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晴清掃過的池室窗明几淨，架子邊放著剛剛採摘下的茉莉。淡雅花香夾纈在蒸騰的暖氣中飄蕩，卻沒能掩蓋住屬於她的奇特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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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臭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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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緩緩落在石壁上的一長道蜿蜒黑絲，朱棣的心中突然漾起一陣神奇的興奮——“好啊！你的破頭髮，居然膽敢留在這裏，這下非叫你……”指腹觸及，才發現那並不是頭髮，只是一缺細細的裂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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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地，他很失望，或許是因為發難失去了理由，或許是因為又一次被她完美地逃脫，他幾乎能想像出她輕浮得意的笑，嘴上叨叨叨說著：“殿下以後看看仔細再發話，省得又老眼昏花，鬧笑話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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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她就是這麼神憎鬼厭、可惡可氣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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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曉得什麼緣故，上至見慣風霜的耋耄，下到未曾涉世的稚童，都會被她吸引住眼光。性情截然相反的熾兒和煦兒，一個見她便笑，一個喊打喊殺，卻都不約而同要親近她。皇宮裏王府中這麼多人，竟然就找不出幾個說她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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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到底喜歡她什麼？全是被她演技騙住的白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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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凝神想著，至末不覺恨恨捶打一下水面，任由水花四濺，隨著池上煙氳的薄霧散去。此時，忽聽得“哧呀——”一聲，門開了，一個人影突然出現在屏圍後面，他不由被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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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來時心神恍惚，他不記得自己有否插上栓閂。但王府上下誰不知道，這間池室一向是他的重地，就算他不關不鎖，沒人的時候，都絕不會有人膽敢亂闖，何況這時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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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誰這麼不怕死？難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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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影迅速閃到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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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晴？！”他幾乎有點走調地喊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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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卻似乎一點沒有注意到現在的場面有多尷尬，像魔怔一般定央央看著他的臉，瞳珠一轉不轉地發問：“你，有沒有看見過一串手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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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這麼闖進來，不講任何禮節，連起碼的解釋都沒有一句，就為了找一串手鏈？朱棣真想騰地站起大聲罵她，但目前的情況不允許他這麼做。他只能有些心虛地瑟縮在池中，忍著怒火道：“沒有，快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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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全沒聽見最後那個字，直接繞著清心池走了一圈，東看西看。雖然知道她的注意力並不在他身上，朱棣但還是覺得自己如同被關在籠子裏圍觀的困獸，憤懣又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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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說了沒有，還不出去！”他咬著牙，覺得自己的忍耐快到了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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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沒有……沒有！怎麼哪里都沒有？！”她根本不理他的話，甚至幾乎當他不存在，又打開旁邊放置衣物的櫃子翻找，又把一側的玉屏抬起搜尋，連房間角落裏都掃了一遍。室內濕熱外加心情焦急，朱棣眼見她臉漲得通紅，額頭上都出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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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間，她好像想起了什麼，一下跪坐在池邊，看著暖氣飄漾的水面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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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陡然生出一種恐怖的預感，就是千萬軍馬當前，他都絕沒有這麼驚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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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你想幹什麼？！”他的問話都不受控制地結巴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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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言不發，深吸一口氣，“嘭”一下把臉紮進了水裏，接而在池底四周遊目，試圖找到那串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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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快要從嗓子口跳出來，想也不想，幾乎奪路而逃般從池中躍起，抓起被她翻得散落的衣物，一下躲進屏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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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來她也是他的女人，可為什麼、為什麼他會這麼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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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來不及思考出答案，徐天晴就從水中抬起了臉，上面掛著瀝瀝水珠和一副沮喪欲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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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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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甘心地用袖子拂了一把額面，丟下一句“殿下接著洗吧”，就展身起立，旋風似地沖了出去，走時並沒有忘記幫他把門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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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依然躲在屏後，驚魂未定，腦中茫白一片。剛剛想撐地站起，手掌卻按在了什麼堅硬的粒狀物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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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開覆在上面的夾衣，赫然看見一串碧綠的松石手鏈。這應該就是徐天晴剛才要找的東西，被裹在了衣服裏，她又跟頭公牛似的莽莽撞撞，難怪找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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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看這手鏈，除了色澤明麗，做工打磨都極為普通。他本以為她那麼著急，以她財迷的性格，這玩意兒總該是件稀世上品，現在看來卻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又一轉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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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晴從來不熱衷於佩戴什麼金銀珠玉，這手鏈他在進宮前也未曾見過，應是她這次京師之行帶回來的。然而明明不怎麼貴重，她卻如此緊張，難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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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快得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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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仍在四處翻找。“難道是和馮嬤嬤說話的時候，掉在石凳邊的草叢裏了？”花姣在長春閣裏翻遍了說沒有。這大半天她都在後廷和花苑裏跑來跑去，範圍太廣，探測儀也派不上用場，只能靠自己徒手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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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悔不當初，早知道把它放在妝奩裏就好了！幹嘛非要戴在手上？要真找不到可怎麼辦呀……這是之煥……之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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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急得都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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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爾娜？黑黢黢的，你在做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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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循聲抬頭，原來是瑛兒，一手拎著個漆花食盒，一手提著盞明角燈，映照出她此刻疑惑不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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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瑛兒，我在找東西，你有看到過一串碧綠碧綠的松石手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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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石手鏈？沒有啊。是你的嗎？很貴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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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沒有很貴重……呃，也算挺貴的了，我找不到了……也不在這裏嗎？”瑛兒見她語無倫次，兩只手直往草叢裏扒弄，袖子、前臂、臉頰都濺上了道道點點的泥痕草屑，她渾然不覺，還在咕噥著翻找，不禁有些慌了——她怎麼了？不是魔怔了吧？立刻道：“果爾娜，你應該還沒吃飯吧？我們一起吃了飯，我再陪你慢慢找，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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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肚子適時地回應，天晴終於停止了搜尋，蹲在那邊，向她恍惚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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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炒口蘑、清炒三鮮、清炒瓜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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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清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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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全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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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無肉不歡，見之難掩失望：“瑛兒……你最近茹素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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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從今天開始，接下來六天，我都會茹素。”為此她開了小灶，自炊自饌，不和其他人一道用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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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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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殿下生母龔妃娘娘的忌辰。王妃娘娘在的時候，總會陪著殿下一起祭儀，然後茹素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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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王妃娘娘不在了，你就替代她茹素七天，為龔妃娘娘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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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以前王妃娘娘茹素，我想陪她，她總說我是小孩子，要多吃點葷肉長身體，蔬食一天就好，不用七天那麼久……如今我大了，就想盡盡本分，算作一點心意。本來持齋應該過午不食的，但娘娘從前說過，要是我一天只吃一餐飯，她便一天的素都不讓我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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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說著，瑛兒臉上又現出懷念依戀的神情。天晴暗歎，先王妃對她而言，果然是不可替代的慈母一樣的存在，這份情意，就算瑛兒以後有天找到了自己的生父生母，也不會更改分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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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兒啊，你可曾想過，要去找自己親生的爹娘呢？”在一片迷蒙的胡思中，天晴輕輕漏出這句話。直到聽到自己的聲音，她才忽然回過神來，癡笑了兩聲，給雙方都鋪好了臺階，“哎呀我忘了，你如今是王府的小姐，怎麼好隨便出門亂跑？我又說傻話了，嘿嘿~”說著夾起一片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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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這麼自損，瑛兒也笑了，笑完卻若有所思，良久之後，緩緩從懷間摸出一枚疊瓣花形狀的紅玉石牌，只是盯著，並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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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此景，傻子都知道這紅玉必定與她身世有關了。天晴本就愛八卦好管事，這時把之煥的手鏈都暫時忘到了一邊，咽下了嘴裏的菜，便問道：“這是你……爹娘留下的信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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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許久，瑛兒才點了點頭：“嗯……王妃娘娘收養我時，我便帶著這塊紅玉，玉花玉英，故而娘娘才為我取名瑛兒。它……應該是我尋找生身父母的唯一線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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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玉花石……可光憑這個找人，估計也只有張全一那樣的大仙辦得到了吧？鬼知道他如今在哪里閑晃呢！天晴正天南海北地尋思，瑛兒卻唐突地往她懷裏一塞：“你拿去吧！下次出門為殿下辦事的時候，替我扔了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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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低頭望著那塊被瑛兒捂得餘溫縈縈的紅玉，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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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情況？這不是你找到爹媽的唯一線索嗎？難道是我剛才聽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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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出她的錯愕，瑛兒抿著嘴搖了搖頭：“我不會去找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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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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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王妃娘娘不願如此。生恩不及養恩大，對我來說，娘娘就是我的母親。雖然她已不在，但我立過誓，此生絕不會忤逆她、傷害她。如果再心猿意馬，去找什麼親生父母，那還算是人麼？不論他們……總之，我權當他們不是存心棄我，每日遙遙祝禱，願他們太平安寧，長命百歲，全了我的為女之義，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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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忠孝兩全的發言，聽在天晴耳中卻完全失了重點——王妃娘娘不願意？怎麼會呢？雖然她從未見過，但王妃的形象早已通過各種管道在她這裏鑄立得音容宛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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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溫柔嫻雅的一個人，會因為自己在亂變中收養了瑛兒，就不准她再尋找親生父母嗎？如果她真這麼忌諱，為何不索性趁瑛兒還小把紅玉牌早早扔了，偏要留給她，徒增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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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還來不及思索仔細，瑛兒又道：“我自己不爭氣，這石頭明明扔掉了好多次，最後還是鬼使神差地又撿回來。只能麻煩你了果爾娜，把它丟得越遠越好，最好丟在你都不知道在哪的地方。”仿佛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心，天晴幾乎看到她咬了咬牙，“如果哪天我來問你，你只要回答再找不到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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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如果……”“好了，快吃飯吧，你不是還要找那串手鏈麼？”瑛兒不由她說完便迅速打斷，往她的飯碗裏夾了一筷子菜，笑笑道，“王府裏那麼多夜貓子，再不快點，指不定就被哪只壞傢伙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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