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該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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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的夏總是多雨，淅淅瀝瀝，如秦淮歌女綿軟的淺唱，隨風吹柳擺，不分晝夜，縈蕩不絕。每當這樣的時節，郭美筠總會想起許多年之前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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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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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她只有五歲，瞞著爹娘兄長偷偷去荷花池玩。待她赤著腳丫，吭哧哼哧從小木船爬上岸，懷中抱著一大捧剛剛采下的蓮蓬，卻被人一聲叫住。她慌張抬頭，眼前的人打著油紙傘，在泛青的日光中笑得溫柔。她以為他要捉她回家，他卻伸出寬大的手掌，輕輕撫摩她的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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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子芯苦，記得要摘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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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點點頭，知道他秀英姐姐的丈夫，於是怯怯地喚他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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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爹娘走了，哥哥們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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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家凋零無人，她成了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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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歲的她一身素麻，獨自跪在清冷的靈堂裏發呆。直到姐姐來了，她撲到姐姐懷中，仰面問她：“三哥哥他，真是被姐夫殺的嗎？”姐姐不住搖頭，緊抱著她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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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筠娘，這話與誰都不能說起！姐姐會好好照顧你，不會再讓你吃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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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食言，和姐夫一起將她照料長大，吃穿用度，比過去只增不減。當她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一日，她聽到從來說話都不大聲的姐姐，在與姐夫爭吵——為了她久懸未決的婚事。她聽得全身冰涼，待姐夫走了，才茫然走出屏風，跪倒在姐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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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也要嫁給姐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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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臉色蒼白，握起她的手。“筠娘，別怕。不管你嫁給誰，姐姐都會一直護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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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終成了姐夫的新娘，成了他的妃。她聽到人們議論，他娶她，只為了堵住天下人的口，讓接管郭家的軍權變得順理成章——和那日她所聽到的爭吵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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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那些話深藏在心底，只有風來時才翻起微微埃塵，卻從不敢讓它生根發芽。她反復對自己說，他一直待她很好很好，無論兒時還是現在，無論姐姐身前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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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為他生了五個孩子，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所有人都豔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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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惠妃獨得恩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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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惠妃真是好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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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宮中除了皇后娘娘，陛下最看重的就是郭惠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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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她多麼幸運。美豔不及阇妃，清雅不及龔妃，賢德不及李淑妃，家世不及郭寧妃——可她，卻活得比她們都完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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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同兒時她親手摘下的那些蓮子一樣，圓滿純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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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貴榮華，兒女成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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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怎麼能奢求更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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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事，再不必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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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一直覺得，姐姐的命苦。和陛下共患難，卻不能同富貴，太平日子沒過幾年，就早早地去了，只留下了兩個女兒。她為這朱家的江山，能做的都做了，能給的都給了，到頭來，什麼都得不到……現在才發現，姐姐不是命苦，是命好。要不是這樣，陛下也不能對她那麼放心，那麼珍愛了。”郭惠妃望著萬安宮外暗似末路的夤夜，自言自語。晨星被掩在厚密的烏雲之後，不見一點光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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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他愛她嗎？我猜，一定很愛吧！可比不過他愛他的江山，比不過他愛他自己。其實，姐姐都知道的，我也都知道。可我始終沒姐姐那般聰明……我一直以為，經過這麼多事，經過這麼多年，他一定會變的。整整三十年，三十年……就是塊石頭，也該捂熱了吧？偏偏我們陛下的心，比鐵石還要硬呢！呵呵~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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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宮陳未木然站在廊前宮燈投下的一片狹長的黑影裏，沉默也如同一個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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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你有沒有將桂兒的事，告訴陛下呢？”郭美筠忽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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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明鑒。先帝最重子嗣，絕不會傷害天家骨肉。”陳未的聲線平穩如無風的湖面，不夾一絲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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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可惜，他已經是先帝，再也護不了他們周全了。” 郭美筠的目光自窗外轉過，靜靜落在陳未的臉上，“陳尚宮，這些年裏，六宮諸事，全賴有你幫襯。若是我們真攢下過一點情分，還請你替我……多多看護我的五個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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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當竭心盡力，不負娘娘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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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美筠嘴角忽浮起一弧溫淺的笑，如此刻的霧雨一樣暝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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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身踏上了繡凳，伸手撫摸那一段冰滑如玉的絲綾。站在輪回般的雪白圈結之前，她喁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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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小時候我說過，想像幾個哥哥那樣，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漢……你們都笑話我，說我不懂做女兒家的好，有父親，有長兄，有姐姐，待以後出嫁了，還有丈夫兒子可以依靠……呵！可看看我啊，我啊，曾經有父，有兄，有丈夫，也有兒子……最後，卻落得這樣收場，呵呵……還真是個笑話呢……下輩子投胎，就做個男兒吧！起碼生死榮辱，自己說了算。誰，都不必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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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凳應聲而倒。她的身體在濕漉的夜風中打轉，如廊前那盞被吹搖欲墜的宮燈，輾轉迷晃，不知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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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未垂下眼睫，目光仿佛也融化在了地上那個飄飄蕩蕩的影子裏。殿外隱隱傳來呼號的哭泣，如風似訴。陳未心中忽地一酸，不禁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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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先帝遺旨，為郭惠妃娘娘收斂，入葬孝陵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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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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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燕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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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已經？”天晴未料到才短短兩個月，她在清源縣還覺得絕不可能的事，就這樣成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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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姣點點頭：“是。你失蹤後過了幾天，王爺就收到了宮裏的密報，說皇上駕崩了。看意思，新帝並不想各位叔父這麼快知道。為此，王爺是藉口述報清剿白蓮教之務，啟程赴的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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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皇上已經駕崩，就沒人會問他擅離藩領之罪。只要他說在半途接了訃訊，述報改奔喪，既合情又合理。”天晴很快明白了朱棣的意圖。她從滄州逃出來時，他肯定已經動身了，因此趙曦借兵才需轉而請示張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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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姣應聲接是，知道接下來所說的話，於她只怕更難接受，先概述了一遍近來聽聞的皇帝身後情勢，才小心翼翼將醞釀了許久的措辭倒出：“……據說，皇上賓天之前，宣了尚宮局和司禮監擬旨，除皇太孫的太孫妃和良娣，後宮妃嬪無論品級，有否生育，全部賜白綾一副，自縊殉葬，其中包括郭惠妃娘娘、任妃娘娘……還有東宮的呂氏也在內。為防章大妹之事重演，所有服侍過她們的人，全都給打發出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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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連惠妃娘娘都……”天晴只覺一陣熱血上湧，癱坐在床上。她曾擔心朱橞作死，倘若郭惠妃白髮人送黑髮人，定然要傷心欲絕。不成想，這麼快，她的擔心就變得全無必要，以這樣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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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最惡婦寺幹政。”徐三哥說的話過歷歷響在耳邊。可難道僅僅因為厭惡，就要趕盡殺絕麼？不，這根本已不是厭惡，而是恐懼——他太害怕江山落入外姓人之手，太希望孫子迅速成長為一個合格的帝王，為此把朝中可能的絆礙統統“清除”不算，還殺光了後宮所有被視為他長輩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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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孫呢？太孫是怎麼說的？難道都不肯為她們求一句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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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剛出口，連天晴自己都覺多餘。何必問呢？一旦成為帝王，他就再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類。他的祖父已經剝奪了他作為一個人的喜怒和情感，以“為他好”的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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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山面前，連自己的生身母親都可以捨棄，何況郭惠妃那樣，和他毫無血緣的“庶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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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姣一只素手輕輕按在天晴微微發抖的肩上。“先帝應該也知道殉葬之舉大乖天和，為幫新帝堵住世人之口，已欽封殉葬的妃嬪宮女為‘朝天女’。朝天女戶，若家中無人為官的，其父封為百戶，世襲罔替，若無父，便封其兄、其弟、其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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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拿女兒換官位，可真是好買賣！”想到那一個個或許她相處多時或與她數面之緣的女子，天晴止不住發冷。“那麼多的妃子宮女……就沒一個活下來嗎？連一個能活的，都沒有麼？”縹緲若無的希望殘存胸中，如小小的火苗，她卻無論如何不願任它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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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姣低下身，握了握她的手，柔聲道：“有的。寶慶公主的生母張美人。因寶慶太小，是唯一還沒有出嫁的公主，皇上不忍心讓她幼年喪母，特旨免了張美人一死。還有永和宮的楊妃娘娘，皇上駕崩前三天，她就病故了。和被迫殉葬相比，終歸算是正寢而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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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木然地點了點頭，紛亂思緒中，前因後果終於都串了起來——陳善甘冒大險現身來找她，彭瑩玉也突然改了主意，火急火燎想拿到印文找到寶藏，只怕他們都已收到了消息！皇帝一死，天下必亂；此時不反，更待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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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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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朱棣來說，不也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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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一下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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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反了！朱棣擔心留在宮裏的世子幾個被朱允炆當做人質，所以要把他們先接回來。可隻身前往，等於自投羅網，就借弔唁之名，帶了軍隊去施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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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快？”花姣有些不相信，“鐵木真秘寶還沒找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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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管不了什麼寶藏了——再晚，他怕兩個兒子保不住。這次是朱能跟他一起去的吧？朱允炆最顧忌臉面，如果他們跑到金川門城樓大喊叫門，全應天府的百姓都看著，他決計不會無故拒絕自己前來奔喪的叔父，更不能偷偷扣留。等殯儀結束，說不定還會大張旗鼓送他們父子三個出城。這就是朱棣做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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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皇上有遺詔，‘諸王臨國中，毋至京師。王國所在，文武吏士聽朝廷節制’。王爺帶兵進京，本就是抗旨，是違詔了，只怕沒那麼順利……很可能根本就進不了城門吧！”花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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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抿唇思索，進不了那還好了，最怕他救子心切，單刀赴會入了宮。要是朱允炆狠下心，就地格殺了他，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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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有沒有這一出？原本這時候他也去了應天嗎？以清剿白蓮教戰果呈報的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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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原本這時，彭師父已經被他搞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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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抓頭撓發，根本想不出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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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只能祈求上天，保佑他們一家子平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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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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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州驛館裏，知州官一臉惴惴，小心看看朱棣，又看看身旁天使，心裏嘀咕：早不來晚不來，偏偏燕王大軍行到他的地頭就來，眼瞧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可別在這兒打起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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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使臣朗聲讀完聖旨，收起敕符，合手道：“陛下聖意如此，請殿下打道回國，以遵先帝遺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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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臣民，哭臨三日，皆釋服，毋妨嫁娶’，‘諸王各於本國哭臨，不必赴京’，先帝遺訓，皆出一片愛民如子之心，不願勞師動眾，望百姓生息如常。然則先帝有愛恤之情，臣子豈能無忠孝之義？此次本王是為述務呈報赴京，半道卻聽聞先帝崩殂之噩訊，為此窮日落月，星夜疾奔，只盼能早一日跪伏於先帝靈前，慟哭叩頭，以全孝道。為人臣為人子，這都是本分——陛下何故要橫加阻撓？”朱棣滿面怒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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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臣臉上一陣青白，可他怎麼也是天子來使，身份非比一般，輸人不能輸陣，尤其對著這麼囂張跋扈的藩王，當即高聲道：“諸位王爺孝心忠忱，先帝與陛下豈能不知？為此才特准在大本堂學讀的幾位世子王子，於京中服喪三年，以代父盡孝。倒是殿下你，這次還帶了一萬衛軍前來京師，無論進香還是述務，未免都不成體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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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冷笑：“這次本王帶著白蓮教妖賊屍身人頭三十二具送交刑部，其中不乏妖教護法長老、香主堂主。若是那班妖民群起而攻，意圖奪回，難道陛下要本王單槍匹馬、赤手空拳以待，由得他們搶去這幫妖賊的屍首不算，再教他們亂刀戕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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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殿下，哎！話不必說這麼重……”打圓場的是八公主的駙馬王寧，後軍都督府僉事，雖出身武勳之家，但溫文爾雅知書識禮，在皇室中以好人緣聞名。“雖說事出有因，但一萬騎兵，確實陣勢駭目，這樣浩浩蕩蕩開赴京城，又是這樣的國喪孝期，陛下也是怕激惹物議啊。”他話說得委婉，“陛下難免懷疑你要逼宮”的意思卻表達得異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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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陛下怕什麼？怕京畿四十八衛三十萬大軍，會不敵我燕山衛區區一萬扈從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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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實在露骨，從來涵養謙和的王駙馬臉上也開始有些掛不住，只能向一旁的人連使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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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始終緘默的張之煥終於開了口，道：“燕王殿下大孝至純，天地當感，為此陛下才派我等率禁軍來接應殿下車馬。若殿下肯留三衛士在鳳陽府稍歇，輕車簡從入京，既免城民嘩議，又盡至孝之心。先帝與陛下雖是祖孫，情深更逾父子。陛下所曆失怙之痛，實與殿下無二，此時正需至親寬傷安懷，又豈能狠心拒殿下於外？只未知殿下鈞意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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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煥一席話不輕不重，恰把朱棣頂上了杠頭。車輕不輕不重要，簡從才是關鍵。若他不允，狼心昭然；若他允了，便是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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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如張大人所言，殿下以至孝渡江，若因此有違吾皇詔命，倒反為不美了。”道衍合十念佛，從內堂走到朱棣的身邊，轉身一瞬輕聲道：“他日風雲感會，羽翼高舉，大江只投鞭可斷，殿下實不必爭今時之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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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煥嘴角微牽，朝道衍行了一禮：“殿下半途才聽聞訃訊，卻恰好帶上了禪師為先帝英靈祈福祝禱，真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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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衍哪里聽不出他的含沙射影？回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白蓮教眾亦為佛門中人，只因謬信偽經，誤奉偽神，才失足成恨。貧僧自告奮勇，與殿下一同赴京，惟望這一路因緣際會，或能勸善棄惡，感化一二頑劣，便是無量功德了。不期，竟悲聞先帝賓天之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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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煥早知他既然能來，必有遁詞，微微頷首，再不言語。目光回向朱棣，只等他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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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本王不帶扈從，只一人進京致哀——這樣可以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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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平丟出一句話，炸得在場眾人無不駭然。連張之煥都沒料到，朱棣能這麼爽爽快快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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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道衍已臉色微變，朱棣卻置若罔聞：“如何？天使和二位大人是否還需回京一趟，叩問聖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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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天府，金陵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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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七七未過，先帝的梓宮還停靈在仁智殿，未曾下葬孝陵。一身重孝的朱棣不待宮門通報，步履生風便跨進了武英殿，面朝皇帝朱允炆昂然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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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朱棣，參見吾皇。”嘴上說著參見，腰膝卻不曾一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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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炆雖早知道他要來，可並不期是如此場面，頓時一怔。恰逢監察禦史曾鳳韶正呈本上奏，見狀忍不住喝罵——“大膽燕王！未召擅闖，登陛不拜，是大不敬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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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陛下說話，不相干的滾一邊去！”朱棣眼色如刀，竟迫得曾禦史一時氣哽，瞪大了眼睛，張口只剩了乾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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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只得先抬手安撫：“燕王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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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朱棣直接打斷了他，“先帝英靈在上，臣自問為朝廷殫精竭慮，矢忠矢信，無愧天地日月！陛下貴為天子，倘以臣有不盡之處，足可行譴發落，不必諸多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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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燕王言重了。燕王是朕的叔父，何來試探、發落之說？先前遣使，只為先帝遺詔，不可不循也。”朱允炆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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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卻不發一言，沉著臉色，默然行完了稽首禮，便入靈堂準備守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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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武英殿書房，如今已成了朱允炆的幕府。當日傍晚，幾名親信重臣濟濟在場，各抒己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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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遺詔欽點的兵部尚書齊泰道：“陛下，就今日之事，可見燕王目無尊上，淩躐不馴，異圖已萌，萬不可再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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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淡淡道：“燕王哀慟過度，偶有失儀之舉，未嘗不能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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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部右侍郎卓敬道：“陛下，無論殿前失儀乃有心或無意，不改燕王其人。其智謀絕倫，並有雄才大略，封國北平更是地勢優越，兵精馬壯，金、元均由此而興。燕王經營燕地幾近二十載，民望之盛遠非等閒。臣以為，現下當立刻詔其改易封地，方為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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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卿以為，燕王當封國何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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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將其改封南昌。九藩重鎮，同氣連枝，一旦燕藩拔遷向南，不單可教其孤立寡與，亦能敲山震虎。萬一有變，也易於控制。臣所言乃天下至計，願陛下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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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大人之議，乍聽之下不錯，實則有欠考慮。”張之煥忽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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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聆張大人教義。”卓敬大感不快，卻硬生生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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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大人或許有所不知，如今應天百姓間盛傳，說陛下皇位還未坐熱，就迫得來舉哀吊泣的親王叔父孤身入宮，毋言扈從了，連儀仗都無。若是這時再起削藩之議，豈不真讓天下人誤會，以為陛下冷酷寡恩、不念親情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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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這還不是燕王他放出來的風聲？”齊泰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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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侍郎所言，確當得一思。先帝遺詔有曰，陛下‘仁明孝友，天下歸心，宜登大位’，可若因平民無知，誤信坊間蜚語，眾口鑠金，折損陛下英名，則大不值得了。”皇帝心腹之一、太常寺卿黃子澄是有名的儒士，向來最重清譽，此時也插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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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翰林此言差矣！正因為市井庸愚，只知人云亦云，才看不出燕王險毒用心，大放厥詞，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陛下不可一葉障目，因小而失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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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在齊大人眼裏，燕王已是反賊無疑了。下官猜測，齊大人應該已手握確鑿鐵證，能證明燕王屬實有謀逆之舉吧？”張之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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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怎麼可能！如果真有實證，你我還用在此費這個口舌嗎？張侍郎這話什麼意思！”齊泰怒視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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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張之煥不置是否，只微微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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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卿，當日據你在宿州所見，燕王的態度如何？”皇帝忽然轉向駙馬王寧。他早聽過使臣和張之煥的回報，但一個極盡悚然，一個卻大為不屑，當此場合，他想再聽聽第三人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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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寧面露難色，躊躇了一會兒才道：“……當日燕王確實出言強硬，然而氣宇坦蕩，不藏不遮，所說也是人之常情，並非強詞奪理。微臣是覺得，任誰當此情境，都難免激動一些。燕王既然能隻身前來，便證明心中無愧。齊大人淩躐不馴之說，可能有些言過其實了。再說，燕王如今富貴已極，又何必異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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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泰挑眉道：“王僉事稱本官言過其實。莫非王僉事能擔保，這次燕王不過發個脾氣，他日是定不會謀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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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寧臉色一白；“燕王之事，下官如何能作擔保？齊大人何必強人所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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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煥快速用眼神安撫了一下王寧，道：“誠如黃大人先議，先帝已詔告四方，陛下‘天下歸心，宜登大位，內外文武臣僚當同心輔政，以福萬民’。陛下是先帝欽定的真龍天子，天命所在。倘若燕王當真蒙昧良知，興兵謀逆，名不正而言不順，便是借由在北地數十載經營蠱惑民心，除了那些邊民，還有誰會群起而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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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臣也認同張侍郎所說，杯弓蛇影，大可不必……”黃子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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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以為非也！”齊泰又搶了出來，“未免夜長夢多，臣附議卓侍郎所請，即刻將燕王改封。如今他正在城中，若他順服便罷；倘使不從，陛下可當場拿下，問罪發落！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命所在，便是親王，那也不得違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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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卿……文耀，依你看呢？”皇帝從來沒在他這裏得到過肯定的答案，一直覺得奇怪——照理，他不應該是最主張削藩的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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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有一句話，想要問問齊大人。先帝欽點諸公翊贊機務，是為固保大明江山萬世不易之基。先帝封藩時有詔，‘法古建邦，用臻至治’，令諸王‘勤民奉天，藩輔帝室’。如今先帝骨肉未寒，諸位就要求陛下撤藩改封，莫非是想教萬民看天家的笑話麼？既然這樣，何不做事做絕，像曾禦史所說，直接拿‘行皇道入，登陛不拜’治燕王大不敬之罪，將他就地誅殺了，豈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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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泰氣道：“你這是什麼話！世人都道燕王鎮守北境近二十載，有功無過。這次他於眾目睽睽下隻身入宮，手無寸鐵，又不可能行刺！為一次登陛不拜，就將一封國藩王治死，不等於昭告天下，此乃欲加之罪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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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個‘欲加之罪’！莫非，為一次登陛不拜，將一有功無過的藩王除國，天下人就深以為然了？”張之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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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意以為，削藩可行，卻不可魯莽。先帝遺詔要諸王子在京守孝三年，正是為此計議啊！列王諸藩，誰能不忌？究竟夜長夢多，還是來日方長，還請陛下三思而定！”黃子澄順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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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泰簡直想擼起袖子揍人了。“你們！”翰林院出身的，只知沽名釣譽，就沒一個腦子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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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眾愛卿不必再爭，朕自會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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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錘定音，心中暗道——不錯，“仁明孝友，天下歸心”，自為儲君，他苦心經營，才得到的這八個字，無論如何絕不能毀於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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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智殿靈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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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我們會不會？”聽聞朱棣已經入宮，朱高熾面上自不敢狂喜，拖著尚不靈便的右足疾走而來，要陪父親一同跪席守夜。他一向敏感多思，當然看得透如今情勢，心中著實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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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朱棣乾脆道，“你們一定會平平安安。”隨後望了眼殿外，在一片誦經梵唄中低了低聲音，“上次為父說過，宮裏有些信得過的人，如遇到危險，可找他們商量，你都還記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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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熾點點頭：“孩兒都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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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朱棣又瞥了眼跪在一邊正做百無聊賴狀呆呆盯著祭桌上油馃子發呆的朱高煦，用眼神迫得他直了直身，低頭對朱高熾道，“管好你二弟。他性子暴躁，別讓他不小心說錯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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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熾點點頭：“孩兒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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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朱棣欣慰地輕捏了捏他的肩膀，才發現當此絕境，這小子居然似乎還長胖了些，不禁心中苦笑。“等父王下次來時，就接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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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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