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天色黝黑得看不見雲。
王彤抬眼看向何霂言,隨著何霂言彎下身,兩人趨於平視。
十幾年了,王彤看過何霂言千百種神色,卻從沒像此刻這般。好似背叛比死亡更教何霂言痛心,也好似背後藏著更多王彤不明白的深意,因而燎燒起前所未見的熾焰。
何霂言撫上王彤沾了灰燼與血水的臉,輕輕擦拭。灰黑的髒污印上指腹,何霂言不在意似的,更大力摩娑起王彤的臉。血、淚、骯髒的色彩和著指尖的氣味在王彤臉上抹成一片無序的雜痕。
最後,何霂言一收手,啪地狠甩王彤一巴掌,然後是啪啪啪啪啪連續五個響亮的耳光。
王彤被打得嘴角滲出血絲。他怔怔看著何霂言,全身脫力往一側倒下,砰地著地後再咳起來,像是要將跳動的心臟與胃裡腐物全部咳出來一般,面色極苦。
何霂言緩緩起身,黑亮的皮鞋踩在王彤眼前,按捺著情緒說:「抱歉,彤兒……我去找那個該死的混帳消消氣。」說完就轉身朝仍在扭打的路子桓與范君豪走去,一手伸至背後,摸向掛在褲頭的致命之物——一把湛黑的特製改造手槍。
「不要……不行……」王彤想起身阻止,可疼痛與恐懼令他無法動作。他絕望地看著何霂言朝兩人走去,眼淚直流。
何霂言踩著跌晃的步伐,走到互毆的兩人身後,好一會兒才拔出手槍,指向路子桓的後腦勺。
一切都暫停了。
路子桓停下狂揍的拳頭,慢慢轉身面向何霂言。他臉上帶著紅紫色的瘀青、手指戮力抓捏的痕跡,以及高速公路上瀰漫的灰黑塵埃,滿嘴血。而他身前的范君豪,一與他鬆開就往地上啐一口血,又趕緊面向何霂言挺直了身。
「給你二選一吧,要被我打死還是被他揍死?」何霂言無所謂般的問。
路子桓直視何霂言冷寂的眼,同樣冰冷的槍口喀啦一聲抵上他額頭。
「快選啊!」何霂言神色一轉,吼道。
而路子桓依舊鎮定。
必須堅持到再也堅持不下去的那一刻,這句話盤旋路子桓腦海。難道現在就是那一刻?路子桓好不甘。
貼著暖色壁紙的二層樓別墅裡,妻子與女兒一起在廚房準備晚餐的身影;女兒戴著過大的黑色高帽,捧著花束摟著他大腿合照的身影;死白的產房裡,一身綠衣的醫生及護士將嚎啕大哭的女兒接來這人世的身影;林勁在公演舞台上說著羅密歐最著名台詞的身影;范晴在他老家客廳穿著制服隨琴聲起舞的身影……無數聚成他人生的片段,最後一幕是,王彤在深夜的電梯裡,握上了他的手——
是從這裡開始的啊,路子桓一想起與王彤的相遇就不禁揚起微笑,雖然也有更多惋惜。畢竟,人生如果只能走到這裡實在太過短暫,尤其是——路子桓看向遠方的王彤。他終於又再次遇到想要守護之人。
路子桓閉上眼,喃喃禱告後睜開,對著何霂言說:「你下手吧。」
「你......!」
何霂言實在不悅。
從紅頂倉庫急速駛來的這一路上,過往一切似漏電的畫面不停在何霂言腦海撲閃。他深愛的、他痛恨的,以及深愛他的與痛恨他的,全似混濁的顏料糊成了醜惡的色彩。
不該是這樣的……
何霂言將槍口更往路子桓的額頭頂去,整張臉無可奈何地漲紅道:「下手?!你以為我會這麼簡單就放過你嗎?」說完便以槍身大力敲向路子桓的頭,再一腳狠踹路子桓的傷處,將他壓上車身說:「我就要你求生不得、求死…….」
忽地,喀擦兩聲,手槍上膛的清脆聲響從身後傳來,何霂言繼之感受到後腦勺上那股同等的冰涼。
「放了他......」王彤以虛弱的話聲說,將手槍抵上何霂言的頭。
范君豪想出手制止,王彤馬上放聲道:「誰敢動我就馬上開槍!」
范君豪瞬間定住,氣氛一觸即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何霂言發狂似的笑起來,「不虧是我的彤兒,學得真好呢!那是當初你在電梯裡差點被侵犯之後,我請君豪交給你的那把槍吧?沒想到會用在這裡。如何,要扣下扳機試試看嗎?」
王彤已經沒有半點力氣,勉強撐著最後一絲神智,整隻手都在發抖,說:「放了他......讓我們走,不然......」
「不然怎樣,你就要殺了我嗎?」何霂言冷冷道,將手中的槍移向路子桓眉心,說:「你開槍,我就也開槍,我死他也死。這個結局很爛,不過,要死怎麼可以獨自上路?來吧,彤兒,開槍吧,解脫我們。」何霂言好似遊戲般的說,嘴角依然掛著笑。
「何少!」范君豪緊張起來,一手默默握向腰間的小刀。而他身旁,路子桓掩著身側汨汨流出的血,勉力撐著,看向何霂言背後的王彤。
淚水自那雙湛藍色的眼眸決提,兩道清流滑過王彤臉龐,隨下巴的曲線落到柏油路上。曾幾何時,那雙眼曾如此清澈、純真、充滿善良的光芒,讓路子桓好想奮力守護。
路子桓越過何霂言的肩,緊揪王彤的視線,接著對王彤微微一笑,試著傳達無法說出口的話:
……到此為止吧。
好喜歡你。
別做傻事。
好好活著。
王彤眼眶顫動,猛搖頭,換以雙手緊握住槍把,然而手卻只是更劇烈地顫抖。
范君豪看準這三人僵持的瞬間,一個機靈,拔出小刀作勢要刺向王彤。
王彤眼神一閃,直覺往後避開。
何霂言趁這縫隙,轉身打掉王彤手上的槍,將王彤推倒在地。手槍與王彤藏在身上備用的刀子飛躍而出,吭愣彈到車道上。
同時,何霂言身後,路子桓本想搶過何霂言手上的槍。然而砰地一聲,另一邊的范君豪馬上一個拳頭揮來,將路子桓狠揍向車身。鮮血再次從路子桓身側迸出,整件白衫都被血濕透。
路子桓決氣般從車身緩緩滑落,手、腳、身軀,幾乎沒了感覺。范君豪見狀,一把揪起路子桓,壓到後車廂上抵著。
滴、答,彷彿有什麼開始倒數計時,路子桓怔怔看著眼前一切,似輪轉的幻燈片。未來已就定位,而他無力改變。
何霂言徐步走過王彤身旁,在清晨漸白的天色下走上無車的線道,拾起王彤掉落的手槍與刀子,悉心地擦了擦才又回到王彤身邊,蹲了下來。
「結束了,彤兒。」何霂言邊說邊退出王彤手槍裡的子彈,將空了的槍身放到王彤手上說:「你表現得很好。真的,我看了好欣慰。」說著又摸摸王彤的頭,「對不起,剛才打了你又推了你,你就當作沒發生過吧,我也會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的……」何霂言幽幽地說,站起了身,「但是,如果你再出手幫他的話,下一次,我就真的會殺了他。」
王彤淺藍色的瞳眸似玻璃彈珠,裡頭空無一物。彈匣抽空的手槍在他手中反射黑亮的光澤。
王彤早明白的,自己不可能對何霂言下手,也明白何霂言不可能放過路子桓。在地底等待的鬼魂無需再戮力將他往下拉,而是地上彷彿生出一泥沼,能不費力地就讓他直落深淵。
何霂言拿著王彤的小刀往范君豪與路子桓的方向走回去,神色鬆緩下來,恢復以往冷靜的瘋狂。
「讓我們倒帶一下吧,」何霂言對著被壓制在車廂上的路子桓說,「一槍打死你太便宜你了。你知道這世上什麼最絕望嗎?不是沒有後路,而是感覺有救,卻其實從一開始就完全沒有勝算,就像你們一樣。」
何霂言邊說邊抓起路子桓的右手,放上車廂蓋,接著便猛力一刀刺下。
「啊!!!」
劇痛從皮肉竄至神經,路子桓不意喊叫出聲。
「不——」他們身後,王彤拖著身子叫道,苦撐著往前爬。
而何霂言眼睛一眨沒眨,持刀的手如機器無情地抬起又落下。刀子刺穿路子桓的手,接連好幾下。鮮紅的、溫熱的血液隨刀尖一起一落迸出皮肉,自傷口涓涓流出。路子桓整隻手掌不一會兒就被搗得血肉模糊,隱約見骨。
何霂言冷冷道:「活著很辛苦吧?你從小就是資優生,連老婆都是不得已娶的,還因為怕我殺了她,落得眼下這個慘況。你肯定不想這樣吧?剛才彤兒放棄解脫我們,所以現在,就讓我來解脫你吧。」
何霂言說著,轉動刺在路子桓手上的刀。利刃攪弄血肉的粗糙感令他忘卻煩擾,只感到精神被狂作起更多興奮。
王彤死命爬到何霂言身後,抓住何霂言大腿求道:「拜託……拜託你停下來,我求你了……」
何霂言看也沒看,一腳踢開王彤,「我剛才不是說……你再幫他我就真的要殺了他嗎!!!」
王彤倒在一旁,雙眼含淚,「不……不,霂言……」
「閉嘴!!!」
何霂言實在暴怒,兩年前的往事跟著衝上腦海——
「不要,霂言,你會後悔的……我求你不要......」王彤拉著何霂言手臂,激動道。
何霂言狠甩王彤的手。王彤第一次這樣跟他胡鬧,他著實不悅,大力推開王彤說:「別鬧了!我跟父親之間的事,你懂什麼!」
「對,我不懂……」王彤與何霂言爭得一臉赤紅,說:「但我不想……不想看你……」
「變成殺人兇手嗎?你就大聲說出來啊!」何霂言吼道。
一行清淚流下,王彤湛藍的大眼泛起鹹水波濤,仍堅定道:「拜託,我求你了……不要那樣做……」王彤邊說又爬回何霂言腳邊,緊抓著不讓他走。
何霂言萬分惱怒。
沒有人懂。
就連他十幾年來放在身邊的王彤也不懂。
可如今……
何霂言的思緒益發混亂,他又一刀刺進路子桓的手,紅眼看向路子桓說:「你真是……使盡了全力呢,讓彤兒愛上你。可是……現在也只是個廢人了。」
路子桓瞪著何霂言,忍著穿骨之痛呼呼喘氣,說:「你……不准再對雲兒……」
話聲未落,何霂言已再次刺向路子桓的手,並一腳踹上路子桓腰側的傷。
「啊——」路子桓忍不住痛喊出聲。鮮血沾滿上衣、車身,視界一切紅得無法辨明傷勢。
「你們......亡命鴛鴦演夠了沒!」何霂言壓低了聲音,不耐道:「我應該……應該要殺了你的,但是……看在上回在月城你沒有殺我,我今天就不取你性命。不過,廢人也要有廢人的自覺,以後別再出現在我面前,也不准再靠近彤兒一步。下次再讓我遇見,就真的是你命絕的時候。」
何霂言直望進路子桓的眼,像是要將話語狠狠刻進路子桓腦海。路子桓渾身巨疼,不甘放棄地回瞅著何霂言,可已應不出聲,整個人脫力地癱倒在車身上。
盡頭將近,何霂言搖搖頭轉過身,向范君豪揮手說:「走了。」
聽聞這一句,路子桓迴光返照似的再次奮起,從身後襲上何霂言。
可范君豪幾乎是反射動作地撲向路子桓,將路子桓壓制在地,悍然不顧地猛揍。
「好了,夠了。」何霂言整整衣領,漠然道。
范君豪不能接受,向幾乎了無生息的路子桓呸了一口才忿忿起身,跟上何霂言的腳步。
「開我的車回去。」何霂言指示道,接著走向倒在一旁的王彤,換了個人似的將王彤溫柔抱起。
血,染上彼此的身,弄髒了衣襬、袖口、領子與雙手,鮮紅在王彤死白的臉龐與粉色短髮上份外顯眼。何霂言將豔紅的小鳥抱在懷裡,撫著受傷的羽毛,面露無盡憐惜。
王彤氣若游絲,望著路子桓說:「拜託……拜託你救救他……」
何霂言沒聽到般,抱著王彤坐進車後座,向駕駛座上的范君豪點點頭。
引擎聲催起,黑色客車朝清晨逐漸甦醒的城市揚長而去。
贏了……何霂言心想,本來就不可能輸,這場鬧劇,該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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