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三節課的鐘聲響起，走廊上打鬧的同學紛紛衝回教室，來自四面八方的嬉笑也在班長的管理下漸漸降低，除了檯面下偷偷彈射的紙屑和橡皮筋。
本該出現的國文老師沒有現身，取而代之的是林可安有些靦腆地走進教室，向班長和全班同學禮貌地打招呼。
楊瑞霖立刻認了出來，她是之前課後輔導的導師，雖然相處的時間很短暫，但印象深刻。
「同學們好，我是林可安，因為梁老師她有一些私事需要處理，所以接下來會由我幫忙代課，你們會有一段時間經常看到我。」林可安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聲音比起課輔時更加洪亮，「梁老師都說你們班的秩序很好，上課也都很認真，就來看看是不是真的囉！」
「梁老師只是客套，不要當真啦！」徐志偉大聲說道，全班一陣大笑。
「我可是認真相信！你們也要相信自已！」林可安抓著課本作勢拍下去，表情帶著笑意，「好啦，我先點名認識一下大家。」
全班點過一輪後，她立刻在黑板上寫起課文，並用無名指和小指俐落地夾起課本翻頁，「你們的進度是第二課第二段對嗎？我們先從頭開始複習。」
林可安講課時順勢談起期中考的進度，額外花了點時間條列重點，還預先透露學校接下來會繼續辦課後輔導，楊瑞霖雖然很喜歡這位老師的上課風格，但一說到大考就開心不起來。
上次模擬考的慘況還讓他記憶猶新，這段時間小考和週考也沒進步，就算週末有林家倫幫忙補習，但自己的注意力似乎越來越難集中，尤其是那些需要花時間硬背的內容，彷彿永遠都擠不出時間好好背誦。
肯定考不上公立高中的吧，楊瑞霖望著窗外，想起跳樓女孩最後的身影，突然驚覺她讀的高中叫做濟方，是一所分數要求不低的公立高中，這讓他有些納悶，為什麼都考上這麼好的學校了卻想不開？
他猜想怡婷的父母可能已經離婚了，關係似乎很糟糕，連女兒離世都不願意見對方一面，這讓楊瑞霖感到有些疙瘩，也不曉得其他家庭會怎麼處理，搞不好只是自己一廂情願地替別人難過，或許這世界多得是這種情況。
「……二十七號。」林可安再度大聲呼喊，順便翻起了名冊，「楊瑞霖？」
旁邊同學趕緊推了楊瑞霖一下，他才如夢初醒地回到現實世界，一臉徬徨地看著全班和臺上，惹來一陣訕笑。
「你今天好像心不在焉喔！」林可安沒有發脾氣也沒有責備，在她印象中，這個同學在課輔還滿認真的，「你知道我們在第幾課第幾頁嗎？」
楊瑞霖的耳根瞬間發燙，趕緊看向身旁的同學，找到正確的頁數。
「請你起身念這段課文好嗎？」
楊瑞霖有些搖晃地起身，眼神努力聚焦在課本上的文字，但臨時受到全班注目的壓力讓他無法靜下心來，一開口聲音也提不上來，剛才不專心被老師發現的羞恥使他心煩意亂，只能先假裝清痰，想辦法從第一字開始。
「故……故天將降大任於，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所謂，」
「亂其所為。」林可安出言糾正。
「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楊瑞霖終於將這段難以理解的文字好好唸完，他知道自己的表現實在太過慘烈，臉上又更紅了，也開始聽到同學們漸漸落幕的輕笑。
「謝謝，你可以坐下了。」林可安將課文寫在黑板上，字跡工整，接著面向全班，「剛才瑞霖的表現很緊張，老師知道你們在學習的路上或多或少都會緊張，其實緊張就代表在乎，不管是期中考期末考，或是明年的聯考，甚至以後出社會找工作面試，你們都會跟瑞霖一樣緊張，而克服緊張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老師當年準備大學聯考可是緊張到想吐，書都讀不下去，直到有一位恩師注意到，他私下跟我說：考試只是人生的輔助。這句話太重要了，我一定要分享給大家。」林可安的語氣變得有些高亢，彷彿正發表一場熱血的演說。
「不管你們的成績好不好，終究有一天都得離開學校，每個人都會走上不同的道路，當你把視野放寬，才能用平常心來面對考試，當你開始在乎比考試更遠的事情，你會發現，考試只是輔助你的工具，我們要學會善用工具，而不是被工具打敗，只要換個角度想，考試其實也沒這麼可怕。」林可安看了看教室後方的時鐘，趕緊把重點再度放回課本上，一一講解每個釋義，並給同學時間做抄寫練習。
楊瑞霖雖然提起筆跟上進度，心裡卻一直想著剛才老師說的那番話，儘管內容相當抽象，一時半刻根本搞不懂，但由林可安說出來，讓他覺得自己好像被理解了。
□
放學後，三人反常地走到馬路對面的公車站牌，跟著相同制服的一群人搭上車，車內空間迅速變得擁擠。
「你們最好保證這趟值得。」林家倫的胸口被一個大背包擠壓，全身動彈不得，「我可是付出很多代價才說服我爸今天可以外出的！」
「反正是很有趣而且能積陰德的好事，你沒來絕對嘔一輩子。」陳祐銓將薄薄的書包頂在頭上，語帶興奮。
楊瑞霖盡量不去感受這份擁擠，或是氣味複雜的空調，只將注意力放在窗外，仔細聆聽公車廣播。經過莫約十個站牌，他們終於到了濟方高中，剛下課的高中生們往四面八方散去。
楊瑞霖盡量忽視這些人的目光，面向與學校正門相同的方位，再從書包拿出一張自繪的地圖，上頭畫了三條不同方向的紅線，三人現場再次確認。
「可別耍我！」林家倫面向左邊，眼神鎖定待會要闖的路線。
陳祐銓面向右側，久違地舒展筋骨，「就看誰先找到囉！」
楊瑞霖面向正前方的巷子，盡量忍住緊張的心情，「走吧！」
三人往各自的方向衝出去，眼神不斷在各種招牌和店面游移，但凡有一點相關的就停下來查看，或是進去詢問，失敗就繼續往前走，直到設定的時間到為止。
最早回來的是楊瑞霖，他穿過前方巷弄走了兩個街區，一路上只有尋常的補習班或是讀書中心，跟學生教育有關的就只有這兩種，他原本還想多往前走一些，但一眼望去的各種招生訊息讓他完全無法抱持希望。
接著陳祐銓也回來了，他氣喘吁吁地蹲在學校牆邊休息，手上拿著一罐剛買的麥香紅茶，「我這邊也沒有，幾乎都是賣吃的，不然就是家教廣告。」
莫約十分鐘後，終於看到林家倫緩緩地走回濟方高中。
「還以為你跑了！」陳祐銓嘴上這麼說，但表情和楊瑞霖一樣，流露出期待的樣子。
「你們都沒有找到嗎？」林家倫從他們的表情知道了答案，嘴角開始上揚，驕傲之情全寫在臉上。
「快說啦！」陳祐銓立刻變臉。
「咳咳！我有找到一間樂器行，現在沒有開店，但牆上的宣傳單有寫課程日期，授課地點在二樓，應該就是你們要找的音樂教室。」林家倫說完還是哼哼了兩聲。
楊瑞霖跟陳祐銓相視了一眼，突然同時跳起來高聲歡呼，並和一頭霧水的林家倫擊掌，拖著他往樂器行一路前行。
「拾久樂器？」楊瑞霖遠遠就看到招牌，心情逐漸振奮，有種玩遊戲一路破關到此刻的喜悅。
樂器行的鐵門一如預期地下拉關閉，但不知道是今天沒營業還是突然沒開店，二樓門窗緊閉也看不出所以然。林家倫認為店裡應該有人，打算拍打鐵門來確認，但楊瑞霖擔心引人注目，不敢下手。
正當兩人來回討論時，陳祐銓跨過雜物走進左邊的防火巷，看見樂器行二樓的側窗雖然關閉但沒有鎖起來，趕緊要另外兩人過來看。
「好像可以打開。」林家倫捏著下巴，目測一下高度，「但要怎麼上去，又沒樓梯，也沒東西可以踩。」
陳祐銓用疑惑的眼神從上到下掃視林家倫，「你啊！」
「我？那誰上去？」
「阿霖最瘦最輕，當然他上去。」陳祐銓要楊瑞霖脫下鞋子，他們一人一邊將他撐起來，這樣子的高度就足夠了。
楊瑞霖雖然不太贊同這個主意，但眼下似乎也沒更好的辦法，只好順著他們的意思，雙腳踩在他們的手掌上，搖搖晃晃地浮起。
「先開窗戶！」陳祐銓吃力地喊著。
楊瑞霖深怕重心往後倒，胸口緊緊貼著牆面，雙手高舉直到觸摸窗框，全身花了點力氣才勉強推開一個縫，他將自己撐起來往裡頭翻，以很醜的姿勢摔進去。
接著是林家倫踩在陳祐銓的背上，楊瑞霖抓住他死命往上拉，終於第二個人也進入到樂器行；最後陳祐銓找了一個勉強能踩的紙箱，在箱子潰縮前用力一跳，上頭兩人抓準時機，成功抓到他的手，一左一右順利拉起。
他們摸黑找到電燈，光線打下來的瞬間有些刺眼，同時兩個房間出現在眼前，上頭掛著吉他教室的牌子。楊瑞霖透過木門上的透明窗往裡頭看，裡頭是小小的舞台，有一組爵士鼓和好幾個效果器在地上，但教室的門也是上鎖的。
「沒戲了，這個只有鑰匙才能打開。」林家倫擦了擦汗，這裡的溫度突然升高不少。
「但就是這裡沒錯吧？」陳祐銓用力轉動門把，希望有奇蹟發生，「怡婷說的教室也只有這間了。」
楊瑞霖則去轉動另一間教室的門把，甚至用肩膀去撞，希望這扇門沒有外表看起來的堅固。
「我覺得你們的噪音有點大。」林家倫稍微靠近樓梯往下看，不確定樓下是否有人或是開著燈。
突然清脆的金屬轉動聲響傳來，陳祐銓竟把門給轉開了，他整個人重心不穩差點摔進去。他疑惑地看著輕輕晃動的門，又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最後和楊瑞霖相視，一樣的答案在他們心底同時出現。
「你怎麼辦到的？」林家倫驚訝地走進來，滿臉疑惑。
「這個門品質很差，我一看就知道。」陳祐銓假裝鎮定，環顧四周，「這不是重點，快點找，一定就放在這。」
三人小心翼翼跨過各種線材和器材，低頭尋找怡婷說的那個東西。
「所以到底是要找什麼？我還是搞不懂。」林家倫皺眉，坐在小板凳上一臉茫然，「那個東西是樂器嗎？還是這個鼓？」
「八成不是。」陳祐銓開始有點惱怒曾宗慶的轉達不明不白，似乎沒有一個東西能讓他們確定怡婷到底要什麼。
楊瑞霖蹲在爵士鼓後面，試著揣摩一個學吉他的學生會帶什麼進來，又有什麼東西可能留在這裡沒被老師注意到，一定是很小或不起眼的東西，也必須是能帶進學校的，或許是文具、作業還是……
突然他從鼓間的縫隙看到角落的音箱底下似乎壓著一個薄本，音箱因此稍微歪向一邊，趕緊招手提醒他們。
陳祐銓上前將東西抽出來，原來是一本樂譜兼記事本，第一頁的右下角就寫著李怡婷三個字。三人同時發出驚呼。
正當三人準備細讀時，樓下竟傳來鐵門拉開的聲響。林家倫立刻比出安靜的手勢，要他們悄悄往外頭走，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陳祐銓走在前頭，小心翼翼踩下每一步，木質地板因受壓而發出嘎吱聲在此刻有如高分貝的尖叫，使他們提心吊膽。林家倫走在中間，開始後悔昨天晚上為什麼答應他們來幹這檔事。
楊瑞霖負責殿後，他腋下夾著樂譜，順手將教室門關起來，一轉頭就看見一顆人頭隨著樓梯臺階慢慢浮上，他的心臟幾乎要停止。
就在這瞬間，樂器行的店員也看見了他們，四雙眼睛在寂靜的空氣中對望。
「你……你們是誰？」
陳祐銓二話不說翻身下樓，雙腳落在紙箱上減緩了衝擊力，林家倫被嚇到動彈不得，不知道該立刻解釋還是先遮住自己的臉。
店員當機立斷想要攔住他們，但電燈開關卻突然反轉，突然其來的黑暗籠罩整個空間，使店員也愣在原地，給了林家倫轉身跳樓的機會。
楊瑞霖也趕緊衝過樓梯口跟在林家倫後面，儘管望出去的第一眼就被這高度嚇到，但後方的腳步聲更緊迫，他幾乎沒有猶豫就將身子蹬出去，落下時頸後的領子突然被抓了一下，但沒抓牢，整個人還是順利落在紙箱上，前方陳祐銓已經幫他們提起鞋子，三人一溜煙就從防火巷消失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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