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花子同學、權兵衛同學?」
小夜子按捺不住焦急的情緒,急切地向眼前的兩人詢問,在不久前她從克洛蒂兒那裡收到了一本日記,一本小夜子她自己的日記,然而她對於什麼時候將日記交給克洛蒂兒卻是半點印象也沒有。
因此小夜子也只能困窘地道了聲謝,然後在克洛蒂兒離開之後便翻開了日記,而日記裡所寫的內容,更是讓小夜子充滿疑惑不解。若非日記中的確是小夜子自己的筆跡,她還真要以為自己又在看撫川的小說。
翻開日記,原先迷失在濃霧深處的記憶就像是鐵鍊拴住的小船,繃緊的鐵鍊另一端則是牢牢鈎住海床的錨,讓小船不再遠離。而一字一句的閱讀就如同轉動絞盤,強行將乘載記憶的小船逐漸拖拽出厚重的迷霧之中,回到下錨的所在之處。
這是保險措施、是復活點、是存檔、是錨,正在發揮它應有的功效。
然後,直到最後一句,迷霧終於散去,小夜子才得以窺見原先模糊不清的畫面與記憶的真實面貌。
小夜子全都回想起來了!
在回想起的一瞬間,小夜子的臉色刷一下地就變得蒼白,顫抖著手就立刻打給了早已回家的花子跟權兵衛,約他們出來見面,儘管接到電話的兩人一開始仍有些意外,但從電話中聽見小夜子那彷彿下一秒情緒就要潰堤的哭腔時,還是答應她那沒頭沒尾的請求了。
儘管在慌亂之中,小夜子還是留了個心眼,沒有將會合的地點約在可能會撞見撫川的學校,而是選擇了距離學校稍微有段距離的河堤旁,這邊除了體育社團偶爾會過來訓練之外,一般學生的活動範圍比較常在反方向的商店街附近。
一般的柏油道路旁正是芳草茵茵的青綠色河堤,每隔一段距離就有方便行人走下河堤的水泥階梯,而那正是三人約好的地點。匆忙趕到的權兵衛跟花子這時正隨意地坐在階梯的底層,手裡正拿著小夜子一見到他們之後,二話不說就塞給他們的日記,並以堅決的態度要求兩人先看完日記再說。
被莫名其妙叫出來,什麼都沒被告知的權兵衛本想抱怨一番,但在見到小夜子那極其罕見、充滿魄力及決意的認真表情,頓時也被震懾住了,不禁躲開了小夜子的注視,目光落在花子手中的日記。
日記的內容僅僅不到四千字,花子用不到多少的時間就看完了,但她將日記順手遞給權兵衛的同時也閉上了眼睛,眉頭深深地蹙起,讓她看起來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回憶,卻也像是內心正在天人交戰。
權兵衛有些疑惑地看了眼花子奇怪的反應,隨即也跟著看起了日記,想知道小夜子為何這麼急迫找他們出來的原因,而不一會的功夫就翻到了日記上記錄文字的最後一頁,然後就以手指停留在書頁上的動作呆愣了好一會。
小夜子心神不寧地來回看了看權兵衛跟花子,想要開口卻又怕打斷他們,只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所措,但好在隨著權兵衛吐出長長的一口濁氣,總算打破這陣難熬的沉默。
「呼──還是真的全都忘光了,真是可怕吶……」
再度聽到那熟悉的輕佻語氣,小夜子從沒想過自己竟然會有這麼感動的一天,而此時花子也跟著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眸不再有數分鐘前的柔和與擔憂,取而代之的與其說冷靜更像是冷漠的態度,但反倒給小夜子一種心中懸著的大石頭落下般的踏實與安心。
此時的他們,毫無疑問就是取回認知的權兵衛(裡)跟花子(裡)。
花子對著看向自己的小夜子微微頷首:「抱歉,花了一點時間。」
「哎呀,看來我的辦法還是有用的嘛。」比起對小夜子點頭示意的花子,權兵衛則是勾起嘴角,炫耀似的揚了揚手裡的日記本,但那種自己不再是自己的恐怖體驗,讓小夜子至今仍心有餘悸,根本連禮貌性應付的笑容擠不出來。
「我、我都快嚇死了,權兵…」正當小夜子想對權兵衛抱怨一番時,卻在要說出他的名字時停了下來,因為小夜子記得在日記中明確地記載了他們真正的名字,只是要改變稱呼讓小夜子不禁有種說不出的彆扭:「還是該叫你們奧斯卡跟特洛伊比較合適嗎?」
「喔?」權兵衛挑了挑眉,隨即以一副無所謂的態度笑了笑:「叫權兵衛跟花子就好啦,畢竟我們現在就還是權兵衛跟花子,沒有必要特地多此一舉,要是說溜嘴了也挺麻煩的,妳說是吧?」
但小夜子沒有立即接話,反而表情有些遲疑,權兵衛念頭一轉便猜出她的想法,於是笑瞇瞇地故意詢問:「怎麼?妳有興趣嗎?奧斯卡跟特洛伊?」
被說中的小夜子下意識地就要點頭,然而動作卻硬生生止住,她小心翼翼地偷偷扭頭看向正站在階梯邊緣,身體倚靠著手扶欄杆的花子。而花子注意到小夜子眼神中藏不住的好奇與期盼,知道比起勉強制止,倒不如滿足小夜子的好奇心會更省事一點。
因此花子微微嘆了一口氣:「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權兵衛你就簡單地說一下吧。」
「哎呀,我原本還想賣賣關子,妳這樣子我哪還有樂趣啊~」坐在階梯上的權兵衛,將手肘撐在膝蓋上,以手托腮看向小夜子,以輕鬆的語調隨口回答:「嘛、其實也沒什麼,只不過就是奧斯卡跟特洛伊是我跟花子第一個故事時的名字而已。」
「第一個故事?」小夜子表情明顯流露出更加好奇的神色,因為權兵衛跟花子兩人雖然平時對他們的看法,或者該說世界觀的劇場論及虛擬論直言不諱,但其實鮮少談論自己的過往。
「唔……該說是初期設定,或是原風景呢?總之就是我們倆之所以成為我們的根基吧!第一次認知到『劇場』以及『虛擬』的蛛絲馬跡就是在那個時候,嘛、說穿了也就是這樣子吧。」權兵衛說到這頓了下,邊以手摩娑著下巴邊補充:「如果以小夜子妳來比喻的話,就是這個故事了吧──大概是這種感覺。」
權兵衛的說明讓小夜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但她覺得如果是這樣的故事,不應該像權兵衛說的那麼不重要才對,然而從權兵衛跟花子的言談跟態度來看,感覺並沒有多在意。
小夜子這才注意到,自己其實並沒有如原先所想的那般了解他們。在這次之前,權兵衛與花子兩人到底經歷過多少故事,然後對此又是抱持著怎麼樣的想法呢?
小夜子並不知道,也不清楚。
「啊、不過要說印象深刻的事情也是有的。」似乎是回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權兵衛突然發出了愉快的竊笑:「那個故事裡的組織不僅有著叫做『虛設機構』奇怪名字,而且slogan更是頗為中二──【我們冷酷,但並非無情。遺忘過去,扭曲現在,只為重構未來】──不行!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想笑,簡直就是不堪回首的黑歷史來著~」
權兵衛說著說著就自己捧腹大笑起來,然而完全搞不懂他為何發笑的小夜子只能尷尬地不知道做何反應,而唯一知情的花子卻只是冷漠地翻了翻白眼,沒有搭理權兵衛,讓氣氛頓時陷入冷場,但權兵衛還是自顧自笑了好一會,接著才若無其事地繼續說道:
「嘛、但不管怎麼說,還算是我跟花子的起點,所以想說要寫下記憶最深刻的名字,大概還是非這個莫屬了,這就是找回身為龍套的初心(笑)吧?幸好真的能派上用場耶!」
「幸好?」這般不負責任的話讓小夜子不禁瞪大了眼睛,怒氣沖沖地質問權兵衛:「權兵衛同學,原來你是真的沒有把握!要是失敗了該怎麼辦?!」
「嘛、這不是成功了嗎?而且我們也有不少的收穫,就不要計較這麼多了~」
權兵衛依舊沒有半點反省的意味,帶著蠻不在乎的輕佻笑容,隨意揮了揮手,這讓小夜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因為只要其中一個環節出了差錯,那他們今天就不會在這裡了。
「好了,小夜子妳說得再多對權兵衛來說也是不痛不癢,而且雖然很冒險,但就像權兵衛說的,有了不少的收穫,至少這次的試探是值得的,也差不多弄清楚了撫川的能力了。」
花子眼看要是自己不出面制止,兩個人不知道還可以吵多久,因此無奈之下只得跳出來打斷,順帶安撫了一下小夜子憤慨的情緒。雖然小夜子仍有些不滿,但在花子冷漠的眼神之下,也只能哼了一聲別過視線不看權兵衛。
權兵衛無所謂地聳聳肩,但被花子狠狠瞪了一眼之後,他也見好就收,轉而將話題繞回來:「也對,畢竟撫川也露出太多破綻了。嘖嘖、這種輕敵的態度真是不可取呀。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太衝動了!」
「欸?什麼?」
權兵衛理所當然的口吻彷彿在說他已經知道了撫川的能力,讓小夜子顧不得鬧脾氣,連忙轉頭過來看向花子跟權兵衛兩人,明明自己跟他們一起行動、也看過了原稿,但自己對於撫川的能力雖然不能說毫無頭緒,但也還是一頭霧水。
聽到花子跟權兵衛的對話,小夜子都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遺漏了什麼,連忙追問:「權兵衛同學、花子同學,你們已經知道撫川同學的能力了嗎?」
花子斜睨了權兵衛一眼,但他一副嫌麻煩而不想開口的模樣,於是花子只好擔當起解說重責大任,但她卻先反問小夜子:「小夜子,妳認為從我們之前經歷的【第一章】到後來從原稿上看到的我們在社團教室時的【第二章】,兩者最明顯的差異是什麼?」
第一章跟第二章的差異……小夜子歪著頭努力回想,其實對她來說,光是要跟上與理解裡面的內容就很辛苦了,根本沒有多餘的心力來去注意什麼差異……啊、最明顯的話?該不會是那個?
小夜子以不確定的語氣謹慎回答:「難道花子同學妳指的是,【第一章】是第三人稱敘事而【第二章】卻是撫川同學的第一人稱這點?」
上次,或者說第一次看到撫川的小說時,因為只有第一章的部分,所以並沒有發現。而這一次的行動雖然驚險,但同時也獲得不斐的成果,其中一件就是達到了權兵衛提出的目標──要想辦法看到撫川小說原稿的後續部分。
而這一次撫川所展示的內容,更是一口氣更新至【第四章-3.凡事都要有Plan B】,直到社團教室的對峙才以懸念作結。
當小夜子做為讀者閱讀撫川的小說,在看完第一章進入第二章的時候,突然改變敘事人稱讓小夜子一時無法適應,但隨即就被出乎意料的劇情轉折給吸引了注意力,所以也忘了深究這格格不入的地方。
然而現在當自己並不只是讀者的時候,這點就讓小夜子覺得有些不對勁了──撫川同學為何要改變寫法?不、與其說是改變寫法,這簡直就像是由不同人續寫的!
「嗯,沒錯。」花子雖然仍面無表情,不過看似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說道:「這就是最明顯的地方了,之前有推測撫川反轉了現實與虛構吧,只是不清楚她怎麼辦到的,不過在看到第二章突兀的轉變之後,大致上可以推測得出來了……」
花子停頓了一下,儘管平凡的臉蛋仍舊面無表情,但小夜子卻可以感受出那抹凝重的神色,只聽到花子她說出最有可能的推測:「撫川她大概是敘事者吧。」
「敘事…者?」這個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名詞讓小夜子困惑地眨了眨眼,雖然不太明白,但她有種莫名的預感,這似乎是很重要的關鍵,因此內心湧現的一股急切使她緊接著追問:「花子同學,什麼是敘事者?」
敘事者……花子看了小夜子一眼,沒有立刻回答。
這個問題就算是對花子來說也有點難以解釋,因此她思考一下該如何解釋才更容易明白:「所謂的敘事者,字面上的意思就是說故事的人。」
「首先【第一章】是我們原本的故事,這點沒問題吧?」為了能讓小夜子更容易地理解,花子猶如推理的名偵探,從頭梳理起故事劇情。
「然後【第二章】正是撫川反轉了原先的現實與虛構的【曙光淚海的鳴奏曲】,將【第一章】變為了故事,至於手法看了原稿之後大概就能猜出來了──撫川是藉由『敘事』來改變了故事的走向,在她利用虛假的描述來扭曲事實,進而改變現實,使得實際發生過的第一章就這樣變成了她的虛構小說作品。」
「咦?可是這不是跟我們之前說的差不多?」小夜子不明就裡地歪著頭,但花子壓了壓手掌,示意她稍安勿躁。
「唔…這有點不太好解釋,看來是要說一下敘事層的概念會比較容易理解。」皺著眉想了一下,花子決定改變說法:「這麼說好了,妳想像一下,當一個故事A中的人物,寫出了另一個故事B,那麼對於故事A中的故事B來說,處於第一個故事A中的人物正是位於能夠掌控故事B的敘事層;而在第一個故事A之外的作者,他所處的位置則是更上一層的敘事層。」
花子從倚靠的欄杆起身,走下水泥製成的灰白色階梯,在最下一層的泥土草地停下腳步,然後輕輕跺了跺腳。
「用我們所熟悉的故事來說應該會更容易理解吧,比方說,這裡是底層故事,是原先我和權兵衛藉由劇透所得知的故事,克洛蒂兒與鳴海曙的【曙光淚海的鳴奏曲】。」
花子轉過身,踏上了第一層階梯:「而這裡正是【第一章】,在這一層是劇場側的權兵衛、輪迴側的小夜子以及虛擬側的花子,對我們來說,【曙光淚海的鳴奏曲】不過是一齣虛構的戲劇,虛擬世界設定的劇情,因此我們幾個正處於在那之上的敘事層。1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sn8mfcnPz
當然,這麼比喻並不準確,因為我們沒有辦法對【曙光淚海的鳴奏曲】有所影響,但認為【曙光淚海的鳴奏曲】是虛構的我們,廣義上來說是位於那個故事的敘事層。」
然後,花子又向上踏了一步,第二層階梯,坐在這個平面上的權兵衛,視線跟隨著花子的身影移動,此時正以仰望的角度看向花子,饒富興致地聽著她的講述。
立於第二層的花子繼續說道:「而這裡,則是撫川的【第二章】,她的敘事直接將【第一章】變成小說,不、應該說她攀升了敘事層,因此原先牢不可破的現實對她來說就是可以隨意改變的虛構故事了,所以她對我們進行了敘事打擊。」
在原稿裡第二章接近結尾的部分,撫川有一句獨白──只要換個視角,改變敘事,便又截然不同、天翻地覆,一切任我隨心所欲──這句話幾乎可以說是撫川身為敘事者的鐵證。
花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語氣沉重地說:「反轉現實與虛構只是表象,撫川她做的其實是不斷向上攀升敘事層,來重新定義現實與虛構!」
小夜子一瞬間毛骨悚然,莫名的寒意讓她如墜冰窖,全身彷彿都失去了溫度。
雖然花子注意到了小夜子的反應,但她並沒有停下,而是保持著冷漠的態度繼續講述:「而在【第三章】,小夜子雖然回想起輪迴的記憶,我跟權兵衛也還有關於劇場與虛擬的認知,但是當撫川在【第四章】發現我們還有記憶與認知時,她又故技重施。」
花子抬起腳,又踏上了一階敘事層,然後轉過身面向兩人:「她又向上攀爬一次敘事階梯,低於她一個維度的我們,便又淪為她敘事之下的故事了。小夜子,妳還記得在社團教室的最後,撫川說了我們跟她隔了一張稿紙的距離嗎?沒錯!她的能力並非是原先以為的平面調換,而是立體攀升!」
面無表情的花子站在更高的層次,冷漠的視線睥睨著位於下方的權兵衛及小夜子,做出令人絕望的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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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撫川還能向上攀爬敘事階梯,篡改次層的現實,我們就沒有勝算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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