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之扉 | Penana

那一道門矗立在博物館的展場的中央，高約五米左右，十分顯眼，通體由青銅所鑄成，上面遍布著墨綠的鏽蝕，但仍不影響其古雅的紋路。在門扇上藉由雙開的門縫為中線，構成了一隻對稱的獸型臉譜，既似龍，又似虎，甚似牛，更似羊──即饕餮紋。在這饕餮的口中，又刻上了更加精細的饕餮紋，如此反覆。而在門最外圍的門框之處飾以尖利的牙型浮雕和雲雷紋，整扇門有如一張來自深淵的巨口，陷入一種無盡吞噬的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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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接著看到這邊這一扇門，門上刻畫的饕餮紋十分精美，饕餮，傳說是龍生九子之一，也是上古四兇之一，除此之外，相傳祂也是一種在古代巫祝信仰時，協助巫師溝通人神的一種神獸。」負責解說的展場人員是一位身型修長的青年男性，一頭俐落的黑髮搭上親切的笑容，還算上十分俊俏，讓不少來原本來看展的女性反倒是將目光投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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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扇門便是最近剛從考古現場出土的大型青銅製品，以當時的技術而言，要鑄造這樣規模的青銅門可說是極其困難的，也因此顯現其珍貴之處，而一旁也有出土的甲骨文獻描述了當時的情境，在當時，部落的巫會在夜晚將活人作為祭品，困縛陳列於門前，巫者便藉由這扇門的開啟，建立起溝通人神之間的通道，而祭品將會被寄宿在這扇門上的饕餮所吞吃。」解說員指了指一旁零星的骨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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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那個青銅門板應該很重吧？是要怎麼打開呢？」一名參展的女性毫不掩飾地注視著解說員，試圖引起注意似的，出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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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說員笑了笑，「這個問題蠻有趣的，根據文獻紀載，饕餮將會自門內的另外一個界域將門給推開，將祭品給拉近門內吞食，甚至有祭品還沒進門就被迫不及待的饕餮給咬去了血肉的紀錄，而趁著門打開的期間，便可開始卜筮，當然這都是文獻紀載，反映了上古先民的信仰生活，實際上的情況我們無從得知，但至少這一扇門的設計結構而言，只要力量夠大的話確實是可以從中推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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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不是兇獸嗎？難道不會跑出來把祭品以外的人給吃掉？」一名看起來三十多歲的男性問道，一邊帶著有些輕慢的目光打量著青銅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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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要從祭品的選擇說起了，在這個部落文化中，偷盜是十分嚴重的罪責，從巫者收到的諭示來說，唯有心中具有強烈欲求的人才能成為供養饕餮的祭品，於是這些犯下偷盜罪行的人們，便會成為祭品，用他們的生命換取整個部落未來的指引。」解說員一邊說，一邊拿起了水瓶喝了口水，準備接下來的講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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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那個叫饕餮的怪物，還真的出現過嗎？」剛才發問的男子追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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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說員攤了攤手，「至少根據出土文獻的記載，巫者對於那隻饕餮的描述看來，也確實符合神話中的形象，當然也不排除可能是傳說的共通性所致的影響，不過這都是數千年以前的事了，實際上的情況我們也無從得知。」語畢，他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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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倒是輕哼了一聲，覺得有些可笑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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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說員像是注意到些什麼，撇了男子一眼，接著便繼續介紹一旁出土的其他相關文物。「那我們接著看一下旁邊的這些古玉和青銅器，這些也主要是這個部落文化的祭祀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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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發問的男子順著解說員的話語，朝那些文物看了過去，眼神突然為之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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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說員似乎是察覺到了男子眼中的光采，沒說什麼，笑了笑，只是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的一個瞬間，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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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展場內寂靜無聲，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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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道光從展場一角冒了出來，那是一個穿著一身黑衣，背著個背包，手拿手電筒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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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虧我還先來勘查過，這地方的保全也不怎麼樣嘛。」他喃喃自語著，一雙眼睛瞇了起來，在展場中迅速地尋找著他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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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便是白天發問過的那名男子，看樣子是個竊賊，盯上了展場內的古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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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他準備拿出工具好竊取展櫃中的文物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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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竊是不好的行為喔。」一個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突然從他身後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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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竊賊緊張地轉過身去，在手電筒的照射下，他看見了難以置信的一幕。

就在他身後，位於展場中央的青銅門，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浮現著淡綠色繚繞的光芒，就像門上裝飾的雲雷紋似的，而整扇門也隱隱地如心臟般脈動著，原本古樸而充滿鏽蝕的模樣完全消失了，流光如同血液般在門上的饕餮紋中流轉，門扉散發著一股原始而令人震懾的氣息，彷彿盯上獵物的獵食者，猙獰地要將他給吞噬。

而就在這扇門上，一個身影就半臥在那青銅門頂部，那人一手撐著頭，有些慵懶地樣子，想必便是剛才出聲的人，透過門散發出的光芒，竊賊看清楚了那人便是白天那位解說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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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竊賊對上他的眼神時，解說員的眼瞳在昏暗的綠芒下隱隱閃爍著，就像是一匹棲在樹梢上的豹子，頗帶玩味地盯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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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怎麼會在這裡？」竊賊有些慌亂的樣子。

「這句話是我該說的才對，你才是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解說員搔了搔頭，露出了困擾的神情。

「我、我警告你啊！我有槍的！你最好別大聲嚷嚷！」竊賊似乎反應了過來，從腰間掏出了一把手槍，對著解說員威嚇著。

「白天看你對這扇門挺感興趣的啊？這下可以實際跟你介紹一下了。」解說員居高臨下地看著竊賊，有些淡漠地口吻。

「你在說些什麼啊？還不快給我下來！」竊賊還沒搞清楚眼前這扇門到底為什麼會出現異狀，但直覺告訴他眼前的解說員一定有問題。

突然地，他聽到一聲刺耳的巨響。

門，開了。

在門內，是一團墨綠而深邃的光幕，以一種強烈而有韻的節奏閃爍著，彷彿看上一眼，整個人的心神都會被吸入其中，竊賊感到一股拉力從門中穿來，硬生生地將他給吸了進去。

在門之中。

他的人生像是被快速地代換似的，他成為了坐擁億萬家財的富豪，享受著十輩子都花不完的財富，他吃遍了所有的山珍海味，娶了他心目中最美的女人，甚至成為了一國之主，擁有著無比至高的權力。

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在那之後等待他的，是一陣無比絕倫的空虛感，一個由巨大的空白所佔據的一切。

在他意識消失之前，他卻時感覺到了，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硬生生地從他的靈魂之中被啃食殆盡，如那一團虛無般空白。

解說員從門樑上坐起，看著那名癱倒在地的竊賊，突然覺得有些反胃。　　

吃人早就對祂沒有任何意義了，在時間的洗滌下，祂不再如初生之時那般嗜吃，但礙於古老的契約，總是要走個過場的，祂還是吃了，卻只吃掉那構成祂本源存在的欲念。　　

那怕這對人來說比被活活吃掉還要更加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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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祂強忍著作嘔時，祂的思緒又飄回了那悠遠而茹毛飲血的蠻荒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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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祂第一次從門中被召喚出來時，祂看見了那被稱作巫者之人臉上的神情，以及周圍的人心中所深藏的，那色彩繽紛絢爛，比希望還要更加熾熱，比絕望還要更加深沉的──欲念。

那時候的祂，只知道要不停的吃，卻不知道為什麼要一直吃，只是專注於吃，以及如何吃得更多。

在祂進食的時候，巫者總會藉由卜筮獲得諭示，接著或心滿意足或戒慎恐懼地離去。

那時的祂沒有明白巫者在做些什麼，靈識漸增以後，祂也沒有明白。

因為祂很清楚，門裡有的，只是人心而已，所謂的卜筮，解釋的也只是人心所求而已。

而祂，是由人心所生的欲念，名為饕餮。

而當祂意識到祂是什麼後，祂卻感到異常的噁心，在無盡的歲月之中，盡管祂深埋於黃土之下，祂也能感覺得到，那些構成祂本源的欲念仍不停地滋生，像是一道道的菜餚不斷呈上桌來，祂卻像是個上枷的食客，被囚禁於這場名為饕餮的宴席。

但祂只能不停地吃，吃盡一切的欲念，到最後只剩下麻木地接受，甚至漸漸負荷不了的食量令祂開始嘔吐了起來。

但祂卻什麼都吐不出來。

感受著自身莫名的腫脹感，卻沒有辦法釋放任何一絲一毫。

只因祂是饕餮，生來就是為了執著渴求世間萬物的饕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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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欲念是無窮盡的，但人的壽算卻有如白駒過隙，於是才有無法完成的追求，可笑的是，假若真正擁有一切以後，卻什麼都不剩下了。」祂嘆了口氣，「所謂的貪，差不多也就這一回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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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竊賊在展場內被館員給發現，報警移送法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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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找到了保安系統的漏洞才讓他給闖了進來，但讓館員納悶的是，那個小偷被他發現時就彷彿木頭似地跪在展場中央的青銅門前，眼神空洞，像個死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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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被送到醫院去檢查，發現一切生理機能都正常，腦袋也沒有問題，都顯示著這男人是個正常人，可他就是什麼也不說，一動也不動，也拒絕進食，院方只能靠打點滴幫他維持生命，後來沒過幾天，死了。死因根據醫生的說法，是他體內的器官完全拒絕吸收任何養分和水分，接著開始一個個地衰竭。

當然，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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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闖入的事件發生後，某一天下午，剛和保全公司再確認過展場的安全維護的館長與館員，一邊巡視著展場一邊閒聊著。

「館長，這個展期以來一直在講解新出土文物的解說員是你聘的嗎？看他很專業的樣子啊？是從哪裏找來的？」館員好奇地問著。

「不是我聘來的，他從展期第一天就來了，可能是個考古學家吧？我也跟他談過，他好像對這次展覽主題的文化很清楚的樣子。」館長聳了聳肩，有人免費地專業解說，他高興都來不及了。

「是這樣啊……」館員倒也沒再多說些什麼，和館長繼續巡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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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場內，解說員仍面帶微笑地一一解說各個文物，直到整個展期結束。

但正如同人的欲求不會終止，饕餮之宴也將永不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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