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察是被世世代代捕魚為生的漁夫意外從河中打撈起來，他身上裹著粽葉，一雙烏黑大眼轉呀轉，既不哭也不鬧。
漁夫夫婦雖然多少有些擔心，但善良的本性卻讓他們無法見死不救，加上孩子確實乖巧可愛，於是仍領著他回家洗漱，又給孩子取了名，當作棄嬰走了領養程序。
小孩從此有了一個名字、一對父母和一個家。
一家三口都知道他不是人，但只有葉察清楚自己是誰，他是數百年來淘刷累積的天地靈氣，是河裡既住的魚蝦生靈，也是岸邊人類代代積累的願力信仰，此外，他還持有一個玉佩，上頭字體和圖騰皆已模糊不清，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到裡面微弱的氣息。
那實際上是屈原的隨身玉佩，上頭寄宿一縷難以察覺的殘魂。
由於出身的關係，葉察一點也不畏水，其纖長四肢撥開水面的畫面相當悅目怡人，如同一尾銀魚，幾乎和水化作一體。熟識水域的他幫助養父母提升漁獲量，生活品質也跟著改進。
然而葉察極少往深水處游去，因為掛在胸前的玉佩總會在他想潛深一點時，發出嗡嗡哀鳴，彷彿溺斃前不值一提的掙扎。
葉察長大後被送入學校，身上少了河腥味的他，總散發著淡淡的竹葉香氣，芒種過後尤其明顯，但一般人多半不會多想，只偶爾會有人問一句沐浴乳是哪個牌子。
即使是在陸上，葉察依舊善於和環境融為一體，友善、平凡而低調，他周身最突出的大概是數百年的歷史在其眼瞳至深處，所刻下人類壽命遠不能及的通透及深邃，但過於匆忙的瞥視或過輕的年歲經歷都無法窺見，只會以為少年泯然眾人。
老師們也都以為葉察資質普通，只有一位國文老師稍微注意到了他對於文言文，特別是秦漢前朝古文的「才能」，頗為高興地塞給他好幾本厚重的書籍，盛情難卻，葉察只好把書吭叱吭叱搬回家。
在翻開楚辭相關書籍時，他忽然感覺到玉佩掙了掙，有些激動催他去山裡。
他低聲安撫幾句，窗外忽地一陣大風掠過，書頁翻聲獵獵，篇章恰好停在《九歌》。
葉察選了端午節去爬附近一帶最高的山，由於他一部份的身魂是由願力所構成，因此端午節當天最有活力，即使背著行囊登山，依然步伐矯健、呼吸平穩，很快便追上了山腰的雲氣。
說追上並不確實，葉察隱隱約約感到體內屬於天地靈氣的一塊正騷動著，玉佩也發出微弱光芒，他的直覺告訴自己，那朵雲其實正在等他，或者「他」。
才一分神的功夫，那雲竟鋪地而來，溫柔地把葉察全身裹了起來，過於舒適的觸感竟使他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禦陰陽。
隱約聽到說話聲和歌聲的葉察催開右眼眼皮，發現前方正立著兩名修長人影，左側身影相當眼熟，他偏頭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這不是老朋友屈原嘛！葉察想打招呼，卻發現自己處於神識分離的狀態，在沒有聲帶的情況下，只能發出細微的啵啵聲，他試著往前走了幾步，卻發現自己與兩人的距離始終沒有縮短。
葉察索性躺了回去，然而在觸地的瞬間，兩人說話聲反而轉為清晰，隨著風輕輕地拂過耳廓。
那是好多年前曾響遍河邊川中的楚語，既像吟誦又似哀悼，歌頌百年偶一的相逢；低嘆無人能懂的寂寞。
葉察覺得自己的神識彷彿要溶於天地之間，四周黯然失色，胸中湧上陣陣酸楚，像是有什麼正欲呼號而出，彷彿自身亦是屈原，承受了同樣的悲苦及喜悅——但不是的，葉察清醒地近乎殘酷，他是天，是地，是河中生靈，是無數人所凝結而成的祈願，但他始終不會是屈原，只是極度貼近屈原一側的薄片——。
朦朧之中，葉察發現人影多了起來，其中有男有女，影影綽綽，他們都圍著屈原說話，可風太大了，他聽不清⋯⋯
再次睜眼，葉察發現自己躺在柔軟的草地上，他摸了摸胸口，那裡的玉佩正輕微發燙。葉察有些楞楞地想，如果屈原當時不去河邊，而是往山裡去，結局是否會有所不同呢？
——不，結果應該還是一樣的吧？葉察失笑。屈原注定是走不出來，他是被整個時空環境擠壓而成的悲劇代表，無數後人將理想的虛影投射其上，從而創造出千千萬萬名「偽」屈原，包括自己。
作為偽物的他比大眾更接近真實的屈原，但也止於朦朦朧朧、曖昧不明。愛國詩人？確是如此，但過於淺薄，屈老友其實也相當「自戀」，把自己比作香草美人，孤芳自賞、自哀自憐，陸上的人們只知粽子和放假，又有誰能聽見水底戚楚不絕的低吟？
屈原。葉察溫柔又絕決地摸摸胸口處，我就把你留在這裡啦，這裡雖然沒有薜荔和秋蘭，但有水鹿與猿猴。薜荔不居水中，芙蓉不生木末，你既自比香草，就不該一直待在水底。
玉佩直到被埋在落葉堆下都沒有反應。
在葉察準備下山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微風般的笑聲，他偏過頭去，眼尾閃過赤色豹尾的殘影，鼻尖則擦過若有似無的杜若香氣。
然而當葉察凝目望去，只不過是極平常的山景罷了，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勾起唇角下山去了。
19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VdTG1Oo5f
放假歸來，教室裡鬧哄哄的靜不下來，身旁耐不住聊天慾望的同窗戳了戳葉察的上臂：「嘿，端午節你去哪裡玩啦？」
葉察笑了笑，神秘兮兮地開口：「到天上去啦。」
「⋯⋯」
在同桌複雜的眼神中，葉察抱起書本走出教室，中午烈陽當空，天空不見一點雲絲，雲中君估計又到別處遊玩了。
葉察騰出手調整帽簷，將熾熱陽光和輕微笑意通通掩住。
ns 108.162.216.28da2
and then Add to home scr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