：中國古典詩詞的女性研究》，頁97。
[21] 許麗莉：〈儒家「身份」規定在文學中的表現〉，《牡丹江大學學報》，2011年第3期，頁24。
[22] 蔡寶琪：〈唐傳奇愛情小說的男性形象〉，頁258。
[23] 康正果：《風騷與艷情：中國古典詩詞的女性研究》，頁218。
[24] 康正果：《風騷與艷情：中國古典詩詞的女性研究》，頁212。
[25] 莊蕙綺：〈中唐詩歌「由雅入俗」的美學意涵研究〉，國立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論文，2005年，頁163。
[26] 許艷婷：〈元稹艷詩的創新探究〉，中國語文教育榮譽學士課程本科研究論文，2016年，頁14。
[27] 康正果：《風騷與艷情：中國古典詩詞的女性研究》，頁218。
[28] 袁行霈：《中國文學史（上冊）》，頁615。
[29] 白冠雲：《李商隱艷情詩之謎》，頁79-80。
[30] 白冠雲：《李商隱艷情詩之謎》，頁2。
[31] 康正果：《風騷與艷情：中國古典詩詞的女性研究》，頁141。
[32] 袁行霈：《中國文學史（上冊）》，頁613。
[33] 劉秋月：〈語義批評解讀李商隱《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語文教學與研究（下半月）》，2019 年第9期，頁20-21。
[34] 袁行霈：《中國文學史（上冊）》，頁613。
[35] 袁行霈：《中國文學史（上冊）》，頁612。
[36] 同前註。
引用書目
(一) 專著
- 元稹：《元稹詩全集》。海口：海南出版社，1992年。
- 白冠雲：《李商隱艷情詩之謎》。香港：明文書局，1991年。
- 袁行霈：《中國文學史（上冊）》。臺北：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
- 康正果：《風騷與艷情：中國古典詩詞的女性研究》。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
(二) 期刊論文
- 王萬象：〈余寶琳的中西詩學意象論〉，《臺北大學中文學報》，2008年第4期，頁53-102。
- 宋寧娜：〈關於李商隱的一些探尋〉，《華人文化研究》，2016年第4卷1期，頁29-42。
- 許麗莉：〈儒家「身份」規定在文學中的表現〉，《牡丹江大學學報》，2011年第3期，頁24-26。
- 劉秋月：〈語義批評解讀李商隱《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語文教學與研究（下半月）》，2019 年第9期，頁20-21。
(三)學位論文
- 林子芸：〈唐傳奇女性形象塑造的性別反省〉，國立東華大學中國語文學系碩士論文，2016年。
- 莊蕙綺：〈中唐詩歌「由雅入俗」的美學意涵研究〉，國立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論文，2005年。
- 許艷婷：〈元稹艷詩的創新探究〉，中國語文教育榮譽學士課程本科研究論文，2016年。
- 蔡寶琪：〈唐傳奇愛情小說的男性形象〉，香港大學中國語言文學文科碩士論文，2009年。
2023年7月27日評：
此文做得相當用心，啟發自上野千鶴子《厭女》一書的「貞女蕩婦」二分法，選取中國古典文學較少研究的艷情詩，採用女性主義角度分，試圖從中國傳統詩歌中的兩種典型的女性形象，凸顯李商隱詩歌中相對平等的愛情觀念。然而，我始終不擅長分析詩歌，所以，第三部分和結語做得頗為草率。
這份功課遲交了六天。當時因遲遲沒有確定題目和範圍，待閲讀文章和蒐集資料後，欲以新的角度解答問題意識。然而，有感題目涵蓋範圍大，眼高手低，又深感力有不逮，無從入手，難以下筆，內心焦慮，越發恐懼，於是萬般拖延， 進度不似預期，嚴重落後 。兩三天過後打算轉題目又不捨閱覽過的資料，有感不能再延宕，於是盡我所能完成這份功課。2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gS2Bnudv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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