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年，盧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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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梅寶他人呢？”六歲的天晴在灶房門口大呼小叫，騰騰嫋嫋的熱氣裏，只見她揮手跳腳，眼淚汪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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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鹿，不是人，現在……”雪綿揭開了大釜蓋，“它是盤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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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和自己情同姐弟的梅寶就這麼成了盤中餐，天晴心尖一痛，淚水像潰堤的洪波，瞬間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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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我……我不吃飯！梅寶……梅……寶……”常遇春好不容易把天晴按上了餐桌，她卻把碗筷一推，手打足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臉紫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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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遇春見狀不免心疼，瞅瞅雪綿，只顧自己吃飯，一言不發，仿佛這嚎啕哭聲就是一段背景音樂。無奈之下，只得由自己輕聲來哄她：“天晴啊，乖女兒，別哭了好不好？是爹不對，爹不應該把梅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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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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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他說完，雪綿忽然擱下碗筷，杏眼圓睜怒視向他：“你有哪里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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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遇春一愣，結結巴巴地解釋：“這這不是……如今這不是、要先哄她吃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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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綿擺手示意他不要多管，接著轉向依然哭鬧不止的天晴，大喝一聲：“別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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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喊把天晴嚇得不輕，登時便止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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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家村向來民風隨意，父母兩人都任由著她的性子來，這對女兒家的管束要求，比起村裏的其他人家還只少不多；但若真的比較一番，平時應該是教她習武的爹爹要更嚴厲一些。這次娘親如此動怒，連爹的面子都不肯給一給，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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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綿見她停了下來，循循開口道：“當初你爹爹把小鹿帶回來的時候，是不是和你說過，這小鹿是要宰來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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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天晴先是怯怯的，馬上又壯膽揚起臉來爭辯，“可我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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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綿立刻打斷了她：“你說要給它起名叫梅寶，娘是不是說過這樣會對它產生感情，勸你不要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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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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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跑到圈中和它說話，還說你會把它當成親弟弟一直照顧它，娘是不是也說過這樣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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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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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爹娘的話都當耳邊風，現在卻要把梅寶的死都怪在爹娘頭上，覺得自己有道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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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你是鐵石做的心腸！梅寶都在我們家快半年了，怎麼能說殺就殺呢？”天晴忍不住出言頂撞，眼中盈盈漉漉又要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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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寶也是畜牲，和爹爹上山獵來的其他禽獸有什麼不一樣？你平時那麼愛吃肉，怎麼倒不心疼錢伯伯盧大娘那些給你吃下肚的雞鴨牛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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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聽娘說得刻薄，一時發愣，待反應過來，又氣又羞地捂住耳朵：“我不聽我不聽！娘你不講道理！反正梅寶就是吃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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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綿把她的兩手從耳畔掰下來：“假使今天我們都不吃梅寶，退一步，爹爹若根本沒有把梅寶從山上帶來，它一頭沒了母親的落單小鹿，可能會被豺狼虎豹吃了。你如何護它周全？再退一步，你護了這梅寶，其他的竹寶、蘭寶呢？若是把它們都救了，那豺狼虎豹們吃什麼？你說去山上玩，它們都不傷你，是為什麼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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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能同它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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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可有告訴你，是因為好玩才殺兔殺鹿漫山捕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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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是因為肚子餓，還要喂小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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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了救梅寶，讓它們和它們的小崽都餓死了，你覺得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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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天晴想了想，“要是它們也能像梅寶一樣吃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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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使有個孩子，她聽不到林鳥山獸說話，卻能聽到小花小草說話，那在她眼中，吃草吃肉，又有什麼分別？植物雖然不能叫不能啼，但既來到這世上，當然也想活下去，也不想被吃了，它們就不該被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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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覺得雪綿根本在強詞奪理，可卻無從辯駁，只能氣急敗壞地拿小喉嚨嘶吼：“反正我聽不到小花小草說什麼！我只知道梅寶可憐，梅寶不是用來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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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綿一拍臺面：“不是用來吃的？就因為你和它朝夕相處過一段時日，所以它就金貴了？天底下其他飛禽走獸都吃得，就你的朋友吃不得，是不是？徐天晴，你好不霸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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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我往後一口肉都不吃就是了！只吃菜！看你怎麼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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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爹又要上山打獵，又要下地耕田，你就讓他天天陪你吃清水燙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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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愛吃什麼吃什麼！反正我不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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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就為了賭一口氣，這也不吃那也不吃，落下了病來怎麼辦？是不是想以後像娘一樣，動不動在榻上臥幾天，保不齊哪日就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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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這句話如同在天晴頭上劈出了一道雷來，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每次看到娘親病中虛弱的樣子，在她小小的心裏，那種她從不敢觸碰的恐懼就會擴大一分。她能感覺到爹爹有和她一樣的擔憂，但是誰也斗膽沒有提過那個字眼。它仿佛是一個咒語，一旦打開就會成真。而現在，娘親就把這個字這麼堂而皇之地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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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一時忍耐不住，騰地撲到了雪綿的懷裏，又哭了起來：“娘你不要死！不要死！你把梅寶吃了吧！你千萬不能死！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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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綿看著懷中這團嚶嚶顫抖的小身體——這畢竟是她深愛的獨生女兒，她又怎忍見她如此傷心？一腔怒氣霎時雲散，摸著天晴的頭柔聲安慰：“娘說這些不是想惹你難過，但你……與其他孩子終是不一樣的，你能聽見小鳥小獸說話，它們對你而言便與人無異了。可是天晴，即便是人，也終有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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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你不會死的！不會死的！”天晴苦苦倔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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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綿卻兀自繼續道：“世事荏苒，本來就沒有什麼東西能夠亙古不滅，這是萬物的道理。就是瀚如宇宙，也是且破且立，周而復始。死並沒什麼可畏可怕的，不過是這輪回中的一段過程罷了。只是你活在這當下，便要竭盡所能，不可辜負與你相遇的任何生命。若生，當絢如夏花，若死，當靜如落葉。對死亡要有敬意，而不必畏懼。天晴，你能明白為娘的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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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淚汪汪地望向雪綿眼簾中的繾綣溫柔，不由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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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綿微笑起來，輕撫著她的臉頰：“你不想吃梅寶，娘不勉強你，但這鹿肉今日不吃，可就要壞了。梅寶付出了性命，讓我們填飽肚子，娘不願意浪費。我和你爹吃不下，定會將這些肉同鄭師父、盧大娘他們分了，你且想好究竟吃不吃。為娘是覺得，活著的時候不好說，但梅寶如果有靈，知道自己已經死了，這麼多人中，一定最希望你能吃一口，好能化作你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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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原因方才哭得太凶，待雪綿說完一番話，依然抽抽搭搭。不過不知怎的，這時聽娘親提起梅寶，心緒已全然不似剛才那麼悲慟，反而如雨後初霽，慢慢明亮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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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我吃的！梅寶不能浪費！”她目光堅定地看向雪綿，夾起一塊鹿肉放進了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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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動物死了就這樣……”望著她邊忍著眼淚邊拼命吞咽的樣子，雪綿心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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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到我死的時候，她要難過多久才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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