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的深秋來得迅疾又暴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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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果的油脂燃燒著劈啪作響，烤物的香味烽火般一層一層傳遞出去。額勒伯克的獵弓立在腳邊，伸手將一條獐子腿撕開，從袋中掏出鹽巴撒了一把，便大快朵頤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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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中有一雙明晃晃的眼睛，在不遠之地凝視。他陡然警覺，放下了晚餐，用枯枝紮成粗把，點了火炬，朝著那裏揮動，試圖將不要命的掠食者嚇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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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雙眼睛並沒有離開，反而像施了分身法，變出了更多更多的眼睛。兩雙、三雙……又來三雙！他開始慌了，這到底有多少頭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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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不是食腐動物，更不會對烤肉多感興趣。此刻它們眼裏的食物，小部分是那半只獐子，大部分是他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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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慢慢地從黑暗中現出了身形，如同被暗夜施了魔法的幽靈，安靜圍立在火光之外，巋然不動，卻有著一種蓄勢待發的壓迫感。這一次，額勒伯克數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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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群野狼一共有七頭，逃是不可能的。他親眼見過它們圍攻獵物時的兇殘模樣，不由緊了緊手中乾刀，豆大汗珠沿著顳骨的凹線滑落下來。要是光一兩頭，他還可應付；便是三四頭，他有火把有武器，只消一擊制服了頭狼，就有辦法突圍；可眼下竟這麼不走運……若它們一擁而上，只怕不消一盞茶時間，他就要被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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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彷徨無計，卻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自灌木叢那邊探出個腦袋，聲音又尖又脆，好像剛結上的冰溜子：“快放下刀，他們現在肚子不餓的，你不嚇他們，他們是不會來咬你噠！”說著朝著頭狼嗚嗚叫了兩聲。頭狼得了令，甩水般晃了晃腦袋，悶悶嗷了半下，便帶著狼群小步小步倒退了開，只目光仍警覺地釘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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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勒伯克大松一口氣，長生天保佑！這小丫頭必也是住這山裏的，看來會狼語。就算是猛獸，只要能叫得聽就好辦了！即刻大馬金刀坐了下來，為示息戰之意，還遞手將乾刀放在了旁邊大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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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滿意地點點頭，朝他笑笑，又回轉身去，摟著頭狼的脖子親昵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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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狼很是受用，沒兩下竟乖乖趴坐下來。領頭的這麼一趴，其他自然也跟著一齊趴倒，當中有的擺尾有的捋毛，看上去不像一群來獵食的狼，倒似是一班看家護院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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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勒伯克大為驚奇，草原上也有不少會狼語的馴獸能人，但這樣年幼的還從未見過，更別提那群惡狼此刻乖順的眼神了……不禁疑惑向那女孩道：“你和它們這麼好，莫非你也是山裏狼精變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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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咯咯笑了起來，以問代答：“那你呢？你坐在這兒，又長這麼壯實，莫非是山裏石頭精變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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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野嶺的，居然還有這麼古靈精怪的小丫頭，又記起一些耳聞，額勒伯克一拍大腿：“我知道你是誰，你是鄭太醫的徒兒小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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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也知道你是誰了~師父祖上四代都做過韃子的太醫，但從不和外人說道，只有韃子的貴族才曉得。你既然能這麼叫他，一定是韃子的皇子了！是我師父把你接進山裏來的，對不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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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不錯！不過你韃子長韃子短的，也太不好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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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韃子不好聽嗎？那我不叫了，就叫你皇子吧！皇子你排行第幾呀？將來會不會做大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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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你今天也算幫了我一把——”要直說救了他，那他太沒面子。額勒伯克停了停，道，“等我做了大汗，你要我賞你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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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歪著頭，扳著手指想了想：“嗯……我好像也不缺什麼，你就隨便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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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勒伯克看看她，一張小臉上圓下尖，紅撲撲活像個倒放的桃子，兩只眼睛映著火光忽閃忽閃，真快趕上夜裏的狼了，不過內裏沒半點兇惡，卻是一派爛漫天真，不覺大感趣味：“哈哈哈~你這女娃有意思！也有本事，可惜年紀太小了些，又是漢人……不然的話，我倒可以封你做一頂斡兒朵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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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那就是大汗的老婆嘛？不成不成，我爹這輩子最討厭就是韃子~要我做你老婆，他一定不答應的~哦我又說韃子了，你別不高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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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確實不高興，原因卻早輪不上這個了。想到他半生曲折顛沛，都因那些個篡權奪位的亂臣賊子，逼得他不得不躲在這深山……額勒伯克恨聲道：“哼！待我登上汗位，統一各部打回中原——我想做的事，看有誰還敢說個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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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晴當然不懂他的心事，還糾纏在他要她當皇后的戲言上：“沒用沒用~別說你做了皇帝，就是做了玉皇大帝，那我爹也是不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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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敢不服，我就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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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行，你怎麼能殺我爹呢？”小天晴擺手又跺腳，急道，“哎呀你再這麼凶，我要放狼來咬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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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勒伯克一呆，看了看此刻篝火外趴著躺著的一幫猛獸，自怪只顧一時氣恨，居然忘了這小丫頭手裏還有一群狼！也罷，此時跟個小女孩服軟，也太窩囊了。額勒伯克切齒道：“要真被這群野狼咬死，那也是長生天定，我命該絕，你儘管放它們來好了！但要是我贏了，我便先殺了你，再殺了你爹，你們盧家村除了鄭太醫一家，一個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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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呀——怎麼好端端地，你要殺光全村人呢？這樣不對！萬一你哪天真當了皇帝，全天下漢人不服氣，你殺得光嗎？就是殺得光，那麼大地方，全給你們蒙古人放羊呀？你們就是動不動殺呀殺的，失了人心，才會輸給那個乞丐皇帝的。”天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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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來那麼多廢話？你不是要放狼來咬我嗎！”額勒伯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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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沒真的殺人，我幹嘛放狼咬你？他們咬你，你肯定反抗，大毛小灰還要平白挨上兩刀呢！我又要為你難過，又要為他們心疼，有什麼划算？其實只要你不殺我，不殺我爹，不殺盧家村人，你就能好好的，他們也能好好的，大家都能好好的，誰都不吃一點虧呀~你說是不是啊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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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認兇神惡煞，她卻不怯不讓，說起話來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末了一句“大汗”更喊得他合心稱意。小小年紀，既有口才又有膽色，實在難得。這麼一想，額勒伯克倒還有些捨不得殺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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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你這小姑娘良心倒好~好！今天我什麼都不殺了，你過來陪我吃肉，咱們就說說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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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就是嘛，大家一起吃肉說話，多好啊~幹嘛一定要殺來打去的呢？”小天晴老實不客氣地往他身邊一坐，抱膝看著他烤肉，未幾抿著小嘴烏珠一轉，道，“呐！大汗，我想好你要賞我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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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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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哪天你搶回了中原，做回了皇帝，對漢人要像對蒙古人一樣好。他們不服，你也不能殺他們，要跟他們講道理，繼續對他們好，這樣總有一天，他們一定會服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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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算什麼賞賜？”額勒伯克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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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賞賜就是——我師父常說的仁愛之心嘛！不過不是賞給我，是賞給普天下老百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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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額勒伯克心情大爽，仰天笑起，“好！我便答應你，等哪天我做回中原皇帝，漢人倘若不服，我也不忙殺他們，先和他們講講道理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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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咱們就擊掌為誓，一言為定啦！”天晴向他伸出一只玉蘭般的小小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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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額勒伯克毫不含糊，一錘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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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嘻嘻笑道：“真好呀！你給的賞賜不浪費，我也沒白白幫你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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