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花 - 後篇第六章蒲公英

"哪件好看？"

一字排開的服飾，全都是昨天剛剛到手的。他撥開衣櫃裏那兩件罕見的男裝，逐一以手撫過輕絲裙擺。

"瑪希穿甚麼也好看。"

溢滿懦弱的微盪，遑論沾染耳朵，空氣中存在也惹他噁心。

死蠢！他哪是在問他！又不是女生圍成一團，對著衣服指指點點，那種無聊又無謂的友情遊戲。再遇他以後，臼齒的磨蝕他絕對要負責！

況且，不是他穿。死蠢。

"這些全是獻給那位大人的候補品。"

他朝著整排衣服，張開雙臂。

很快，很快，他就可以棄掉那些劣制品。

把還差兩寸就到他胸膛的身軀擁入懷中，便足以消滅隔絕彼此的短小距離。和暖卻受冷風剝削的體溫，閉上眼，便足以成真。

明明過去百年都是這麼活。不夠。不夠。

再黑亮細軟也不是她的秀髮，再精密細緻也刻劃不出眼睛的神粹，再雪白無瑕也不會是她那襲短裙。再真的贋品，在真品面前就是垃圾！

他抬高人偶，輕放櫃頂，臉往髮頂埋去。

不得不承認，那丫頭可真能幹。

這就是屬於她的氣味。

"給我一星期時間。"

眉目間傲氣，混然天成得篤眼。明明那個只懂跪倒在地的自己，他早已拋開走了好遠。

他強忍著用力的衝動，費了點心力只限裝點笑容。

"我有甚麼好處。"

"你又會有甚麼損失。千金難買心頭好。就當你買個機會。"

徐徐不急有稿似的。這丫頭懂打算盤。

她是，真的，一點東西也沒有留給自己。唯獨記憶不一樣，靠著追溯重刻，百年千年依然鮮活，不。是建設新生命才對。

他要。他要。

氣味是真切存在的，假不了。就算需要想像加持如添加重調味，假不了。

"況且我不是要錢。"

"你要甚麼？"

聽他飛快回話那瞬間，她就知道自己赢了，這種表情，他一直瞪視著。

"讓我們留下。"

與她貼著肩的那個男人，一直一言不發的那個男人，帶綠的雙眸吐露著不合身份的淡泊。

他當自己是甚麼？！只要他一動念頭，隨時要他跳下樓也行！這個男人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隨時可以幫他記起，自己是他其中一個傀儡而已。

他盯著這倆相繫的手，大聲落下冷笑。

她不知道這是在送羊入虎口。還好。人質在手，她怎會夠他玩。

"三天。"

她大聲朗笑，聽上去是真的高興。

"一言為定。"

那丫頭不慣拖著做事，就是這點得他歡心。

就算如今與死無異的那個男人，不再能拿來脅迫她，不是看在她有利用價值，他早就趕了她出去。

身後的他更是。

"你早陣子不就見過大人吧。記得她甚麼胸圍腰圍臀圍吧。"

布料磨擦沙沙聲中，理所當然的答覆久久不現，他拿咂嘴聲全然砸碎後，猛然回頭。

"我是在說尺寸！！！"

雖則一怔，抬眼也只限一時半刻。這個死蠢。

"那麼身高呢？！"

不用去看也知道他在低頭，褲管被他抓至摺痕突現，停在那兒不懂還原。

孬種。與以前根本了無進步。面對大人的賞賜，不止渾然不知，還要多番糟蹋！

"瑪希，這件美嗎？"

她一隻手藏在白布底，另一隻手掂起藍色寬大衣領，他直直看去，卻雙手抓著撘肩的紫貂皮草。

他其實最喜歡是這件，新的那件乍眼看只是普通布料。況且大人說過，這件配他眸子，不是他穿便不行。

"這件設計很特別啊！"

她再沒有朝他看去，埋頭撫過衣領邊沿上的三條白線，一次又一次。

他要。

"知道嗎？英國那群比教世主更偉大的一族剛偷來了用。"

偉大，這二字分明用得骯髒得很。

"明明我先看中的！一想到不久的將來就會爛大街，真討厭呢~"

他再走近，朝目標定睛不移，飄浮踏去。

他要。

"真帥啊~"

她晾高只讓自己看。

"是吧~肯定很襯了~"

他當然認得這種語氣。每次他穿起新衣服，嘆息長拖卻虛得不黏不膩，全指向真切。

大人的讚許，才是他存活至今的意義。不是儼如真實的卑微，不是被迫學會的順從，不是唯一命定的唾棄。

"啪！"

不是唾棄。

"你碰甚麼。"

騎劫手背的麻連延不斷，一秒間，布的順滑被痛感徹底奪去地位，耳朵痛，全身都痛。他料不及嘴唇會說話，活像那些決意不會回去的往日一樣。

"不是給我的嗎。"

他會說著這些，不得不歸咎於不肯遠離他嘴邊的咒語。

"在說甚麼。"

耳邊響起的依然是，她笑狼吞虎嚥的自己傻孩子，心裏泛起的依然是，她笑著拭自己嘴唇的暖意。

話沒法摺起收回的那刻開始，他一直希望著。

希望甚麼？那些本來就屬於他，只屬於他的東西？？

由他第一次碰到新衣開始，一直都是他先選的！有多少個孩子也好，一直！

為何偏偏是他？！！

大人，他弄壞了你的衣服，你看見嗎？！

使紅色成為布的原色，把所有界痕也蓋掉，你看不看到？！

他心往神馳日夜念掛，滿手鮮血也不滑落的，僅止是你贈他的刀！跟他爭持不下的你，分明就能看見！！！

那時自己早就顫得比他深，到了此時此刻也顫得比他深，就是怎樣也無法制止。

自他被大人撿起，自己再沒有好日子過。論聰穎，論感情，自己有何比不上！他只不過是個廢物！揮霍他水源的廢物！

。。。有夠諷刺。自己偏偏正是看中了這點，還要滿心托他的福。

他早就已經束手無策。

他雙手扶膝躬身傾力失笑，要像他當過的無數高冷角色一樣，把所有所有都歸自悠餘。

"你想要那女的。"

他朝徹底抬頭的他掛起歪笑，點著頭，一下一下。

"有沒有再笨點！！！"

他再也忍不了！

"無所不能的大人如此寵愛你。"

他單臂扯高他衣領，把四目交投迫成平行線，那眸子依然不見波濤，俯視他般的漠然。

"是你的話。"

這兒每字掉落，頂多輕刮空氣，卻鑿穿他心。

"求大人幫忙，把她變成與我們一樣的存在，她能逃到哪兒去？哪裏也不能！！！"

吼聲早已擺脫喉嚨，眼球也要脫離眼窩，顫抖更命他剝離身上襯衣。

明明他希望真正遠離的是惱恨！

。。。受夠了。他受夠了！！！

"瑪希，我來實現你的願望，你可不可以實現我的？"

他撐大雙眼訴說的光輝，大人從他身上尋尋覓覓卻始終入不了手的光輝，是這般的耀眼。

"若然有著不會完的夢，就好呢。"

姆指掃他眼臉，一如柔言碰他的輕。

死蠢。他想抹去的“光輝”，他們倆都沒有了。

他多麼想這樣告訴他，眼底殘留的濕，卻徹底的出賣了他。

對。世上早就只餘下你一個。他快能死在大人手上，快能解脫，快能實現願望，全都多虧了你。

。。。我親愛的“同伴”。

他剛向躺平的他擲下椅子。因為那擱在一角，亳無用處的木椅子，一如他一樣礙眼。

"快動！！！"

他用腳踢。因為他不想弄污自己的手。

"快動！！！"

我不想看見你！

"動啊！！！"

全是打在布包袋的悶響，猶如被虐的他銅皮鐵骨，施以踢打的他不費力氣。

他亳不掩飾他的失笑。

怎麼可能？！

告訴你做夢的方法嗎？怎麼可能？！！

就是因為你，我才不得不離開，我的夢。

做著夢變成做過夢的開始，我試過，你也試過。做著夢變成做過夢的待續，我的不絕，你的更未曾終止。既然彼此都見識過醒來有多殘酷的話，這，就是我對你的復仇。

骨頭斷裂聲接續不斷，衝擊他耳膜。

他真正渴望聽見的，是慘叫痛呼，可不是這種無機質的，害他發毛的聲音。

全是無機質的聲音，他打從心底裏發毛。

他一下子抽開踐在他手背的腳。

這個不是人的傢伙。

在遇見他之前，遇見大人之前，早就不是人的傢伙！

告訴你做夢的方法嗎？怎麼可能？！！！

由始至終，你追求的又怎會是這種半調子的玩意？？！

我啊。比大人更厲害。只要我想就可以。

我要你去死。

他向那摒棄寄託的目光俯去。

這，就是我給你的禮物。

哭與笑，眼前的他挑了，他唯一能練得出神入化的那項。

於是，自己也衝他笑了。

不用謝。這是我給你的補償。

。。。有"同伴"真好呢。

PART 1 漂留

"都說了。看。她哪兒有洞兒。"

"你閉嘴！"

惡狠狠撒完話，眼睛何止沒移開，她覺得自己簡直是被掃瞄的紙。

"她有一道口子你就等住被我開鏜！"

她知道自己身上本來真的沒有，可看著她左手扯著自己袖子，右手想就此撕下她上衣的氣勢，不排除會被她強行弄出一道。

"就算她真的有事，被你去到又如何，能幫得上忙嗎？"

她全不理會從後的挑釁，雙手拍上她的臉頰，擠著不放下。

"你今天跟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哪裏是沒事啊！"

她一掛出笑容，眼前那雙眉皺得更猛。

"你看你。我還嫌通知得你太早。"

男人的碎碎念還未有一絲平息的跡象，愈拱愈近。

"其實現在，除了那傢伙走了，還會有甚麼事。"

她壓著抬眼看去的自然衝動，眼尾餘光仍觸及她下垂的嘴角。

低頭不對，抬頭也不應該，只因她沒有自信能掩蓋自己的表情。

"就是因為這樣，才有事啊。"

她雙唇裂開細縫，一直垂著頭，離開位向他走去。

"你要說你預想不了嗎？"

向自己投去的反問，她一言不發挺身擋去，只用眼神穩穩一接。

"有第一次第二次自然便有第三次。"

得以侃侃而談的他，手腕被她猛然一擄，明顯怔了片刻。

"怎麼了。不要說這不合你心意。你不是。。。"

"你出去！"

她用力一推迫他後退得踉蹌。

"快出去！！！"

她繼續衝他咬牙切齒，再抱起手肘渾身撞了一遍又一遍，直至他的身影被門所掩。

她昂頭向她走近，往她的頭頂長嘆。

"我早就說過了。說過了。一個不懂幸福的人，怎能帶給別人幸福。"

她把頭沉得更低，不敢怠慢搖頭的節奏，直到她蹲下直視著她，猶如迫她就範。

不是。

"你開心，我也開心。"

自己的幸福無須要他給予，只是密不可分。她真的一直以為。

"我知道你現在不想聽，一直也不想聽！但我由始至終都是不想看見你傷心而已。"

不是。

"我能給的。最大的覺悟。對他而言。並不足夠。"

她不是傷心，全是不甘心，只可以是不甘心。

"怎麼努力怎麼付出也永遠不會夠！他就是個無底洞，他不值得！"

"我相信你。"

"這兒甚麼也沒有。你來創造我的。"

"我，不想令你傷心。"

謊話。全都是謊話。

她雙手壓擠雙眼，咸意率先沖刷唇齒之間。當暖意環抱身軀時，拼死忍住的瞬間決湜。

到了現在，自己對她的拍背都是亳無扺抗力。並不是因為很丟臉，才把臉埋到般的深，而是因為想逃卻被她抓得更緊。

"我真的很討厭！被迫對你這樣做的時候。"

口說討厭，拍在她背力度卻輕而不歇。

"我還以為，你放下了你那對混蛋父母以後，我就再不用。"

嘀咕兀然停下，再索一口氣，可是下一秒就要破口大罵的先兆。

但她知道今次不是。

"失望一次便夠了。這種東西注定是一次比一次傷，你比我更明白。不是嗎？"

"這樣說來，我應該是最幸運的那個。與其說是拋棄不如說是各散東西，其實也迫於無奈，我知道我家人是真心愛我。打從心底裏知道，容不下任何懷疑。所以，無論他們在不在，也要拼命活下去。意識到要分離的那刻，我就這樣決定好了。"

面前的她，曾這樣對她述說過。

其實，幸運也好苦痛也好，又能比較嗎。

反正都要分別，對方關心，痛在得了又失；對方冷漠，痛在求之不得。到底哪樣更痛苦。

都一樣。

曾經妄想付出更多相信更多，便能磨滅失望的痛。現在再次痛切的知道，自己給了多少，就換來多少痛。

不管投放的是實是虛，是所謂高貴的付出還是實屬廉價的期待。

情這回事，一直都與失望成正比。

"你也捨棄過曾經視為世界的人。世界再不細小的今時今日，要捨棄他很難嗎？放棄吧。好嗎？"

放棄一些傷害自己的東西，實在太正確無誤。放棄了沒有人會怪她，把不放棄說成是自討苦吃卻是常話。

努力不夠不要緊，心痛再多也不要緊。可是，既然沒有人在乎，既然連他也不在乎，為何要堅持？為何要挽留？明明，事情甚麼也沒有改變，自己甚麼也不能改變，只有重蹈覆轍的份兒！

"傻瓜。回去吧~"

她沒有回頭，聽見從後發落的喚聲化作頭上散去的嘆聲，她只是低頭。

才瞧到橙紫的條縷碰上塗白的地，下一刻即感到頸上的刺癢。

"我不冷！"

不假思索吐出白霧的那刻，她才意識到，任性孩子發脾氣般的暴言，經已收不回。

"別吵！！！"

回她三倍以上的粗暴，一手推她的頭足足歪了半角，她使勁扁嘴斜眼睨他，他卻在大搖大擺立起右腳坐她旁邊。

"睨甚麼睨~本大爺愛怎樣就怎樣！你第一天識我嗎？！"

她飛快移開視線，重新低頭。

叫他回去，他肯定趁機拖她回去。鬥嘴也好鬥力氣也好，現在的她並沒有力氣。

"。。。喂。你自稱是好孩子對吧。"

他再次轉換立起的腿，朝她搔著頭。

她是好孩子。她才沒有說過。

"喂。身為好孩子，是不可以背棄諾言的，你知道嗎？"

他這下卻頂著一臉嚴肅徹底朝她湊近，活像說著甚麼陰森鬼故事。

這個人在說甚麼胡來的。

"你答應過我！五分鐘我不說話！你就要出聲！瞧！！！"

他一手舉出手機眩到她眼前，有恃無恐揚出證件般。

"你破了約！我還多給了你十五秒！講！怎樣賠我！！！"

她由始至終也沒有答應過他這種胡鬧。

不顧她直視前方的他，視線一直黏在自己身上。她開了口又閉上，在旁的吸氣聲用力得遮了她第二輪的嘗試。

"你知道我剛才叫你別吵不是這種意思吧。很恐怖。你甚麼也不說。"

遮臉的手快要連啞聲也給擋住，敲她本來就脆的心。

"甚麼也可以啊！說一下你眼前的我有多麼的欠打！腦裏的我有多麼低能也可以！"

怎麼說成她記掛的只有他似的。明明完全扯不上邊。她牽了牽嘴角才察覺原來一直僵硬。

"有多麼的。。。"

再不制止，她怕他怎麼過份的自黑也說得出。

一個人向來愈是自信，自黑愈是刺人。對旁人來說。

"我在想呢。"

脫口而出的剎那，他馬上住口。不對望也知他正把她看得熱切，她好應該感到逼迫，可她沒有。他性格急躁，但是他從來都沒有不等自己。

對啊。她何時變得如此恃寵生驕。

她迴避又往地上蠶食了一口的暗影，急急張口。

"以前也這樣子。等著。"

她緊抓膝上的布。她沒說在等誰，他也沒有催。

即使她似乎又破了他口中的約。

"。。。然後。他就像你一樣。一聲不發的在等我。等我。"

說得好聽。其實她的恃寵生驕，根本不是現在才開始的事。

她雙手掩臉，連埋沒甚麼的衝動也得埋沒。

"你搞清楚。我不是他。我哪有一聲不響。你想的話。我說多少句也行。"

耳邊細語伴著彷彿無聲的拍肩，一直未見停竭。

"但是，這種時候，光是我說，一點意思也沒有。我要你說。"

他不像平時般攬過自己，只是一直扶住。就是這樣，才教她找不到理由掙脫。

"所以！把所有所有拋出來！哭出來！我又不是他。在我面前，掩飾沒有意思，也半點用也沒有！放棄罷了！別再作無謂的掙扎了！！"

他的輕笑與嘲弄無異，溫熱一時間脫了韁。他沒有比這刻更像一個惡黨。

其實他不用說話，單憑他的手停在她肩上，也足以催趕她拼命阻截的洪水。

"你怎麼這麼壞！"

她這聲大喊並不如想像般剛烈，只是撕裂得沙啞。從來不會真正對她橫蠻的手，這刻卻一手扯她撞向他堅實的胸膛，還隻手潛入她披背的髮，不給她逃脫。

"壞甚麼。"

她顧不上他罕見的冷淡，只知她不斷在弄濕他的衣服，磨痛她的臉龐。

"我不想哭。。。不想哭。。。"

她只能似個孩子哭得顧著索氣，連話也糊掉。

"欠債要還錢！"

頭頂全是來自他下顎的壓力，這句沒頭沒腦的也一樣主張強烈。她只能相信剛才的話糊到他聽不見。

"說過的話也要算數，對吧！哭有甚麼所謂，軟弱又有何干，哭過以後，軟弱過後，重新努力過，僅是如此。到底是誰說的？負回責任好嗎？"

掃她背似要哄走哭鬧的他，卻矇然不知全是反作用。

"不會哭完怎麼辨！沒有以後的了！沒有了！他收回了以後！他連我努力的機會也收回了！"

"說完了吧？"

他稍微挪開頭，依然清冷卻透點急燥的嗓音在旁邊入她的耳。

"輪到我說了吧？"

撥弄她背後髮絲的手似乎托起了一撮。

"你知不知他來過？"

她顧不上身體的僵，直截抓住圍她腰間的臂彎，一時也搞不清她想掙脫還是想挽住。

"要不是我冷醒了，也見不到他。"

上次，他可能以為他在不辭而別，但其實她知道不是。她聽見他喚她名字，也聽見他叫她忘掉。但是比起這些，最清晰的只有他那句，沒法真正宣之出口的再見。今次，她甚麼也聽不見。是她睡得太沉，還是他依然的一聲不響，抑或是，他再也不在乎。

"特意挑半夜才來，是想誰也不找。"

他留在話匣子後的停頓也好，她護住雙耳的手也好，都被他突兀的冷笑狠狠打落。

"哪有這種可能？！他不止來找你，還帶走了你身上的東西。"

他冷不防往她額頭彈了彈。

"這兒。"

他以手臂接穩她往後一縮的身子。

"跟那個。"

她一掌按住剛才被他攻擊的額頭，勉強睜開隻眼咬著唇，看他揚到她眼前，指縫間那一寸頭髮。

"甚麼啊。"

她還在抖的弱聲卻換來他一聲強烈的嘆息，她嫌他無情。

"你察覺不了嗎？！你愛扎的馬尾，現在沒法扎，因為他拿去了你的髮圏。"

她渾身一震，視界再次矇矓，一如硬生生剥去乾痂的後遺症。她怪他這種無知的無情。

—很討厭！！！我不要這種乾巴巴的頭髮！！！

她強行扯下不止幾根粗得刺手的頭髮，一再起手往髮間插去。

—不要扯。

她猛然撥去他伸出的手，一併打散本來就與空氣同化的振動。

—全部全部都不要啊！！！這樣醜！！！

她雙手各抓頭一邊，避開猙獰的鏡子。

—我。。。

也輕易蓋掉除了她以外的句子，連作結與否也不知道的句子。

—對了！

她一抬眼便目不轉睛的看著前方，彷彿有隻只在她面前露面的鬼魅。

—剪短了便看不見了。對了。剪到看不見。

她帶著微笑低語道，滿腦子都是這種想法，直到她一刀割下，衝著鏡子咧嘴笑，也看不見背後他的僵硬，固然也聽不見，他說她的一切他都喜歡。

明明他都已經說了不止一遍，如今她知道了，多得她不願數的程度。

想補償甚麼，想證明甚麼，才重新留長髮。

討厭的地方其實依然討厭。雖然如此仍然保留的理由，這個理由是甚麼，她真的很想讓他知道。

可是。到頭來，是他告訴她，他知道她為甚麼留長髮仍要扎起；是他倒過來告訴她，並沒有扎起的理由。

其實從沒有她能告訴他的餘地。她的說辭，她的掩飾，她的一切，他都了解得令她生怕。

反過來，她對他的呢？

她搖著頭，雙掌再次往臉埋去。

輕易被他造就的假象胡弄，正如他唯獨拿走她的髮圈的理由，也是她的妄想，全都是妄想而已。

"他騙我！他說重新再弄過，其實他根本就沒想。。。沒想跟我重新來過！"

以為穩住了呼吸，下一秒何止打回原形，盡是遭到追擊的狼狽。

"他不是恨我是甚麼！他在向我復仇！"

她不理會響在她耳邊的噓聲，哪怕他奏得愈漸響亮。

"他以前有多傷，現在就讓我有多傷！"

"我明白了！！！所以不用再說了！！！"

轟如爆竹的怒罵灼傷她的耳膜，她不止避不及這聲無情的打斷，就連用力至擠壓她的摟抱也掙脫不了。

"既然你已經傷飽了。既然我已經明白了。又何必再說下去。"

他一直呢喃著，彷彿害怕加諸重量，明明他在她身上加諸的早已太重。她此刻才體會到擁抱可以如斯的令人窒息，可他隨身攜帶的熱度她一直都心知。

不。她沒有資格挪用心知這種不負責任的開脫她，她根本就是借無知來索取一次又一次。這種徹頭徹尾的自私，根本由始至終也沒變。

"不要說了！"

他逼迫得活像頒布不容討論的勒令。而明明她還甚麼也未說。

"這些除了刺痛自己便別無用處的話。"

她頓時怔住。

她一直知道他有多狡猾，偷襲之類聲東擊西之類向來是他的拿手好戲。但其實，他最可怕的地方，不是不經大腦的拳頭，更不是迂回曲折的詭計，而是直刺本質的隨心。

"我知道沒用啊。但是還可以怎樣啊。我不懂。"

"你懂的。"

那過份篤定的聲音似要安上釘子，要讓黑也好灰也好從此都不見天日。

他拍兩拍她的背，似掃走餘下的塵。

"喂~你先鬆手。"

她這才低頭細看，雙雙攀住他的腰似夾住救命稻草的正是她的手臂。她馬上縮手似碰上熱鍋，後退卻直碰上依然存在的壁。

隨即填滿耳邊的是他的笑，可他這種像拼接碎布的笑，她從沒聽過。

"你啊~急起來比我還過份！"

他緩緩收回剛剛才伸直的手臂。轉眼間一條小熊手帕，填補了他們之間空下的距離。

"你還不拿起抺，就不要怪我強行來！"

—不要哭。

—行了沒。

—鼻涕！

—不是！不要！

她連續索了幾下鼻子，可見她有盡力忍。可惜又叫她怎樣忍。

她放聲大哭，幼稚園小朋友般旁若無人的哭。

"喂！喂！"

他喚她喚得促，靠近她卻慎重得似接近危險人物，到他湊近連氣息也碰到，幾秒後卻站起來抱頭又昂天。

"啊啊啊！！！抱歉啊！就當我太粗聲粗氣！你不要再哭啦！我求你啊！！！"

一聲沉地，他跪在自己面前，迫她與他對視。

甚麼叫就當？！分明就是！

"是你迫我的。"

乾旱刮在她同樣乾燥的臉上，令她一時忘掉失控的理由。

"你膽敢就跟我躲！"

他一邊碎碎念一邊專心的拭，她有種自己是箱裏藝術品的錯覺。

"告訴你一件好事。這是我第一次替人抺眼淚。你得跟我好好記住這一天！"

"不用你說。我也不知如何忘記。"

她完全知道自己嗓子似沙紙，所以她才不想說話。

"你聽清楚！我是要你不要光是記住他！要記住我！"

他到底在嘲笑著誰，她直覺不想深究。

"不要迫我說這種歹勢的話吧。真是的。"

他側身收好手帕時，剛好避過她的目光。

"好了！"

他站起身伸懶腰，然後一直留在原地。這副身影完全遮擋了她，令她倍感細小。一陣輕笑落在她頭頂，未待她抬頭她下巴早被抬起。

"一哭的話，就會被刮到滿臉紅痕，你記住哦~"

"。。。你還說。要不是你。我才不會哭。"

這句對白似乎有點似曾相識。

"哭出來，就沒完沒了。"

她咬著唇別過臉前，還不忘補一句以證自己的原創。

"抱歉喲~雖說不發泄不行，沒想過會這樣可怕。"

他說到最後，聲線是前所未有的虛，一如剛逃出惡夢的囈語。

"所以啊。"

他停了片刻，她以為他是在等自己抬頭。看到佔領他膝上那兩片水漬，再看到他使勁抓頭，這種他詞窮時的小動作，她追著一口氣坐下的他歪頭，卻一手遭他揉下。

"哭是因為傷心的話，我們就去找個不傷心的方法。傷心是因為失去的話，那就更簡單。"

他朝她挑起眉，一下子回復生氣儼如碰到水的魚，再一手掩住她欲反駁的口。

"我未講完！"

逐字豎在這兒，頓時惹她忘了一切動作。

"傷心是因為失去的話，找回不就行了！找不回原來的，就找個替代的！不過這全是後話！在行動之前，在找到之前，都只能是後話！好了，你還有甚麼問題。"

他低聲含糊道，活像趕不及進程略過課題。就此略過，對她而言，過份重要的課題。

"。。。我只能說我很羡慕，這種樂觀積極。"

他正伸直雙腿，似在掠乾那兩片顯眼的水漬，一直維持著這種滑稽的姿勢，一聞言卻扭頭向她展示扭至變形的眉與唇。

"好~你要聽理性的解釋嘛~"

他昂起下巴，朝她緩緩點頭，一下又一下。

"我就跟你弄得多複雜得多複雜！"

他雙腳一下子踏進白色，直嚇她一跳。

"我知道你在想甚麼啊！我明明這麼努力，那傢伙感謝也沒句，還拍拍屁股拜拜也沒說聲！搞這麼多事，花這麼多時間，到頭來還是打回原形！不！他今次存心造不止一出戲，簡直惡質到不能再惡質！他恨死我才會這樣！再重來幾多次有屁用！他不原諒我還有甚麼轍！沒得救沒得救沒得救！！！"

這種嗓音轟炸愈漸靠近，害她掩住雙耳也不夠擋。

"我哪有這樣吵啊！"

"誰的口這麼會說大話啊！！！嗄—-"

他手指直往她嘴角裏刮，迫她咧出犬牙。

"你快放手—-"

她多辛苦也要勉強擠出這四字的懇願，他卻絲亳不打算體恤。

"這樣正好！我說沒得你說！！"

剛才說他會等自己，是她自意識過剩。這個男人九成九的時間分明也霸道得不行。

"別這樣看著我~我現在才要正式開始~"

他一手撐撐衣領，十足炫耀一身盛裝打扮，明明，那只是件滿是髒話的衛衣。她由一開始要問要猜，到現在能看懂髒話海的半邊，都要拜他所賜。這個乍看光為自己帶來壞影響的男人，用了一個根本沒能輸的方法說服了她。

—打從一開始，就沒甚麼好與壞。

"晃不只走了，聯絡也沒有一下，是因為她恨我。我這樣說，你回過我甚麼？"

他俯視著她，語氣平白如常，似問自己要吃甚麼，眼裏卻如被抓破幾道的布，若隱若現的底蘊再不是鋒芒畢露的刃，彷彿要鎅到任何人的刃，只是等待已知答案的余裕，就連她答不出口也是意料之內的那種余裕。

"你說，我要的真正答案，她真正的想法，不去找她又怎能知道。現在我也要跟你說，他恨你，一樣也只是你在想在說。你啊~平時算錢這樣精明，不會連這也想不透吧？！"

他又篤起她的額頭，可今次她忘了後退，就這樣以對視熬過突兀的停頓。他稍一張開口又猛然吞下，她才聽見他說話。

"至於那傢伙的腦袋一向也設計精奇，問了也不明白，更何況不問！"

每字都如斯用力，活似吐出每顆西瓜核。

"可是啊—"

他的姆指依然揉著她額頭的那點，更似是要加添瘀傷。

"這樣做的理由，一定在的。沒有甚麼好與壞。一定在的。"

她徹底怔住。

"雖說沒有甚麼好與壞—"

他這下又突然咬牙切齒，直把話都切成絲條。

"這樣奸詐又笨到要命的計謀夠我鬧足他十世！！！"

她會打冷顫並不單是因為外頭冷。應該。

"我不會說甚麼好聽的安慰，而你也絕不喜歡甚麼漂亮的假話。到頭來，他的答案是不是你所想，其實也一樣。在他決定這樣做的時點上，答案都是傷人的。只有預想以內還是超出負荷的分別。"

他往上臂一扶，隨即俯首對正她視綫，說得慢條斯理彷彿每字都有意志去向，挑在她心間停駐。他哪裏是不懂說好聽話，這彷彿是最動聽的故事。

"他的答案怎樣也好，最重要的從來只得一樣。"

那象徵神氣的弧度，似終於按捺不住而亮起的尾巴。

"你好歹也聽了不少我的課，就不用我再多費唇舌吧~"

對啊。沒甚麼好與壞。只有—-

"就算甚麼也沒能改變。"

就算困在心內的聲音溢了出來，終歸依然受困。

"我想改變。"

她真的很討厭謊話。用來保護自己的謊話，用意利用控制他人的謊話。殺傷力一樣強大，只分緩急。

"就算沒有人在乎，連他也不在乎，但是我在乎，我在乎啊！"

"我早就知道了~"

"甚麼。"

"你會這樣答。我都說你懂的了。沒有甚麼好與壞，只有你怎樣想。"

"沒有甚麼好與壞，只有我想怎樣。"

她掙開這刻還維護自己的雙臂，舉起手肘抺眼，穩約見她怔住，還未有動作。

"你說過的。你，我，他，在這一點上都相似，所以，冥冥之中才會相遇。就算現在變成只有我一個相信下去也好。你說得對。世界變大了，但正正就是因為存在的沒變過，才得以擴大。我現在擁有的，都是他給我的，不要叫我放棄！唯獨是你！不要！"

她臂上的布都濕透，那就用乾了的邊袖去抺。耳邊傳來快得彷彿沒有碰地的腳步聲，被腫脹掩了半道的視界，有著左翻右揭的身影。

"怎麼你這兒紙巾也沒一張！！！"

她的重重跺地一時把自己的眼淚嚇回頭。

"平時叫你收拾又不聽！！！真是的！！！"

再滿腔怒意也蓋不過哭腔，又惹她展開新一輪哭勢。

"我不說了！！！不說了！！！別哭了！！！哭得我心也痛了！！！"

"丫頭！有包子吃！熱騰騰的包子。。。彼得！別笑死我！你說不許進便不許進嗎？！！神經病！！！"

門一下子被踢倒。

"包子。。。"

所有聲音隨即兀然而止，除了自己那一聲索鼻聲遲了走位。門邊的他掛在臂上那一袋動了幾下，彷彿被烈風所拂動。

"緹雅小姐。"

他生硬的笑像極乾掉的黏土，抓住了被喚名字前便化身瓷器，不懂轉頭的她。

"你知不知我哄她哄了多久？？！現在你過來跟我一手推倒是來搞事的嗎！！！"

他一口氣的趕出口，邊朝那個她步步進逼。突然有隻手似農夫般猛然扯回套在蠻牛脖子上的繩。

"誰給你膽子碰我的人？"

"誰要聽你話！""誰是你的人！"

"神經病！！！"

連手勢也一模一樣般的同仇敵慨，大概就是一加一大於二的化學反應，惹得站到邊上的他默默嚥了口口水。

她也默默嚥了口口水。

朝著那被扔在地上張開口的保溫袋。

她烏起身子儼然突擊部隊執行拯救任務，英勇的雙手飛快包攬所有。

望望左面—

"我說你憑甚麼不讓我進？！！嗄！！！"

他大力一推那亳無防備的胸口。

再看看右面—

"我叫你不要當街跟我賣熟！！！你耳朵是裝飾嗎！！！"

最後，她以飛踢作結。

。。。目測一切正常。要好好運用這個絕佳時機。

她一溜煙又一屁股埋在床角，攬住袋子未拆先聞。

嗯。。。口味齊了。

她找手篤了篤暖暖的包子。

嗯。。。菜肉包依然有三個。今次就菜肉包，紅豆包，叉燒包，咖哩包，然後菜肉包。。。

全力大口咬去，滿口都被肉逼迫的感覺！最棒！！！

她重新睜開雙眼，摩打全開的咀嚼給猛然打住。

今次又被他逮個正。

"我告訴你一個好吃的東西！"

他交疊雙臂，不多費功夫的朝她打量一下。那時她早已習慣他那得戚樣，不見一天便知他有問題的程度。

"鏘鏘！"

手才揮了一下，原本空無一物的桌上突然出現了白色膠袋，惹她眨眼又擦眼。

"擦多少下也抺不去的了~你猜是橡皮擦嗎？"

他把他招牌的得意笑，勉強壓成勸喻的扁平，也好認得很。

"是。。。是怎樣做到的？"

他分明便聽見她動搖的顫抖，還做作的摸了一把下巴。

"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甚麼也要做的了。"

"比起我的商業機密。"

他無情打斷她的追問，苛待她茁壯的好奇心。

"這邊可不能待~"

他隔空指了指，陰謀滿滿的笑容特別搶眼。輪到她打量他。

"甚麼。包子而已。"

"而已？"

他雙手壓桌身子衝她傾前，眉擠成一團活像要求重寫的紙球計劃書。

"那你這十九年的人生裏吃的都是假包子！！！"

離她嘴巴不遠的那根手指，隨時也剪得斷她露出的話似的。

"廢話少說！瞧！"

又不知從哪兒變出了一個包子。

"學我這樣！"

他一口噬了半個，亳不勉強。

"噢—這家的味道過了多少年也沒變！"

他直往手上盯，驚覺太陽變成月亮般，笑得著迷的似個小孩。

"我示範完了！你也不要呆了！來！"

他轉眼間把包子拿到手上，再強塞到她手，她得下意識接住，這種能捉穩的溫暖。

她閉眼用力一咬，肉汁炸裂的聲音惹她來不及掩口。

"來來來！吃多點啊~"

他屈於嘴角的笑一下子張揚，著手堆起名符其實的包山，十足把握她會喜歡似的。

"到底有多少個。。。"

她咀嚼不停，磨掉了抱怨的稜角，邊眼也不眨的盯著清一色的白。

"你管我買多少個？你不是這樣少看你自己吧！！"

他聲線與眉角一同調高。她可聽得出他又借機說她大胃口，才全力死盯住他。

"我。。。我是不想浪費而已。"

道理就如籃球對決下的假動作。她牽他繼續與自己對視，邊伸手胡亂撈來一個，一如快狠準的青蛙舌頭。

"哦~~"

他緩緩連續點了幾下頭，直令她急起來的程度。依然未關上的口，漸演化成他拿手的壞笑。

"你笑甚麼。"

她當然完全知道答案，她現在鼓起臉只是要盡顯不滿。

"以後不要吃那些冷冰冰的面包了！吃我這些！"

強行頒佈的命令，差點使她忘記本有反駁的餘地。

"我的面包有甚麼不好？"

"我的包子又有甚麼不好？！"

他剛瞪著眼喊完又低頭嘟囔道。

"味道也好選擇也好，一點也不輸你那些。況且，飽肚又暖胃，這種完美食物要去哪裏找？"

她從來沒有遇過，比他更會說服的人。她低頭看著手上新一個包子，一再塞進口裏。

"總之以後！！我只會買這種包！以後你再私下買你那些沒營養的！我見一個收一個！！"

"。。。這個蕃薯的不錯。"

"喂。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這才抬起眼的她，能清楚看到他嘴唇似線顫動了一下，只因其他的太僵硬。

她覺得，他肯定是誤會了這種表情很可怕。

"那我可以買芭菲嗎？"

她不停歇的嚼著，唯獨只在句尾停了停。

"啊—又不是面包。。。"

他正手托下巴，有點猶豫似的，她趁機乘勝追擊。

"那我可以買可麗餅嗎？"

"還是那句吧。不要當飯吃！！！"

她低頭忍笑，始終離目標還有一步之遙。

"那我可以買甜甜圈嗎？"

"行啊行啊！！同一道問題你要問多少遍啊？！"

他大聲拍桌，她也大聲喊YEAH。看他低頭顫抖，她把雙手都有的包子舉得更高，勝利的笑容揚得更放肆。

"臭丫頭。。。算計我！！！"

他猛然一躍，越過桌就搞起她的頭。

"買了回來要熱啊！！！"

"熱了就不好吃了！"

她睜大眼喊出這個無可反駁的事實。

"我理得你啊！！！"

他也寸步不讓的低聲咆哮，轉眼間卻重歸玩味笑容，完全不留緩衝來過渡轉折。

"熱了也好吃才好吃的東西，這世上除了包子以外還有很多~你瞧著看！反正這個冬天看來不會短~"

對。冬天看來才剛剛開始。

她再次盯著手上微溫的包子，用力一咬。

既然外面冷，裏面冷，哪裏也冷，得填飽肚子，得和暖身子。

自己能做的事，遠不止如此。

還未能完全相信的此刻，至少還能感受，不止冷與痛與淚，還有手邊的暖意，滲入的安心，頓在嘴邊的喜悅。

一次又一次，他不止要讓她知道，還在等她相信。

這個冬天很長，但是能耐下去。

"這場是仗。如果我的推想沒太離譜，應該是相當難纏的級別。所以，趁未開打前，想吃就吃，想哭就哭，想怒就怒，我姑且也會滿足你的需求的。但是啊~到時在他面前，可別這樣了！既然這是輸了便不行的仗，怎能先輸氣勢，對吧~"

那時他雙手插腰，卻柔和得使她害怕。拋下熱食最高偉論後的笑也好，叫她在他面前不要輕易輸掉的笑也好，就連此刻，看著她邊吃邊笑的笑也好。

不知不覺，從何時起，已經太多太多。

"他是個好人。"

最初開始，他便對此不置疑問，即使，她要慢了不止半拍才明白，也有著不被察覺才能成立的溫柔。

"凜也喜歡上他也好了。"

最初開始，他便對此不置疑問的理由，是因為他同樣溫柔。

。。。沒錯。最應該明白的是她，她又怎能是推翻一切的那個？

若然那時，眼裏的悲傷，有著更深的意味的話。

"在他決定這樣做的時點上，答案都是傷人的。只有預想以內還是超出負荷的分別。"

這話表面上直白得殘酷，其實她知道，再沒有比暴露偽裝的美好，更崇高的溫柔。

既然自欺欺人只會換來不堪一擊，她寧願趁可傷時傷清光，可戰鬥時盡全力。

"說放棄是人之常情，但當你不是一個人的時候，這個借口就廢到不能再廢！你知道嗎？！有這個我跟住你。一直跟住你。"

哪怕那是他如常的放肆話，又叫她怎能不察覺？哪怕緊接的那句話要趕上狂妄的尾，卻說得如斯細碎。

"凜也喜歡上他也好了。"

喜歡啊。明白這種不容抵抗的溫柔那刻起，不止喜歡，快要成依賴了。

然而。

她這種全無付出的依賴又能維持多久？又能瞞住良心索取多久？

"我可不聽！你有任何反駁，我都不聽！"

他暗自吐出狠話如綿花裏的針，低頭望著貼在大腿的前臂，彷彿輕易被風吹拂，那兩隻垂下的手掌。

那時看到此情此景，好像被甚麼瘋狂啃住向她要東西。視而不見是因為她給不了。即使必須回報她也實在沒有資格。儘管，曾經作為索求不果的那方的她，清楚的知道，就連這種想法，也是一種侮辱。

他哈氣一聲，再劃下道道衣服斯索聲。

"猜現在多少點！！"

他一下子站了起來。她看不見他的表情。

"是三點啊！！！早上啊！！！"

他直往黑夜，發出帶頭體操般的誇張喊叫。他嘴巴咧成四字的模樣，憑記憶她理應太能想像。此際卻不敢肯定。

"大爺我現在餓到睡不著！！得報答我對你這幾個鐘頭的恩情！！！你快去弄個夜宵！！！"

他的叉腰依然未拆，邊喊著邊背對自己踏大步。

"還是那句！！！不容反駁──"

"！"

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為何會這樣做。與其說是被扮作未來的神怪蒙掉眼，她會選擇去怪罪，就那片刻間，閉上眼才能觸到的衝動。她確實給不了他甚麼，但是至少她知悉，他開心時會亳不保留，不開心時會自我膨脹幾倍。

"不嫌我的話。"

不嫌她煮得難吃的話。不嫌她手冷的話。不嫌她累贅的話。

自覺也很渣，但是教曉她隨心的他才是罪魁禍首。

所以說，這樣才渣。

"好狡猾啊~~~~"

他仰天嘆息，到了白霧都散去，他苦笑得更猖狂。

"你個白痴！！！"

他這下卻轉向她咬牙切齒，她勾他的手一下子變了真正的牽手不鬆開。

他再次大哈一聲。

"一罵完心情馬上舒暢飽了！！！以後你再說這種神經話，沒關係。"

他扭頭往她擺出齊齒的殷勤笑，話卻活似強行經過碎肉機。

"你說一遍，我就罵一次！你知啦，這陣子對住兩個白痴，我的精神壓力真是非同少可！你跟我不用客氣！因為我也不會跟你客氣！！！"

他又是這樣弓起腰，抬起她下巴。她的眼前不止他的雙眼，還有閃爍不斷的恆星，不是比喻，也超於比喻。

"我不懂安慰人，罵人可很在行~"

"到底是哪個更狡猾。"

她不能垂頭只能垂眼裝輕笑，聽著他別過臉哼笑。

披上兇狠皮草，把她嚇窒趁機強塞她懷裏不容她拒絕，一定是這般精通喬裝術的他更狡猾。

就連容許她怪罪他狡猾，也很狡猾。

"傻瓜。"

隻手使勁的磨她的頭，抺碗的手勢一樣。

"傻瓜傻瓜傻瓜傻瓜！你這傢伙好像聽不夠，所以我特意說多幾遍！做人就是要狡猾嘛！傻~~瓜！想要甚麼繞遠路踏爛草也要得到，想拋開想無視就別理甚麼應不應該話知佢死！你放心吧！有個恃住有點小聰明實質傻到不傻的白痴跟我做齊我剛才所說的所有東西可以墊你底！！！"

他成功不絆不倒一口氣說完，馬上喘了喘氣。

他走的理由，面前的他是否心裏有數。她只知道，一個嘴巴從來也不懂關上的人，不多言都總有箇中因由。

"傻瓜對付傻瓜，責任可重大啊你！"

他直湊向她歪起嘴角，眼裏閃著密謀惡作劇的靈光。

"你傻瓜夠沒了！！！"

她奮力一站，隨手往他手臂一擰，他即時一縮。

"咦~功力進步了~小妞~"

他還在那開懷大笑，完全跟她表情成反比。

"你成功的氣壞了我。"

她真心誠意的對他鼓鰓皺眉。

"這下你可見識到我罵人的功底了吧？"

他姆指一下擦過鼻，提了她何謂最適當的回覆。

"雖然完全不需要。"

雖然他一向都完美無視自己的棒讀。

"話說冰箱的肉排怎麼沒有了？"

她自動自覺跟著他走。

"不是啊我放了出來。"

"放出來幹嘛？你知不知有些肉解凍以後便會毀掉？！"

"哪有那樣誇張~還能吃~"

突兀的靜默路過，顯得一陣冷風是主角。

"那杯面呢？"

"我剛吃了最後一個。"

更突兀的靜默在這死賴不走。

"丫頭。你似乎很想要我再示範一次吧。"

"甚麼。"

"罵人的最高境界。"

"臭丫頭！吃包吃矇了？"

他坐在她床上朝她哮叫，他啃住那半個包。。。怎麼會這樣熟眼？

她再低頭一看，她手裏正空無一物。

"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包子！！！還給我！！！"

她撲向他扯他衣領，他即時狼吞虎嚥大拍胸口，比起有助消化更似袋袋平安。

"要嗆死了！別扯！沒有了！沒有了！"

他裝模作樣抬高雙手，她把嘴嘟得老遠由下瞪視著他。

"我的包子。。。"

"甚麼你的包子！是我買的！！！"

手伸向她背後，好一個恃權凌虐實行私刑沒收的班長！

"這個也是新口味。。。"

她看準時機，傾身一搶。

"喂！你這個人可不可以知足點？！"

她邊護住她的人質邊睨住他後退。

"你知不知道甚麼叫貧富懸殊？！就是有你這種擁住大財不肯放手的自私鬼！這個世界才。。。"

"啊！"

他一手補獲，除了歸因他目標明確，更是因為他刻意闊談大論搶她注意。

"嗱~不要跟我搶~只有兩敗俱傷的份兒~"

他邊斜眼看她，邊緩緩挪開頭去，不變的壞笑宣示他絕無一絲讓的打算。

"包也爭一番。小學生嗎。"

她眼角餘光看到男人抱住雙臂在看戲，儼然忘掉了他自己在某些時刻也是小學生。直至他旁邊的手肘猛然撞向他一下。待他重新站得穩腳，他不改回望快要跟住裙擺出門似的。而他臉上略現的弧度，應該能稱之為笑容吧。

"我們公平點，一人一半不就好了。"

"不給！誰叫你不問自取！"

"最多我吃虧點。我咬完一半給你吃。"

"甚麼啊！！！我不要啊！！！"

"哦~~整個都不要了？那謝謝了~"

(΄◞ิ౪◟ิ‵) (#`皿´)

不得不承認，在他身邊，要維持傷心低沉實在太為難她。

若然悉心隱藏的謎底始終未揭露，不曾存在的話。

PART 2 無休

"說過了。"

輕描淡寫三個字，已足以使她勉強充數的理由作廢。

"一句話！你幫不幫！！！"

他雙臂相互橫放，傾前俯首鑽下鎅石的目光。面對欠奉任何表情的女子，一如盤根的巨石。

她不時在想，到底上天是格外賜恩他過多的冒險精神，還是無情得從他取去人的恐懼本能，所以對他的稱不上羨慕，只是佩服。

女子只給他一瞥，然後只望向她，從進門至今一眼也不敢望去她的她。

"不如說你還能付出多少。"

付出二字有別平淡，就是自帶凌厲，直命她的痛處。

"你甚麼意思啊。"

身處氣壓帶已經呼吸困難，現在還外加被刀架頸的壓迫。

"明白了嗎。這從來都不是有多少覺悟或者付出的問題。"

"你不需要說服任何人，真正的覺悟不用說也能感覺得到，你有嗎？"

"只是你連那少許努力也免得浪費，那不要跟我說你想幫他。"

既然從來都不是，為甚麼當初要這樣說，後來要這樣說？為甚麼要讓她妄想能改變，讓她希望會改變？

"你是在說。我一直在做的沒有任何價值。"

她垂下雙眼失笑。一直不讓以這種說辭掛帥的心魔有機可乘，可她的防線早已撐得無法可撐。決不是出自自己的話太利。這刻她唯一做得好的事就是這般的催眠自己。

"充其量只是掠過表面的觸碰。你說有何價值可言。要怪當初我對你有些許期待。"

"你打算翻舊帳，而不是幫忙解決問題的話！就不要浪費我倆時間！！"

他一手拉起她軟塌的手，粗暴碰撞聲落得特別刻意。

"我早一步告訴諾埃爾跟莉迪雅，猜他們為何甚麼也不說，甚麼也不做。是因為沒用。"

沒用。

旁邊的嘖舌聲再沉得陷地，也洗不掉這兩字的回盪。

然而，明明拉她的手比她用力多了，為何她還站在原地？

"你們所有人都說沒用沒用沒用！為甚麼？"

自己在這個人面前，總是任性非常。然而，若然橫蠻是唯一剩下的有用籌碼，受多少白眼也輪不到她介懷。

"他真的如此的無藥可救嗎？真的沒有辦法嗎？？"

"有沒有想過，有沒有用，都沒有意義。"

她緩緩閉上眼，卻馬上睜開眼，猛然轉身。

"不由我去發現沒有意義，正如那把匙只可以由我造出一樣。你說過的！有鑰匙的！很難很難但是有的！我寧願你說錯在我無能，也不要說他，說他沒能修復！"

撘在她肩的手也跟著上下抽動，他用勁按下仍緩不下來。

"正如沒有人能喚醒一個裝睡的人，沒有人能治好一個不想被治好的人。"

她久久不合口只為尋找有用的話，然而口中只長滿了雜草。

"不久以前我對你說，你選擇追上他，是無視他的意願。現在我不是在為他設想，而是剛好相反，我是在對你仁慈。"

一如過份打磨的碎石，閃現鈍滯的光，只怕這些只是純屬想像。由始至終，眼神如隔上一陣霧，語氣似鋪上一層紗，害她迷失。

"那個女孩，你也覺得死得很無辜吧。"

站在中間的他以比秒還快的單位來回探射，唯獨她與女子，依然活在靜止的時間裏。

"他說。為甚麼要把她置於死地。是因為想要拖捨她？"

"那個女孩留不得，就算不是他殺，也會由其他人下手。況且，你覺得她又會為了偷生去害人嗎。"

"是因為天理不容？"

"她不應該存在。"

"還是因為，連他也容不了他自己。他是，怎樣說的。"

緩聲沖淡了話中也許存在的任何感情。她想說得飛快，才能配合腦海裏肆意摧殘的龍捲。所以她才恨極了嘴唇抖至不受控。

"她消失的話。我也。"

"我問過他的，是否現在仍然想著，消失了比較好。他答我不是，抱住我說不是。"

"那是他騙你。事實擺在眼前的現在，你再也不能自欺欺人，為了自己一時心安而自欺欺人。"

"張大你雙眼好好看清楚他，不要讓他騙倒你，也不要讓你自己騙倒自己。你做不到這點，不要說幫他，連與他一起也不配！"

謎底的存在，甚至謎題的存在，她一直拒絕知悉。

"你膽敢丟下我的話，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會追回你！我去到天涯海角，也會把你捉回來！"

在他跑走前，一直逃一直逃的是她。為讓自己仍能站在原地。

如今，曾經被她拋諸腦後的存在，輕易越過她前來向她討債。因此，對於錯覺一下子漫延的火災，她沒權驚訝，更沒權拒絕。

她緩緩點頭，看上去應該像個死撐下去不認錯的孩子。

"我知道，我心底裏也知道這樣不現實，他會肯留下也好，這樣在一起也好。"

"他騙我！他說重新再弄過，其實他根本就沒想。。。沒想跟我重新來過！"

那時彷彿沒有止境的情緒其實稱不上憤怒，而是洪水連同用心堆砌的堤壩突然壓下她的失措。

一開始就面對的話，起碼也能知道，這場難以扺抗的災難，何時會來臨。現實就是，這種話只有後來才能說，而且於事無補，她都知道。就連自己的懦弱本質，再來一次的選擇，她也知道。

女子邊面露淡笑邊搖頭，乍看是目睹孩子犯下錯也感可愛的親暱，但她知道，這與慈愛根本沾不上邊。

"不止。不止。"

臉上若隱若現的弧度輕易被夷平，指尖掂了幾下杯邊，彷彿要奏出只有她才能聽見的樂章。

"他對你否認他不曾休止的欲望固然是謊言。"

她乾脆放下了手，眼神朝她亳不偏移的那刻，才令她察覺剛才的只是遊戲。

"就連這種欲望的根源，也是謊言。"

"甚麼啊？！老說些故弄玄虛的話！！"

看他單手抓頭，又意識到另一隻手的去向，才正式憶起他的存在。

"總之！他說過的全部都是謊話！"

他別過頭挖耳，不止一兩下，可見他不是真的在挖耳。

"你說的由始至終只得這個意思！對吧！"

到了最後，才瞧她一眼，一副忍得夠久的樣子。

"我怕我的全部，比你所認為的全部更甚。"

話裏除了怕字，其他的都與怕字相違。

"我最後問你一次，要知道的話的確趁現在，但是你敢嗎？"

"我是在對你仁慈。"

她說自己不知道是一種仁慈，而她也快要承認，對幾個月前在坐在同一地方的她來說，是種應份的諷刺。

眼角餘光下，旁邊的他扭頭盯她入神，任何一句話都足以使他行動似的。那麼她也。

"我，不想讓你傷心。"

單憑這句話就行動，也絕對稱不上過份對吧。

就算是謊言，她也想相信這句話存在的理由。

"請你告訴我。"

她沒有低頭。比起拜託，她更希望這是另一種意思傳遞。

一直繫緊的手冷不防領她重新坐回位，明明還不未待來答覆。他坐下的第一件事便是睜大眼，再來張開口就是攻擊。

"你儘管說說看有多厲害！有一句話嚇不倒我倆！也當你輸！"

朝她抬起的下巴收起了，他的姆指依然在她手背上來回磨蹭。

對啊。怎會不害怕。但是，一個人的害怕頂多是昇華成逞強。兩個人的話，彷彿能成真正的強大。是錯覺也無妨。有些東西就是假的才有意義。

女子自然的側過身去，差點便能看漏她那道大白眼。這個就真是錯覺也無妨。

"要笑便趁現在。"

女子向他投下屠宰的目光。而激起她惱怒的他，絕對是個才子。

"多謝提醒。"

面對他更為燦爛的笑容，女子索性不看他，靜息幾刻鐘才輕啟雙唇。

"回正題。與生俱來的欲望，覺得是甚麼。"

話有蹺蹊她不敢亂答，直至旁邊的他用肩撞她一下。

"生生存。。。？"

她皺眉歪過頭，不能盡顯戰競，也可以突顯疑惑。

"這種答案真沒半點新意！"

他坐直身子投下居高臨下的視線，不動聲息便把批評權私有化，猶如投問的是他。

"性與死。"

這兩大文明禁忌，他偏用朗聲道出，叛逆得滿是得意。

"人都是虛偽的。只是欲望愈大藏得愈隱蔽，怎麼會沒有，無意識而已。"

他再傾向前，提起前臂擺上桌。

"說回那傢伙，想死想死的念頭擺了上枱面，所以才要欺騙別人，因為對自己只能坦率。欲，強大到不能欺騙自己吧。"

把尋死說得如此磊落，把欺騙也一併包攬成了誠實。正確與否不再重要，他的勇氣完全奪去了她的注意。

"坦率？"

儘管，戴上隨時能剝下的微笑的她，應該不太認同。

"他騙得最深不是任何人，而是他自己。"

嘴角下垮如徹底喪失功用的橋，她抬眼瞧她望去，也只此一眼。

"先不說她。像你這種，原來就站處不同的人，難怪會不明白他。"

他即時急嘆一聲，猶如點不明燈籠的反倒是他。

"所以說！！"

他逐字往桌面去篤，盯緊對面的她不放。

"就是因為不明白！！！就算明知怎樣也會輸給看似“完全明白”的你，也要向你挑戰！關於這個，我才要問你搞清楚了沒？！跟我倆遊完花園了沒？！！"

看到女子木無表情，輪到她撞他一下。

這下好了！你激怒了她不用談了可好了！

抵著她的死瞪，他依然抱起臂，眼向上挑得風騷，嘴厥得彷彿下一秒便要吹著無聲的口哨。

"我由始至終，都沒打算帶你們遊花園。"

故意造就與問題逐字無誤的完整答案，原意就是要為淡言蓋上決斷的外衣，格格不入的滑稽感應該是副作用。

"我一開始問，為甚麼他要殺那個女孩，那已經是答案。"

他深吸一口氣。察覺女子還未關上口之際，她連忙蓋住他的口。

"他要把自欺實行到極致的話，那個女孩是絕對的敵人。"

停頓卻不見得難以啟齒。唯一的原因，恐怕就是嫌他們悟性太低。

"充满威脅的敵人。"

她彷彿不知道，與認定了的信念顯衝突的事，就算重覆多少次，也不顯得會有多見效。

"敵人？怎麼會？你知不知道"

她雙手抓住桌邊，傾前的身子卻被她無聲嚇退。

"我一直在說的，從來不是現實，只是他的想法。這點你現在也未清楚？"

她那皺眉深如刻痕，活似撒野得來的傑作。

"若然你到這刻還想著正確的現實，這刻快把這些都扔掉。如果你還要我說下去的話。"

"暫住！"

他舉起雙手，像極了強行推開不等人的升降機門。

"要說下去之前，你們倆是否有些甚麼，要向我這個新來的交代交代下？"

她看著的這一邊，同樣也是拒絕反駁的樣子，就這樣面面相覷，有著一瞬，奇妙的共鳴。

"那個女孩。。。"

他這聲用作起始的提醒，下一秒卻似要發出哈欠般嫌棄話題。

"你先來。"

他先朝自己抬起手，儼然分配發言權。明明至今的寂靜，也充分說明了這並非受人歡迎的差事。

"她。。。"

任她再遲疑，拖延得來的時間連緩沖心裏撕裂也不夠。

"他殺死了她。這就是唯一一樣我知道的，但是，之後的事，或者更有用的，之前的事。。。"

她聳聳肩，不再說話，也說不了話。

"要不我猜猜吧。她不是敵人，你會這麼激動反駁，即是在你心裏面，她是敵人的正相反。我先這樣假設。然後。"

他手指對面，活擦擦的轉移焦點。

"你在說，於他的角度，她是敵人。在你與她的討論中，即使你似乎一直對她不加認可，但是同時地，其實你一直沒有否認過，她不是敵人，在現實上的層面。是吧？"

朝他直刺刺的目光，不論這是不耐還是恐嚇，他只是格格笑了幾聲。

"加上。之前你說甚麼他殺死她是天理不容，她的身份肯定是這邊。至於實際上是甚麼，你說連他也容不下他自己，就假定了她與他是一樣，至少在某些特質上。配合前後最合理也是最大膽的解釋就是，她與他一樣都是異種。對於狩獵這種存在的他來說，說是敵人說得太通了。至於你說她不會是敵人，其實這一點也不矛盾。角色衝突，狗血劇的常用戲碼，身份不允許但是制止不了心裏的衝動！之類的。"

說到最後他抓住胸口面容扭曲，在這扮心臟病發，催她大力白他一眼。

"她對他投有好意，所以不是敵人。但是也抺殺不了她的身份，所以是敵人。怎麼樣？我也是隨便猜猜~"

快來讚我！亮出白齒的他真正的對白一定是這句。所以才能引她不爭氣的笑了笑，還道出了錐心話卻不自知。

好意嗎。

請你去尋找。以你的力量。

"因為她，我才發現。。。不。是相信，情的深處。"

她說得特別斷斷續續，活像蚯蚓極力扭動找路向。

"那麼。。。"

他那邊卻傭懶得彷彿剛醒來。

"那小子，真是個幸福的傢伙。"

他輕聲依然，好像不想驚醒仍渴望不醒來的她。

對。身邊有很多人，溫暖也好，愛情也好，就連性命，想索取多少就有多少。明明已經不再孤獨，明明已經不再不幸。

明明與已經。她自發的嘲笑聲直與外界的相重疊。

對。只是明明而已。只是已經而已。

她緩緩抬頭，以眼角餘光蒐集的淡笑也稍然靜止了。

她想去直視，從夢裏醒來會是如何模樣。他所目睹的世界，會是如何模樣。

"你已經心中有數了吧。"

她挪動杯子在搖晃的邊緣停下，突兀至竟帶無力。

"殺人到底是甚麼。是徹底的排斥。他的世界容不下她。容不下愛。"

猶如喚出咒語一樣，放下杯子彷彿不靠自力。

"與生俱來的本能是甚麼。生存。一直一直一直。為了生存的謊言，甘於扭曲的世界，得以強韌的自我。這種意義的愛，真正意義的愛。承認了，這些只會把他迫至崩潰。從來都不是相不相信，這種高傲，只能算是防禦。自由，希望，未來，不加否定地放棄，只因讓他熟悉安心的，從來都不是這些。就算明瞭那些都是無比正確，這是他的選擇，對此他萬分理解。"

"為甚麼。"

手臂上的壓力試圖扯她出走，只是她無動於衷，看著影子在原地打轉。

"為甚麼他不試試。"

"試甚麼。反抗自己造成的宿命？"

對早已預視的挑釁，心理防範並無用武之地，才落得無所適從。

"伸過手去抓才會發現近在咫尺。沒有勇氣不要緊，多少時間都可以等，甚至不去追求不用接受也可以。我只要他在這兒。他在這兒。"

她握緊雙拳撞向滚燙的額。耳邊那道深吸氣，彷彿連他也窒息。

"不要緊。也可以。都是有限期的退讓。他看穿了，你還有多少步可以退，他自己又有多少力氣。不過，把他的努力視若無睹視作理所當然的你，發現了也不敢承認。"

夠了。

"要是他沒有反抗過，當初他就不會跟你有所牽連。可惜他的賭注早就被你揮霍掉了。再去要求甚麼，不覺得自己很殘忍嗎？"

"殘忍的是誰！！！"

突然的哮聲惹她肩膀一縮，這才知道自己並不至麻木。

"傷口在哪我們都能見！用不著挖至見骨！從頭到尾你的居心就是利用罪疚擺佈她！我跟你說！我沒有她這麼好騙！！做錯了誰不會！事實上活著的每一刻，都在競爭，在無視，在傷害他人。無法避免是事實，連同責難也避不過，都是事實。但是，要看重的，不就正是現在的她能被你這樣操控！為了這種錯傷心！"

"你先別說！！"

他看也不看她，卻又懂得抬手擋起她的口似擋車。

"你最能幹不就是說沒用！！萬一證明有用！你的位子給我坐！！！"

他姆指往自己勾，抬起下巴撐大雙眼朝對面滿臉恫嚇。

"這種只是麻煩的位子你喜歡的話即管拿去。人類即位的先例也是時候。"

他猛然站了起來，臉色一下刷白。

"喂。認真的嗎？！！"

看來上天終於給他一次禍從口出的教訓。

"恭喜你啊。"

她棒讀並不是為了省點氣力。

"臭丫頭！我好心幫你出口氣！你這樣幸災樂禍恩將仇報我！！！"

他一個轉頭朝她瞠大眼，改為食指刺自己喉嚨。

她就是嚥了半下口水，錯在一時心虛。

"說好了不要出這招啊！"

她制不住煎熬的笑，快要連叫喊也用不了勁。

"我也恭喜你啊~你成功激怒了我！"

他抄足她對白，鬆著手指關節，襯著眼裏的光亮霹啪作響。

"不好嗎。"

聽到呢喃那瞬間，她便直知玩笑開完了。

"較真的人就是不能說笑！那麼麻煩的位子送給我都不要！！！"

他兩排齊牙合力擠出最後二字，語後還接連咬了幾下。

"我是在說。他這樣做，不好嗎？"

女子來回看她與他，一點也沒偏心。

"說直話。我詫異你們會來。你們就算沒有了他，也可以。不。應該說，可以更開心。"

那抹不帶一點溫的弧度，她不懂移開視綫。

"如果你看到我倆很開心的話，你的眼睛到底長到哪兒去了？！！"

直至他的一聲怒吼。

"別扯住我！！！"

他瞪她直嚇她縮手。

"他想怎樣，你猜我不知道！！！他想當個老好人！實質就是隻自私精！從沒想過被他所謂關心的人是如何心情！"

他收起手指，索氣半道。然而這全是下一段演說的前奏。

"不想起都算！一講起真的一肚火！他走是真心為我們還是害我們！我都未講但！但是，借我們過橋，來掩飾自己真正要處理的問題，我都未見過這樣齷齪的傢伙！！！這樣就叫做無懈可擊，聰明絕頂，我吥！！！他問過我了沒，又問她了沒？！！最能幹就是自作主張！好心他要任性就任性到底！他真的堅持到底，我倆又能奈甚麼可？！但是他這樣一聲不吭就一走了之又算甚麼？！！我告訴你！不知道這邊這個怎樣，我啊！！先要找他追數！要不我用不著花他媽的時間聽你那他媽的廢話！！！"

他拍完桌，雙掌一直扎在桌上，久久不抬頭。她鼓起勇氣扯他手肘底的布，並不是怕尚未撲息的火苗使她遭殃。

"怎。。。樣啊。。。"

他急急抽回手，與他突然扭小的聲量同出一徹。趁他難得的軟，她才趁機拿出她一直深藏心底的詰問。

"你是否知道為何他會。。。"

"哈！還用說嗎。"

他低頭哼了下鼻，似往地吐口水。

"他讓得起愛，以為我會感恩流涕他嗎？！！這個控制成癖自大成狂的混蛋！！！感情就是不能受操縱所以才叫感情！！！白痴！！！就算她肯屈服，我也不會受！這連施捨也算不上！只是侮辱啊！！！白痴！！！"

他一拳捶桌，血絲掙破指節上的繭，存於視界裏的痛一下子撲到她身上，自以為堅硬的冰牆也能碎掉，要待到銳角刺到心上才曉得。

"喂喂喂~小心點~小心點我家大人心愛的桌。弄花了你們倆賣身為奴也不夠賠。"

現了身的這個男人把眼瞇了也遮不了狡黠，語氣卻隱約滲著涼氣。

"怎樣啊！！！無謂人等快滾到一旁去！！！"

轉瞬間他下巴被高高抬起，用上兩根指頭。

"滾？你說多遍。"

呢喃伴著歪笑褪去。明明完全看不出有用力，手下那副身子卻不止微顫。

"我聽不見。"

眼裏容不下光，盡是逼迫猶如要推他往前方的鐵軌。

"迪安。"

女子平凡的喚叫顯於淡語，足以把她從砧板上剝下來。男人只是朝後瞄了一眼，乾脆一下鬆開手。

他下巴那道暗啞瘀青像極被瑩光，肩也縮了的僵住儼然被施法。她輕輕移他手臂，對他來說卻是顯而易見的過份突然。來不及掩的閃縮目光，終於在她身上找回新宿處。

"我呢~有重大的情報等住發表~"

男人手肘碰桌雙手抱臉，猶如甚麼也沒有發生。

"我覺得你們會有興趣~"

男人繼續帶笑，摸下巴之勢也沒消停。她捉穩了他的手臂，他卻反常的一語不發。

"是否知道他在哪兒？"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滿是起伏，畫不成直線。

"嗯。。。"

男人擺出了一臉沉思，卻一直掛著與煩惱相違的微笑。

"雖然想說。。。"

他轉而望向在他旁邊看不出表情的女子。

"果然不了~畢竟我家大人仁慈慣了，把你弄哭了可有夠我受。"

格格笑在寂靜中清亮回盪，使她連害怕也感不對。她手下的手臂依然繃緊，她抬頭看，只見他低頭之下那道抿成的直線。

他的手太大，果然也是裹不上。看著自己的手指掂著他的拳頭似抓不住餡的粉皮。在挽不住之際，她緊緊的按了一下，再鬆開。

在她後腦上，彷彿投下了一陣熾熱，驅散掉剛才還駐守不走的冷。

"我覺得怕不怕，要等你說完才能知道。"

明明，連她自己也能聽見硬撐裏的脆。

"那挺是的~"

男人爽快的答應，反惹她蹦緊身子。

"用不著緊張~話就是要賣個關子才值錢。"

男人嬉笑得活像遊戲開局還欠她一人，甚至令人聯想不起，帶來恐慌的始作俑者一大部份也是他。

"不過呢~在分享這個情報之前，有點事情，仁慈的我家大人沒有說，但是我又覺得不說不行。嗯── 怎樣辦好呢？"

他專心一致的往上看，一排指尖輪著碰下巴。

"雖然不忍心。"

三對眼一同用力看著這齣自編自導自演的戲，合力找出缺口狠狠斬斷似的。

"為了親愛的小凜，就當一次壞人吧~"

明明話裏塞滿了棉花糖，往下彎的眼尾，乍眼看去卻像直刺地的劍。

"不要怪我哦~在各種方面上。"

她才察覺，屏息前漏出的聲音，跟哼笑聲原來是如此相像。

"來看看~那孩子看不過眼那女孩的原因說過了。。。對了！上次我不是給過你功課了吧？如何？想得如何。"

"你跟他之間的，管它是甚麼，都是基於你自己與他的缺陷而已。"

她腦裏只是一片空白。明明，如果真的可以把天生帶黑的完全掩蓋，那一定不是白，只是更黑的黑。

"不用擔心~我不是要你答。"

男人側起頭朝她單著眼，她低頭避過。

"但是呢~反而，為甚麼他會留在你身邊。這個真的要聽你說說~"

乾笑帶著話把她界過，如同在指頭上發現薄紙的鋒利的那刻，突然被奪去所有意識的痛。

"不作聲。。。是沒想過，還是有想過？"

明顯設計過的放慢盡顯稚氣。聽得出惡意的她，是本身已經沾染邪氣了嗎。

"除了喜歡以外還會有甚麼理由。"

嘀咕中那種不耐，竟使她如同找到迷途中的大石。

男人搖搖頭，笑得沒好氣。

"昴真的太可愛~~~難怪他會這樣喜歡你~"

在旁的他，鼻子那道索氣聲似要憑空生火，卻又親手滅掉。男人似乎把這當成對於難解的焦躁。

"就好像，看見純白的畫布，不就是會想，把顏料撻在它身上，弄得有多骯髒得多骯髒。"

愈說下去，撐大的雙眼彷彿為飼養的野獸解鎖。幸運地，失焦的眼神正好證明，她根本不在他眼內。

"不過說到尾那孩子應該幹不出~要不然他也不需弄這樣一齣大戲。"

男人自顧自點頭歪笑，口卻早已徹底閉上。

"你話說清楚。幹不出甚麼。"

他張開口道出啞聲，語畢仍未關上，隨時準備發炮似的。

"不許玷污他人，也不容他人入侵。為了這，多少謊言也能面不改容。他就是這種傢伙。"

傢伙。唯獨最後這二字語氣一變，不見蔑視，更諻論敵視，反而透出了初次的熱度。

"我沒我家大人這樣博學。問我為何敢說，因為我跟他。"

男人拿起女子面前已空的酒杯。在他舉起杯把那一滴滑到舌尖前，她才知道已空是自認為。

"實在太像。簡直就是我的分身。破壞與自毀，欺騙與自欺，說到底都是同一樣東西。"

男人笑著挑起眉耸肩，就一下控不住抖肩。

"我那般疼愛那孩子的原因，你知道嗎。我最喜歡看見毀滅。"

她是知道他要說甚麼。

"你才是他存在的災難。他毀滅的命運。"

低頭眨一下眼不夠，就眨兩下，五下，十下。靠她背上的掌彷彿要故技重施。但她這次不會屈服，不能屈服。

堅強點堅強點堅強點。

她要自己閉上眼就一下。

"你在與不在。都是痛苦。"

若然所有的痛苦都可以成就原因的話。

"我要見到他。"

到底是拼出一套理論抗辯累，還是死攻猛攻累，亂得打結的思緒固然得不出答案。

她還能簡單直接，儘管輕薄得再沒倚仗。

"小凜~從何時開始變得這樣任性？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男人躺開雙臂半擱在椅背，懶洋洋的打量著她，用字卻全是攻擊性。

"你想清楚。他留在你身邊，不是因為你希望的感情，只是滿足他無休的欲望。他容許你在他身邊，因為你本身就無比附合他世界的規矩，那個女孩就是在挑戰他的規矩，所以不就要受死。你剛好相反。明白我意思嗎。他貪你手執兇器。貪你可以。"

他一手橫過頸，充當隨身帶著的刃。

"其實呢~你應該高興~再也沒有人能給他想要的。而你確實是他的鑰匙。仍能自製隱形傷口的方法，就在你身上。怎麼這個樣子？！還有比這更令人開心嗎？看！只有你能給他救贖！這可是他一直都夢寐以求的救贖啊！不是奇蹟還是甚麼啊？！"

"哐啷！！！"

"你個混蛋。"

在旁的他站了起來製造陰影，手上拿著餘下半個杯，鋸齒在燈下閃，惹她愈加頭暈。

"混蛋？"

男人忍著笑反問，下一秒馬上仰頭大笑。他可沒等到笑停了。

"他是你分身嘛！！！"

他撑大雙眼彷彿是不用電的燈，看他一開口她便錯覺卷舌音永不離去。

"他是混蛋！！你又怎會不是啊？！！"

"不要誤會~我啊~這個稱呼我最喜~歡。"

男人從那無從扭曲的笑裏伸出蛇舌，炫了片刻。叫混蛋便沐如春風，叫滾便臉色一變。到底是基於甚麼準則。其實這個滾字也不是只得旁邊的他用過，為何會這樣大反應。

"丫頭！不用怕他的歪理！"

歪理嗎。他一用這兩個字，違和感隨即撲面而來。他的自傲強大，還是他的正確無誤，到底哪個才是歪理。

他大力嘆氣一道，彷彿要成為所有人的焦點似的，即使他只盯著她。

"凜。我不要你聽我說了。你問你自己吧！那邊的混蛋說他是自毀天才，說他為了私欲利用你。"

他冷笑了好一陣子，執著得稱不上嘲弄。

"那他走又為了甚麼？！他不是有好好避開嗎！你給他只有痛苦的話，現在他不就是捨棄得一乾二淨了嗎？！那傢伙，才不是無可救藥的變態！！有個滿臉鬍子的偉人不就說過，精神痛苦的唯一解藥是肉體上的痛。以毒攻毒！！你懂不懂東西啊？！！"

他堂然轉過身去，手指似纓槍對在殺不死的笑之上。

"他有好好的解決過！！！你管這是甚麼方法啊！！！"

男人有怔了半刻，然後笑得更放肆。

"到頭來！你打算用這種衝擊發言來惹她衝擊，不就代表你也覺得這很衝擊。抱歉啊~"

一反他彎彎曲曲的語氣，他突然掛起的笑一下子定格在完美角度。

"我完全。絕對。一點也不。覺得這有多衝擊！！！反倒是你，真的是變態的話，這些又有何值得詫異？！！要做個真正的變態，去泡多幾百年才想吧！！！混蛋！！！"

"是嗎。"

男人那撮深色卷髮隨著點頭不斷與額碰撞，抱起雙臂久久不抬頭。

"原來如此~"

待他抬起頭時，早已換上勾人笑容，瞇起眼以指尖抺唇。

"嘛~就這樣不就很好嗎？"

"很好？"

就這兩個字，他也學男人挑起眉點著頭，眼卻不眨似定箭。

"待我說完最重要的事，再說吧！真心誠意地！！你誇口說他與你失了散，你就恃住他做過你病人。但是他的事，有些東西，我敢寫包單，這世上只有我能知！！直到了惹我討厭的地步。"

結尾那低頭自嘲的聲音，稍不留神便集成了勝利的笑容。

"我好歹跟他住過三個月~你沒說錯，他確實很喜歡我。你也沒說錯，我與他本身站處也不同。但是現在，他跟我是踏在同一戰場上，看著同一個人過來的。"

他衝她秀他的拿手笑容，可她現在卻扮不出如常的配合。堤壩被衝破，自我攻擊能成防禦之際，她突然發現，其實不防禦也可以。

她順著潮擁，朝他敗了道垮掉的弧度。似玩著交接球，他還給她的，也是突然見角的。不知不覺，她又早已被他這種伴著早安的標誌所馴服。

"你也豎直耳朵，聽清楚啊！！！他每次望向你的時候。"

帶留戀的停頓與凝視過後，便給她看他徹底的側臉。

"很不幸地，就是因為我跟他本身站處太不同，他的一切我也看不懂！最不幸的是，你們當不存在的，在我眼中偏偏是辣眼得慘不忍睹！！！"

他手指直往那眉頭也鎖不住的勁兒插去，亳不留力。

"對啊！我就是這樣的不幸！！"

語調由慢趕至快，儼然站在聚光燈下喊著舞台劇對白。

"不幸到被迫在喜歡的女人面前，輪不到為自己說一句有用的！不幸到要替某個笨蛋宣告愛的誓詞！！就不怪你兩個不關事的！你啊！！！"

他手指急急篤她髮際不止幾下，她一忘了要站穩的話，會被他直篤在地的力度。

"你跟他識了多少年？！又談了多少句？！怎麼被人說個兩句就站不住腳？？拿點信心出來！！過去甚麼的一下扔掉吧！！看現在啊！！笨蛋！！！一直活在他沉甸甸的視綫底下的你，到底是怎樣說得出！不！是想得出！！他對你不是真心真意？！！他挑的是你啊！！！管他是找你談情！還是找你挖傷口！挑的都是你啊！！！你也是！他值得讓你傷心的話！就不要再懷疑了好吧！！！我說得口也乾了！！！"

她此刻甚麼也沒法想，只想不要讓他看見自己眼裏的濕。

"你好歹也吱一聲好吧。我這邊可是賠上了我的自尊。"

來自一人的掌聲與索氣笑充溢全室，猶如這是場千萬人出席的獨角喜劇，不費功夫便搶得台上唯一一個諧星的"青睞"。

"我似在說笑嗎？！這兒！得我一個有資格說他不止不是當感情是工具，而是多到要盛了！！"

"所以這才惹笑。。。不是嗎？"

男人手臂依然捧著腹弓起背，連他朝前的指頭，看上去也似卷起。他旁邊的她也依舊抱著臂。要不是朝旁邊投的白眼亳不保留，她真的以為她沒有動過。

"對啊~悲劇就是最高的喜劇嘛~不用你提！！！"

他也跟著抱臂提起下巴，下一秒就要撩打的架勢。怎料到。

"我跟你說多最後一次啊！！"

粗糙磨她下巴，她下意識想逃脫，卻被按得死死的。

"你無視他的情感，就等於侮辱我視他為對手的決定！聽到了沒有！是侮辱啊！！！是不是連比賽資格也要禠奪我啊你！！！你敢！你比他混蛋多幾倍！！！我跟你說！"

他紅了眼晴，就這樣跟她對視，穩穩不移。明明她最清楚，被發現哭是他最害怕的事。她低頭避開，又被他猛然抬起。

"不要迫我再說下去。笨蛋。"

他白牙界過唇。通紅的唇，通紅的臉，白牙在顫。不是有道冷風經過的話，為何會輪到她顫？

恃著有人為她擋，才能容許自己這般軟弱。那個曾經在這兒咬著牙關，言之鑿鑿的自己到了哪兒去了？

一個人她也可以，一個人她才可以。就是因為不想軟弱，她才要一個人。一加一大於全世界的魔法散了，不會散的習慣太可怕。自己的只能是山寨貨，但是別人的，屬於他的，是真品，多想連同自己的份兒，這樣去相信。

狐假虎威最後的結局，其實有所缺漏。在遭到背棄之前，有多強大也好，一顆小石子也足以絆倒。

不是太理所當然了嗎？正因永不背棄，被綁在一起的二人三足，從來都是下墮的代名詞。正因強大，被拖累的時候才會跌得更痛，她才是最應該明白的那個。在強大旁邊，弱小從來也不會被吞噬，而是愈漸拙壯。

說起來真是奇怪呢。有人說無盡悲傷，卻沒有聽過無盡堅強。現實上呢，堅強能戰勝多少次，有誰會知道答案，又有誰最是清楚，軟弱才是最堅韌之物。

"我，不想令你傷心。"

他在說甚麼？

軟弱是一個人的話，它一直在這兒，拿著刀子戾氣滿滿。堅強也是一個人的話，大概是假裝不屑，邊落荒而逃吧。再沒有人加以阻止軟弱的行進，刀子的進侵。傷沒有完結的一天。因為真的，變成了一個人了吧。

她在問他在說甚麼，然而他才是最明白的那一個人。傷沒有完結的一天，但沒有東西敵得過，大家都逃之夭夭，所以才一個人。說甚麼逃避不對，軟弱不對，他哪是在逃避，剩他一人又如何逃避？他哪是在軟弱，剩他一人扺擋又如何軟弱？他比她早太多明白，只是他不讓她知道，他讓她繼續逃避，讓她繼續軟弱，就連他讓她的事實也好，也不讓她知道。

"他留在你身邊，不是因為你希望的感情，只是滿足他無休的欲望。"

不。他無休的並不是欲望這種享樂。

"他容許你在他身邊，因為你本身就無比附合他世界的規矩。"

不。他要趕她離開他的世界，因為她不夠堅強。

是否太遲。

現在才來說她會變強是否太遲？現在才來說她再也不會逃走，是否太遲？

"那就。。。"

她抬起手背飛快抺過眼，嫌擋住視綫太久。

"輪到我說吧。"

她直視著同樣通紅的眼，那雙睜大的瞳重新有了焦點。

"我想見他。"

她說完馬上住口並不是因為鼻水掉到了口裏去。那道口與鼻之間的軌跡在暖風下乾得發癢。她不再發聲，直至噴嚏來找她，打開了他的按鈕似的。

"你說完了？"

這道沙啞聲又倒轉頭報復她一場驚。

"嗯。"

心裏戰競未散，她眼不眨頭不移的朝他動了動頭。

"怎麼搞的？！"

他側身插腰，再一手抓住頭揉啊揉，雖說是看慣了的動作。

"我說了這他媽的多話！你回我一句這麼"多"！！"

雖說就在前一刻，她正要說想笑。

"你說甚麼髒話啊？"

那隻舉起的手指，不是中指，她是否應該要感謝他？

"你丫頭狡猾的本性世上得我一個知！今次認真突破天際！你啊！！！與那些不動腦，等著坐享其成的XX，有何分別！！！口水我出！功勞就你拿！！"

那些聽不懂的，她起碼懂得過濾。她吸一口大氣露出禮貌的笑容。

"那些有用的，與沒用的，都被你說光了。我還可以有甚麼剩？"

幾個月前，她可是一個人坐在這兒，一個人頂著冰冷的視線依然口若懸河的。

她抬頭看，為著尋找印象中的灰。

奇怪。

"喂！！！你有沒聽我說話？！！"

他一手擒住她的頭，強行要她看他。

"看~你不是很喜歡說話嗎？我是在讓你~"

她沉沉的點了一下頭，還刻意收起笑容，免得他又說自己學他一樣神氣。

"你讓我？"

他朝她歪起嘴角一笑，然後側頭不再看她。

"你真的讓我，就讓我讓你。"

在玩甚麼語言遊戲？

"甚麼？"

他最後看她的那一眼，莫名的挑釁。她就是在問這個。

"我不說了—-剛才不就說了我不說下去—-"

兩聲拉長的低鳴太吵耳，她打斷得特別理直氣壯。

"看。不就說了。"

他馬上衝她扯起兩隻手袖，與她對視下數一數二的兇神惡煞。

"你是不是要玩小學生遊戲啊！！不用揀日更不用多做小動作！！"

她馬上轉頭避開他，跟灰瞳又撞正了。

女子的眼神依然。難怪她當時找不到言語形容，因為裏面藏的就是言語，太多的言語。

"你知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嗎？"

要快樂便不能要悲傷。要堅強必先清除軟弱。要是它們本來就一樣的呢。她沒有反駁，只因那些頂多是副題目。

"知道。"

她輕輕點頭。單是回答本身已夠沉重。

"你是在說，你選他嗎？"

她是在問，要他還是要他。又怎會一樣呢。明明，是這般的不同。

是啊。誰是真正的狡猾，誰是真正的騙子。故意隱瞞的是元兇，還是拒絕知曉的才是罪人。

由始至終，她也沒有看到他。

幾個月前，她揚言要知道真相，但原來知道了又如何，知道了一樣牢在原地，摸著玻璃裏浮浮沉沉的身影，怎樣湊頭都與旁觀無異，這個道理她到現在才知道，才肯承認。而大概，他早就知道。

"不要騙我。"

"我不會騙你。"

"求你別這樣對我。"

原來。原來。不是拋棄。不止拋棄。

這種既成定論的信仰，那死命依附的目光，胡亂遊離刮出無型的抓痕。那刻，她儼然成了他一個人的教世主。

現在，現在，她知道了。她成不了。

既然他不是在懇求不再離棄，而是求她不要在這根本無法洗淨，昇華又墜落的真理之上，塗上層層光鮮，這名為希望的光鮮。一直相信希望是正確答案的她，成不了他所想的教世主。她更成不了她自己所想的教世主，因為恃著稚氣盡情揮舞顏色筆，來回劃過殊不知刮破薄本的，恃著無知撕下所剩無幾的頁數的，都是她。

救不了。

"可惜他的賭注早就被你揮霍掉了。"

親手殺死他殘存希望的她，根本連說救也是一種不能原諒的狂妄。已經知道了，希冀改變而努力成就的光，說到尾也只是指往某處深不見底的路牌。她還能妄想，她能指引比她了解更多的他嗎？

不能。不能。不能。

錯的不是他，錯的一直都是她。

她撫心自問，抿唇生出鈍痛。她朝某處更強大的痛點點頭。

"是。"

是。他可以甚麼也知道，唯獨一件事，他不會知道。她答是的時候，她道出選擇的時候，甚至顧及不了旁邊的他的僵，想的全是他，想的全是他，能夠明明白白揚言的，就是這樣一整句。

她不再不敢，而閉上眼的反倒是對面的她。

"奇蹟只得一次，你知道嗎？"

潛藏的嘆息就是要她和應一樣，她亦當然明白。

那唯一一次的奇蹟，就是被她糟蹋掉。

"知道。"

救不了，甚至改變不了。但是，這是必須的嗎？單是在一起，難道會比改變與拯救簡單嗎？改變也好，拯救也好，從來不是必須，只是放棄了希望而已，只是失去了避難所而已。

"想回去。"

原來，原來，要回去的不是他停留過的任何一個地方。他這次能找到了嗎？希望以外的避難所。在看似無休止的苦難當前，陷了下去就不用再避了，是這樣嗎？

單是在一起？需要的力氣是更多更多。她也是，他也是。而她深感抱歉，她要讓他的苦心盡廢。

"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會追回你！我去到天涯海角，也會把你捉回來！"

約定與約束是同一字眼。那時，她連永遠的意思也不知曉，所代表的重量也渾然不知。

愛也好，永遠也好，為何這會是這般容易便能說出口的話？給自己打多少巴掌才夠？若然對他而言這個約定依然未完，仍然約束著他的話，她再造一個，只讓自己陷入，即使真正的意義上未能並肩，四捨五入下，也算是站在同一個地方。雖然只能這樣。

但是，她還能這樣。

"他在哪兒。你能告訴我嗎？"

"用不著窮途末路的看著這邊~我們倆，一句也沒說過知道。。。"

一陣巨響不止當場拆斷了男人的悠哉，還教她自動躍了起身。

"你是不是耍我啊？！！"

他的低喊彷彿領著陰風，把衣領扯至變型卻帶出力度有多剛。就算不去看，手背上繃出的已道出，項上的情況也相差無幾。

糟了糟了糟了。

"等住。。。"

男人抬高兩手，臉上那種笑容卻明顯不像畏高。他那雙被熱氣蒸騰的眼依然起勢突起，可見，那聲伴以笑容的安撫似乎起不了一點作用。也許應該說，這才是男人真正的目的。

"我最恨就是有人浪費我時間！！！你這XX！！！"

眼耳口鼻都皺在一起。這個表情代表的就是，任何東西都阻不了他。

糟了糟了糟了！

其實她不太在意他會打得有多興起。若然笑著的那人唯一的真實，就是變幻莫測，她就是擔心他才是死無全屍的那個。

"不用心急。"

女子凝視枱上的碎片，彷彿枱上的全是溶掉的冰。

"要達到目的，他們一定會現身。"

要憑空截斷她粗疏的話似的，他目光篤定的向女子投去，叫她心中的不安喧囂直沉澱。

"你話說清楚。"

低吼的他一下子鬆開手，眼睛也接著改了虔誠的方向。剛才的對手在一臉遺憾的撫平衣領也不屑一顧。

女子隨手掂起碎片，手指滲紅也面不改容，似要挪開跟他們交目的任何障礙，卻久久不語。正當她以為，這就是她唯一答覆的時候。

"在我說清楚前，可否先答應我，要收拾你們所做成的殘局。"

燈光下閃爍的玻璃就似全場矚目的明星。儘管男人裝作收歛的狂妄笑淪為背景音，她也不合時宜的笑了出聲。

"那個老姑婆！！！"

混在掃地沙沙聲的碎碎念，可蓋不過明眼可見的黑色怨氣。

"我聽得見的~"

她當自己懂吹口哨這片刻間，眼睛卻不敢從枱面的細致活上移開。

"我再說大聲點還行~"

他翹起語尾，順道還展示他上揚的嘴角。

"你確實是弄壞了別人的東西嘛。沒叫我們賠，你還想怎樣。"

"賠就賠！！！誰怕誰！！！"

啪通一聲，他一手把掃把往地上擲。

"一個爛玻璃杯能值多少錢啊？！！何止賠一個！我整箱搬過來還行！！！"

"你又在說這種大話。。。"

她慣常的嘀咕道，他也往常的自有自喊。

"賠不就更好！！！你知不知！連我媽也沒叫過我掃地！！！那個老姑婆！！！"

他彎腰拾起掃把，才向地上喊完，又馬上勤快的掃。

光聽剛才他的厥辭，令人誤會他是個被寵壞的大少爺也不足為奇。而事實上，這也有點根據。

"這兒有火腿耶！！買唄！！"

他指著比棒球棍更粗的原隻豬腿，扭頭往後面的她喊。

"這邊也有火腿啊。"

她才剛把粉色的遠房親戚拿上手。

"喂！！！你幹甚麼！！！"

他伸直手朝她衝去，活像個離遠看見扒手的警察，惹她徹底硬直。

"這種垃圾都不如的毒藥，你還敢拿上手！！！"

他一手往她高舉的拍下，彷彿碰多一秒會染病。

"你當我的話是耳邊風嘛~不要緊啊~讓你偷運了回去，我照樣會處理了它！！！"

他直往她咧嘴露齒，眼裏盡顯要致無形殺手於死地的狠，而他的堅挺"實績"確實給她無比的"信心"。她勉強吞了一下口水，再舉步維艱的拿起切片的那份。

"這樣。。。"

"貴吧？！！你還有沒有第二個理由啊？！況且哪兒貴？！！這叫便宜！！！"

她實在控不住瞠直雙眼的反射動作，唯有花心思在掩飾與說服自己上。

"嘛~一餐半餐也無妨。。。"

"甚麼一餐半餐？！！我在家那時餐餐也吃它的！！！"

她已放棄掙扎。

"那麼買吧！"

她閉上眼吸口氣，把他的要求放在購物車。

"喂！！！你幹嘛！！！"

明明她已放棄掙扎！

"要買當然是買全隻的了！！！傻的嗎？！！"

為何還要補她一刀！！！

"你嘆甚麼氣啊？！！"

"沒甚麼。。。"

令她熟悉的溫度頓時圍住她的頸，不止暧和，她還嫌太熱。

"沒甚麼？！"

他學足她上句的口吻，除了尾音填滿了質疑以外。

"快說！！！"

他勒住她的頸，彷彿馬上要把她挪走。

"一個餐餐也吃西班牙火腿的大少爺，也會懂掃地。。。"

他朝她撐眼愣住，一副撞到頭的模樣，令人難以聯想他下一秒會連珠發炮。

"嗄？你這樣一句可真把我考起。吐嘈點一大堆。食好一點便叫大少爺！"

"我是在稱讚你啊~"

"還是在暗扁我啊！！！"

他斜眼睨她，狠勁依然削不弱。

"我家是沒有為錢而煩惱過！但是單用錢去替人分級，這種想法最好快扔掉！！！"

她感到一絲涼氣，還下意識回頭朝他找反例。他嘴邊那道慣常弧度竟早被磨平，頓時惹她不知所措。

"一個人怎樣並不能以任何外在條件判斷！從小到大我老爸也是這樣教我們倆。有錢並不等於沒教養，不等於是個不依賴別人就一事無成的傻逼！我家從來也沒有傭人！我說我老媽從來沒有叫我做過，可沒說我被老爸脅逼得少！！懂掃地都好驚訝一番，會不會驚訝得太遲？！我這幾個月少做家裏事嗎？！你看你還不是在暗扁我？！！"

開啟話癆模式的他，心情也不會好得去哪兒。分不清導火線是她那句無心之失，還是一日下來積存已久的不忿。她只知道不應該再說話。

"想說要嘆氣的應該是我！！！"

腳步聲漸漸遠離耳邊，簸箕拍擊垃圾箱幾下儼如直接打在她耳膜。

"有錢豐足真的能成為優勢的話，那會有多好。"

他刻意失色的呢喃，她卻無法裝作聽不見，只因為她心裏邊過份明白。

掃把斜擱在牆，形成陰影。那是她唯一允許自己投放視線的地方，彷彿這能當成是某種三流的補償。

"哈。"

淡笑聲越過距離搶過她周遭氧氣，她就此失去往日控訴他橫蠻的餘悠。

"吶。"

他伸五指插進髮蔭，再嵌向頭顱，彷彿要試圖掩沒沉淪的疑似來源。

"那小子，真的會現身嗎？"

。。。

"吶。你說如何？"

。。。

"他們的目的，看似不同，實質一樣，不是嗎？"

那雙放空的眼對她而言並不現實，唯獨唇邊那道笑提醒她他是誰。

"討論甚麼目的之前，他們是哪個他們？！"

"啊啦啦~這不就等於全然不知？這樣一搞，我們要解釋也不是一般的艱難。"

男人摸著唇格格的笑，言下之意教她咬唇。來自她旁邊的灼熱視線卻彷彿以她為靠，使她頭沉得更低。

"那小子跟那個混蛋瑪希，打從一開始就是一夥的吧？！！"

要發現能隨處逃奔的冷意，得先習慣深處的顫抖。然而，到頭來成了雜繪，她連內外也分不清。

他在說誰？

身體每處都在拒絕知悉，猶如那是暗喻死亡的摩斯密碼。只是，無視她的希望，解謎活像死命截著滾圓的硬幣，直至它認定的終點才會停下的硬幣。

"他們倆是彼此唯一的同伴。打從一開始。起點也好。終點也好。奧菲莉亞你也見過了。"

女子眼裏迸發的銳利，把她原帶的沉穩氣味全吞噬。這刻，女子只讓自己看到這一切。

—對了。就拿你最重要的東西作賭注吧。

隨口說著下一個要畫的對象，那時的語調，保鮮至今的戰慄，只需言及作者即席捲而來。

"奧。。。甚麼鬼？"

猶在耳邊的咕嘀，直被他手臂的力度扯成碎片，再扔到她身邊。

"她做過甚麼來！！！你出句聲！！！"

"呵呵。瞧。這種基礎也不了解，叫人怎樣說下去啊~"

瑣碎的譏笑間，臂上的力度一下子退卻。一直與他相伴的剛烈沒機會現身也好，直面他自身的劣勢而被顫抖操控也好，都不能與這刻她初次碰面的退卻，歸於同一類。

"奧菲莉亞從小都有收藏癖，能說出口的東西都是她的藏品。美麗的醜陋的，無機質的活生生的。"

女子眼底那片灰色汪洋，彷彿有艘小船，已漂到她看不見的地方去。

"在已經決裂的某天，已經兩百廿八年沒有見過她的某天，她興高采烈地跑來跟我說，她找齊了世上所有的寶石，雖然比起之前的每個計劃，花多了少許時間。我問她她到底為何來，她說，要來跟我說，她要開展新計劃，像以前每一次的開端，要特意走來通知我。我對她說，再收集下去，無論再找齊甚麼，她也是不會滿足的。她繼續說，找齊了寶石，都不找到她要的那種光，那一定便是死與活的分別了。她亮著眼說，她接下來就要去找人，因為絕對不會有找得完的一天，所以絕對會找到的。"

女子唇角抖動了一下，猶如要借此代替空氣中的其餘震動。若然不計只困擾著她，伸出手去撥掉又反復掩上的蓋子，這種心跳聲。

"她找的都是孩子，全都是擁有美麗的外貌，承載著美麗的靈魂。"

女子睜開眼，把目光投向桌上玻璃碎片，彷彿那便是某種說不出口的憑證。

"她成功取回他們眼裏的光。某天她更找到了紫色眼眸的男孩。她認為建造樂園的材料齊了。"

她臂上那種力度突然緊繃。意識的剝離，才是曾經依附的鐵證。她沒有回頭，漸忘了這到底是種勇往直前，還是不由自主。

"直至某天，她發現了，她收集過的任何一項，都絲毫比不上的東西。"

女子把重音全傾注在最後二字，懷有惡意般敲破蛋殼一樣。

"知道甚麼東西才是最有價值嗎？"

她眼裏藏著的兇已無處容身。

"求之不得的東西。換言之，得到了就不再有價值。越努力得到，將來那種對比一定更驚人。"

—他對你來說也是能隨便捨棄的存在。

之所以成了強大得獵殺其他可能性的寓言，是已有歷史的緣故嗎？

她猛然抬起頭，又馬上後悔。眼前有甚麼提示也好，都直指一個她不願去想的方向的話，她不要去做一個優秀的預言家。

"一切都一樣。不同的是，她認定了那個少年，才是她渴求的最高彷制品。明明琥珀色眸子，黑頭髮的少年，這世上比比皆是。她認定了他就是她那求之不得的人的化身。"

—哥哥，我最愛的人。

她扭頭去仰望蹙眉的他。在對事情的認識上，她確實比他領先了少許。但是，他止於嘴邊的嘆息，再次告訴她，他是個聰明人。

"她相信她只要跟著以往的做法就可以。摘除傷害的來源，賦予他們失去了甚至從未擁有過的豐足，就可以。"

女子說到句尾便臨時低頭，像要及時埋沒不動聽的真相。

"重奪寶石的原有光芒。遂不知，這種信念，成功，只建基於先前的幸運之上。"

女子冷笑起來，聽上去似個不入流的謊言。

"被能呼天喚雨的滿足感所迷倒，她打算再拼一個從破碎開始的模型。但她拿到手上那些零碎的部件，打從一開始就是崩掉的壞品。"

明明不需停頓已顯句子的殘缺，對結果的不屑。女子沉默了好一陣子。

"以愛為由嬌飾醜惡的欲望，在我眼中她跟那個摧毀他的人同罪。他的不幸就是因為她，要一直，永遠地延續下去。"

同樣也要延續下去的寂靜，彷彿就是為她而設。

破碎，崩掉，壞品，醜惡，摧毀，不幸。為甚麼。為甚麼是這些詞語，與他有關的偏偏是這種詞語？

—那小子，真是個幸福的傢伙。

是他與她太無知。這也可以。她就乾脆認掉。說是無知也好，殘酷也好。

可是。一直在他身邊的人們又如何？難道全部全部都要遭到否定了嗎？她覺得她是有權生氣的。不是她不敢，只是難受，難受更強大。

"故事並不止是你們所知道的這樣啊~"

鬧鈴似的突然闖入耳，惹她渾身一震。她忘記了的那人，正手執拾起的玻璃片，埋頭刮著剛才說她們賣了身也不夠賠的桌。

"應該說精彩處現在才開始~"

男人連抬眼也欠奉。小學生塗鴉也變大師級名作的專心，他們倆就連分亳也不配得到。

"紫色眸子的孩子，一直都貴為那位大人的愛寵的那個孩子，看見有人比他擁有更多，還要得到這種長生不老的禮物，會怎樣反應呢~那位大人明明說過自己才是最美麗，才是最特別的。。。沒錯。他對那個不知來歷的怪伽，本來就恨之入骨。他不想回到那個遭凌辱，遭唾棄的地獄。他想要的是，永恆的奢華，永恆的崇敬，永恆的愛，噗哧。"

那個愛字一出口，排山倒海的笑聲隨即似奔放的汽水白泡。用手來得及遮擋，就是處理突然崩流的鼻血的最佳方法。可是他無意節制笑聲，在這笑聲用作填補空間的幾分鐘裏。

一點也不。

"抱歉~"

一點也不。

"說到哪兒去了~嘛~總而言之，他就伏在那位大人的膝上，說他也想要永恆的生命，然後，剛目睹用到禁術也回天乏術的那位大人，對重證禁術的價值表示樂意得很。這就是我家大人所說的，起點一樣，終點也一樣的意思。"

男人以手上用慣的玻璃片碰上指頭刮出血來，努嘴挑眉隨便住後扔掉後，再選另一塊重新投入那副佳作。

"但是呢~成為了世上僅有滴不出血的兩個人，就叫同伴了嗎？"

男人的目光朝著話的作者側去，邊啃著指上那血點。

"結局不是都一樣嗎。一個做不成印證自己無所不能的工具，一個做不成為自己解悶的玩物。"

女子淡薄如霧的話，掩飾不了眼裏不轉彎的控訴。

"一個用盡一切方法，只差在沒舔那位大人鞋底，只為了她回頭看他一眼。一個為了去死，打算反過來利用她，得不到他要的就拉倒。完全不一樣吧~"

男子雙臂壓枱扭頭向旁邊擠，一直掛著快要把臉裂成兩份的笑。來又往的彷彿只是花邊新聞，交換得不見半點顧忌，反而還很享受這場熱度貧乏的爭論，像個剛得到新玩具的孩子。

而她，只想從這些直白得鮮血班斕的話脫離。她從不是在求跌入另一引致撕裂的漩渦。

"何不拿走代號？！來說得直白點吧！！瑪希那個混蛋轉化被那個奧甚麼趕走，之後死心不息想重投懷抱。那又跟那小子有何闗係？！！你也說得很清楚了！他不對那個人執著！那又。"

"等等。"

她扯長了他的袖邊，他還不在看她。

還是努力擺了個不對稱的笑。

"你在說誰？"

"我早說了他有古怪！！"

他那咬牙切齒依然不對她擺。

"稱得上線索的一大把！！那種要吃人的眼神，那種粗暴的攬肩。歸根究底，一開始偏偏挑上他，就是有陰謀！！那小子當初出陰招迴避我質問！！"

他把歪嘴裂成冷笑，氣呼得深邃卻是出自肺腑。

"現在想起來！除了早已勾結還有甚麼解釋！！！"

"那也不可以證明。。。"

"那個混蛋眼是紫色的！！！"

他直直的瞪著她。

"他對你亂來的那天，我親眼看見的！！！"

他把準備已久的硬拳頭揮往桌上，她不噤聲可不行。

"我是在問！！！說甚麼他們倆的目的是一樣？！！"

一聲彈舌，完美擋起他的暴言。

"不就說了。瑪希為了見那位大人一面，甚麼也幹得出。知道嗎？異種這些年來的不尋常增幅，有系統的進攻，全都是有賴他的能力，他就是異種們的頭腦。挑藝人這種誇張露眼的活也好，都只是為了引她注意。這些都不管用了，便利用她最寵愛的孩子。就算對多他一面也想殺死他，就算要承認自己早就不是她的最愛，就連被喚作微塵也給多了。"

男人稍一低頭，她的胃便自發的抽痛。笑容當中，男人那種絕對是令她討厭的萬中無一。

"你們說，這到底是多麼偉大的愛情！！"

她滿腦子也是學校裏用力過猛的朗誦表演。發自內心的冷顫，她打了一個也不止。

"那混蛋怎樣慘誰要管！！！"

她的耳鳴趁著脆弱加倍襲來，以為已習慣的免疫儼然宣告無效。

"那小子到底為何會！！！"

"啊啦啦~"

這股更大的聲音一出，便完全鎮住了怒吼。

"憑你這種態度，我知道些甚麼自然也變得不知道。。。"

男人說得含蓄，笑得更收歛，眼神卻篤定的將近空洞。手邊繼續排列著玻璃片，邊哼著不知來歷的輕快歌謠。在旁的她看著這樣的他，直達不正常的長度。然後，女子終於在這片鬼異的氣氛下，開了口。

"你說得對。是勾結，不是利用，而是互相利用。"

女子輕瞇雙眼只向他投。但當女子一對著她，她再次察覺，情緒在眼裏原來可以如此外露。

"知道所謂正常人與否要如何分辨嗎。正常人會迴避損失。相反的話，並不是走向另一個極端，而是更專注地，更用心地，把任何損失的可能性給破壞掉，把本應用在爭取利益的力氣耗在維護身上。"

這些停頓，好像只為了施捨她半點時間弄清，他到底是哪一邊。

"他很清楚自己的利用價值，這世上恐怕只有他才有的價值。互相實現對方的願望，絕對不是甚麼奢想。"

"願望是，死嗎？"

他的暫歇，想必不是因為這是甚麼禁忌。她彷彿能聽見他腦袋運轉的聲音。

"真的有人能實現嗎？"

畫出荒謬的笑聲如沙石混在句尾，男人卻看來拾起了不少顆粒。

"撇除世上有東西叫取巧與山寨以外，我打從一開始不是就說，目的都是一樣的~真想不到昴你這樣笨~"

"對！我認我笨！行了不！！！再沒有甚麼比拉了一半屎，與說一半不說一半，更惡質的事！！！"

"哼哼哼~我從來也不會談這種噁心事~"

男人別過臉去，露半個的招牌笑也易認得很。他只瞇起眼作覆，看來似乎很清楚，男人在自己出生前，早已習慣了超等的噁心事。

"你先前說過的情報是甚麼？"

既然再也刮不出甚麼來，那起碼要取回原先答允過的路馬費。

"昴你學學小凜。"

"哈！"

他向地上吐了口空痰，這下可輪到他用力甩頭。

"根據我們的線眼回報，他們倆的計劃已經接近完尾。"

"你說甚麼。"

他撤下這句，瞠起眼彷彿要撐破眼眶，代替她張弓撘弦般，手掌壓在破璃碎鋪面的桌上，一躍而起。

"好啊！！！來這兒的唯一收獲，就是被冷嘲熱諷一番！然後告訴你！噢。已成事實。你甚麼也做不成。認真好笑啊！！！這個笑話！！！"

若然笑可以當作刀子行兇的話，在鋸痕延至話很後很後之際，他已順勢捅了一刀又一刀。

"想做便去做，大多數人也是這樣的。對吧~更何況他們倆也不是省油的燈~"

"我管燈是用油還是用電？！！你們一個個都早知會搞成這樣！是甚麼神經才會撤手不管！！！"

"我們自有打算~不過如果當初你們留意得到的話，恐怕我們就要換個處理方法了~"

男人一隻手臂抱腹，食指拼上中指摩著唇斜抬著眼。在她旁邊的強響，道出了他是跌坐回椅。

"不要誤會~我沒有一點要怪你們的意思~你們畢竟就真是不明白嘛~"

男人邊乾著笑邊揉著卷曲髪尾，不明白這三字藏起的諷刺根本眾目昭彰。

有一種自憐，就是叫不明白與不理會的從屬關係。她要放任地懲罰自己，雖然難以想像會有完結的一天，不明白就只是不明白。比起無知，懦弱更可恨，冷漠更可恨。得從只為了一時舒適，奸詐又無賴的所謂良心，掙脫開來。

—我害怕。我能給的。最大的覺悟。對他而言。並不足夠。與他比較。並不足夠。

不夠就不夠。

她再不容許，任何東西污染她唯一的原因。

"為甚麼要說是接近完尾？"

"不愧是小凜。說出個重點來~"

一臉神氣的男人讚的是她，望卻望向她的旁邊，她清晰的聽見了某人咬牙切齒的聲音。

"就差在見她一面而已~在所有報酬都支付了的現在，應該說這才是他的目的。"

"奧菲會行動。"

"畢竟那孩子是她"愛"的人嘛~我們的線眼說，現在他興奮得化好美妝挑好新衫，覺也睡不著。。。啊~忘了他本來就睡不了。哈哈~"

純粹碰巧，她挑中時機與男人對視。就像前一句那樣，說不定，他先前所說的全是胡扯。至今，她依然懷著微弱的希望。

然而，那邊皺著眉頭的他，卻似乎另有猜度。

"你口中的線眼是誰啊？！"

"哼哼哼~"

男人一味低頭陰笑，他就一直盯下去。

"你真的想知道？"

"啊。"

他回得飛快，眉頭就是鬆了點兒。

"不告訴你~"

男人抬起眼，拉長音嬉笑喊道，引得桌上一陣震盪。

"啊──——"

他才剛一錘落桌的拳，經已解開，還加了另一隻手，以狂暴的勢頭把頭髮翻成亂子，伴著悲鳴直達十秒。

"那至少答一下！說就說他們倆會現身，那小子呢？我們去了真的會見到他嗎？"

他低頭飛快咕嘀道，挑戰將會被挑錯處的急口令似的。

"不知道呢。"

他倆雙雙抬頭的契機，是因為那往常的輕描淡寫裏，那不尋常的後綴。

"那麼你們是不是不去啊？"

就算女子挑釁的眼神已不值詫異，兩邊都抬高的嘴角，嚇得她似親眼見證靈魂交換。

她可是第一次見到她不吝嗇的笑著。哪怕這與純正差天共地。

"喂！！！你看手！"

他那聲咂嘴用了一秒時間把她拋進寒冬，手被他捉住的那刻又馬上回溫。

"沒沒事。。。"

她手縮得夠快，跟他比才叫慢。自被他抓住的剎那，並不存在任何稱得上逃脫的時機。她親身試過了。早幾秒前又試過了。

他向來愛恨分明的印證，全都放在眼裏。她也許習慣了，她只是不想，不能，挑清交纏的比重。既不想是愛，更不想是恨。

低頭的她，彷彿找到用以逃生的繩索。

"你的手，才是傷得重的那個。"

他指節上的血絲全成了痂，她手碰到的地方都是細碎的濕熱口子。

"認真好笑啊！！！這個笑話！！！"

剛才那一下。

"你還在流血啊！"

剛才處理過的大玻璃片都沒異樣。既然全部都是小傷口，郁動得多才給硬生生掙破。

"你不要掃。。。"

"你未答我。"

欠起伏的語調並無阻沉聲的演進，逼迫她抬頭才肯消停。

在他眼底下的她，並無銳利的損傷，全都是長而不斷，細緻不致死的深痕。就像嫌螺絲起子太鈍，唯有不換彎去錐，永不見血但早已瘀青。

就算始終無法說服自己，她的意志就是原因。

"就算見不了，想見他。"

他臉上的空白泛起了涼薄的折線，這次卻是她迫自己去看。

"真夠險的。"

他說得很細，卻字字吐得凜冽。

"剛才他們在花費唇舌，好聽點便是循循善誘，難聽點就叫關愛弱智。知不知他們一人一句扯貓尾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甚麼？"

他口中繃出的每個字，再貼上他兩指並排自指頭蓋的手勢，活像每顆炮彈往頭裏發。

"牙白的事。想都不應該去想的事。"

他臨合上唇，那清晰得可數的微抖，示意後頭的牙被咬得搖搖欲墜。

"我今天終於明白我跟他的差距在哪兒。"

他的失笑其實沒有任何方向，卻似箭把她釘在原地。

"我沒他慘。其實我很應該很自豪的說，我跟他完全相反！他沒有的東西，我都有！有齊了！！！"

他睜大的眼裏，全都是與他無緣的情緒。諷刺的是，同樣也是這刻，她才知道與他無緣，都是她自認為。

"不幸是種管用籌碼的話，我真想拿我慣了擁有的，理所當然的，全去跟他換！！！"

他扯高嘴角至不自然的地步。她彷彿知道，又應要知道，他想換甚麼，但又可能遠不止如此。

"超討人厭對吧？！！這種死乞白懶，强人所難，鄰家飯香的念頭，這種結果只是證明自己有多麼愚蠢幼稚卑劣的念頭！！！"

他手掌用力往半邊臉推，滿臉猩紅也不停歇。

"感情是可以用同情悲憫罪疚換回來的！他們一邊說，我就只得這種念頭！我把他拼命想要逃離的東西，當成甚麼？換獎品的印花罷了！！！你說他是否在看不起我？？你是否在看不起我？？"

最終他也是沒法揉下那道顯虛的實笑。朝她閃縮的視線，猶如她就是強光一樣，唯獨是，一直捉住她的手沒鬆開過，看去就像一座不倒的橋樑。

面對他的逼切質問，她想使勁地搖頭，然而，她知道這刻的他不會看得見。所以。

"你知道不？我真的很討厭你。"

她知道他渾身在震，她亦明知他會這樣反應，但她只想他在這刻看看她，見證她說得太遲的答覆。

"他說你是個好人，我相信了他，我沒有後悔。我對他說的喜歡，我也沒有後悔。這個理由就夠了。就是，這樣簡單。"

她知道他在聽，儘管他閉上眼，沉下頭。她知道她要說。有些東西不可無休止下去，就例如長短可控的傷害。

輪到她等他反應的這刻，她清楚看見他的喉結嗑動了一下。

"那你得求神拜佛，他會現身。"

他一時離了手，就是要重新握緊她的手腕。

"要不，茅招我出定了！你到時好自為之！"

他出狠勁把她扯離桌邊，又逕自走回桌拾起抺布。她想說讓她來抺。

"我警告你。你膽敢開口。"

甚麼也說不出口，決不是因為他吼得有多大聲。

"都是我讓你。我讓你的。你跟我記住。"

他埋頭憑死勁擦著。她從未見過他眉頭鎖得這樣死，鎖死了她真正想說的那三個字。

"這世上偉大的愛情，真的多的是呢~你說對嗎？"

他背倚在門框，帶笑俯視梯下的景況。

"今天就不幹了嗎。"

"沒心情。"

看他手指在臂上快速亂撘也能知。

"況且今天我家大人難得這樣努力—"

他往她臉頰伸手靠去，她一手拍下。

"事到如今，也搞不出甚麼大事，有沒有他們兩個一點也不重要。這樣看來，相當關照他們三個似的~"

他拿剛被她拍下的手順勢掩口，居於眼裏的銳利卻無意隱藏。

"那孩子太可憐。"

"你想起我們以前三個人了嗎？"

朝她歪起頭的他，還是笑著的。

"你才是，想起了甚麼？"

他那雙挑起了的眉頭，就一時停在那處。

"你會著急，會動搖，也很難得。"

又在一息間，笑意再不存在。

"你說要讓位給白鳥昴。問過我沒有。"

她就是在等這一刻。

"死的那個應該是你。"

他雙手掐她頸，再用力幾十秒就行，至少能失掉意識。

"我哪會讓你死得痛快。"

伴著細語，十指陷入她本就血肉無多的臉頰，直捏顴骨。

"用哥哥的命換來的王座，我要你坐上。直至你死在我手上那刻為止。"

—迪安這孩子，真的很聰明。

那時的他，說得特別自豪卻笑得滿臉通紅。待她深切了解這話的正確，已再也沒機會附和他。

沒錯。真的很聰明。

聰明到單憑他一人之力便能肅清，除她一人以外的仇敵。

聰明到知道，對她而言，再沒有比推她當王，更像懲罰的懲罰。

"只是看不過眼來。"

怎麼可能逃得了，又怎麼可能會逃。

"讓他知道不經大腦說話的後果而已。"

"是嗎。還以為是你喜歡的類型~這種自大成狂，加暴力傾向的男人。"

他格格聲笑，不細聽句子只憑語調，可能真的有人會猜這是稱讚。

"卻是你討厭的類型。"

"他不錯啊—-前途無可限量啊——"

他掀起半道犬牙，反諷只體現於語言間。只因吐出的全帶毒液。

面對黑暗，總究也只會選擇光明的人嗎。

"我家大人一直都是這樣純粹~我很擔心哦~"

他彎腰湊近她的臉，把雙眸投進她眼簾，不許她不接。

"跟他一樣，明明不懂世事，卻憑著天生擁有的權勢指指點點的人，最惹我憎了。"

皮鞭飛舞，並不能奢求沒有落點。青白的皮肉本就所剩無幾，取而代之的瘀黑比懷裏少年的皮只深了少許。

她再也記不得聲音，亦不想記起，這種"表演"的精髓所在。

被汗弄至濕透的粟色髮絲擋在前方，彷彿那就是唯一的防具。

血沬一灘灘順著少年的黑色卷髮往地傾瀉，他那副弱小身軀一直在顫的理由，理應並不源於沐浴在此等冰冷。

若去論及她能這樣斷定的憑據。

他把頭扯到極限的高，儼如要去代替頭顱低垂，卻始終未能向跟前的肩膀，擱下一絲重量的他。

雙眼。

所有逃離都淪為妄想，光自然給吞噬，暗成了必然的力量。

這樣的眼神，到了今時今日的這刻也沒變分亳。

"所以才欺負他嗎。"

"冤枉啊~~"

他抱腰失笑。終於抬起頭來，卻依然笑到眉眼也不見。

多番提起卻不加揭曉，絕不是有用處的隱瞞，而是在逗貓。

"不~~讓東西更美味的調味料是愛情~讓禮物更得人喜歡是驚喜嘛~"

他重新站得稍直，腰依然貼牆，上半身直往她靠，向她耳邊說。她牽了牽嘴角。

明明，喜歡愛情在他眼中理應是笑話一則。

"看他反應與喜歡是相差十萬八千里。"

他的氣息依然近在咫尺。面對他這種招數，從來她也是等他玩厭等他挪開的那個。

"不不不~~傲嬌們都是隱性M~現在喜歡，到時更喜歡~"

拋媚眼亦然。

"不是討厭嗎。"

即使是對象擺前還是放後都成立的混亂處境，跟他的長年孽緣，用不上他特意挑明話中對象。

"其實不需特意欺負。這種人再繼續無知下去，崩潰也只是遲早而瞬間的事。"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閣樓之下。

不認同黑暗的存在，自然也沒法戰勝黑暗，正如拿著湯匙的水去撲火一樣。

但是。

她俯視他粗暴不斷的抺法，鐵青未褪的臉色。

就憑他察覺到世界的暗處，就憑他了解到自身脆弱的端倪。這些已是另一起始。

雖然他還是孩子，但他並不笨。

"抱怨我玩耍。大人你也玩得很盡興啊~"

他抱起臂，側腰往她瞇眼瞧著。

"那丫頭。怎麼樣也喜歡不上。"

"告訴他們也無妨吧~ 那孩子也被騙得很慘~夢終歸都是要醒的。明明有本事殘忍，亦不見得對此吝嗇，最大敗筆還是太天真。"

那孩子的聰明，在於根本無人能察覺。把自己的模樣，他人的期望看得通透的他，為每個人建設適當的"自我"，造就不願捨棄的"夢"，同時又能為自己保衞僅餘的"希望"。這種"方法" 又算是甚麼難事。又有甚麼能挑剔。

"我把我能知的都說光了。老實說，他的決定是這樣的話，也不會帶來甚麼壞事。其餘的固然在控制範圍內，至於他，要怎樣處理，就看你們決定。"

家族裏從未出現過的藍眼睛，快被紅絲全然覆蓋。她知道他並不是在真正看她，只是在找任何一個可以使勁的位置。

她其實不怪艾蜜莉挑個優點只有顏值，連自理也不懂的怪人；亦不怪她拋下所有，去跟那個他遠走高飛。她向來也是出牌不按章節的人種，而自己的私心絕不允許把她稱之任性。她不得不抱怨的，就只是，她的遺物，髮色沒半點紅，眸子沒半點啡，全都是那個男的影子，不值用來憑弔。

他沉下視線，顫抖是源自那深埋桌底的拳頭，她是靠著挪到他附近的手得悉。

"那孩子真是的。"

眼前的她，這刻的微笑，鮮有的不自然。

"到了最後都不願意給我們麻煩呢。"

得體如她，才去代替已經別過臉去的他，堅持直視著自己說吧。

。。。不值用來憑弔嗎。

輕易便雙眼通紅，果然是她的兒子。

但僅限如此。

既然事前視若無睹，事後亦容許，還可以有甚麼傷心的理由。要問到底是甚麼事推他往盡頭，就是去全然肯定他的所作所為。

無論偽裝自己是基於起始的溫柔還是結尾的殘酷，對他而言，光是殘酷而已。得不到承認的真實，怎樣也無法改變的真實，他仍然可以去埋葬，拿自己去埋葬。

愛渴求美好，渴求喜悅，正因為他崇尚這種愛，是無法相信的這種相信，這種"方法"才沒法被挑剔。

"你們所有人都說沒用沒用沒用！為甚麼？"

因為單憑他們這種愛，就是沒用。

因為，信奉著"愛"，卻拒絕"愛"，不需實證的相信，再沒有比這虔誠的信仰。

"你知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嗎？"

儘管去挑道迎向光的路吧。

"你是在說，你選他嗎？"

儘管去挑道容易走的路吧。

她仍能選擇。

不是誰更可憐的問題，這才是他們之間的分別。

就算她的選擇絕非也不可能是他所願，他仍沒有剝削她選擇的權利。

"不。你看見她的眼神沒有。"

"你不需要說服任何人，真正的覺悟不用說也能感覺得到，你有嗎？"

她看見了覺悟，只能鮮活於眼裏的覺悟。

並不是他沒有去剝削，這丫頭在說，沒有人能剝削，她選擇的權利。

"無關我隱瞞與暴露多少，她也會照去的。"

或許她應該問，她愛他嗎。雖然這並無可解的意義。若然答道是愛，那不是他所信仰的愛。就算答道是愛，到底哪一種愛才會優勝。她只知道，靠著自我毀滅才成立的愛，與等於擁抱所有的愛，本來就無法相容。

沒去阻止即將迎至的悲劇，她是否做錯了？

"只要是大人你做的決定，就是正確的決定。就算世上沒有人相信，我會一直相信的。"

你不復存在的現在，還以為自己早已習慣。迷惘，悲傷，罪疚，本應當由個人承受的東西，一旦得到分擔，就再也不能回到，一個人的理所當然。

你說該怎麼辦。尼奧。

"不要叫我大人。"

淡色眸子盪漾，她的身影也跟著搖曳，唯獨那道不滅的腼腆微笑，一直都是她的支柱。

"叫我艾莉。"

"愛甚麼。簡直愚蠢至極。"

耳邊這一句，失卻任何溫度。他以他真正的聲音，施然道出對真正人性的篾視。

到底是他太聰明，還是你太愚笨。尼奧。

"我甚麼也不怕。"

側身躺的他，彷彿告訴她，他無論進睡與否，一直都是朝向她的。

房裏濔漫的薰衣草，是代表他的氣味，是他依賴進睡的氣味。她知道的。她知道他有多堅韌，可他並沒有等她回答。

"艾莉你知道嗎。我第一次看見你這樣美麗的靈魂。"

只有他撫上她臉頰的手，能使她一瞬間脆弱。

她不忍看見他眼裏的自己，把目光移開，只直面他堅韌的證明。

那刻印服從的咒語，寫在被他用整副身子壓住的手臂。與同一命運，卻從來堂然露出手臂的另一個他不同。就算到了再也沒有人看得懂的某天，活在基因裏頭，人性的劣根性，只會一直傳承下去，以各種各樣，源源不絕的方式，繼續繁衍下去。所以，明明對此如斯了解，仍磨滅不了半點光輝的你，才是最美麗的。

為甚麼。她那天去伸出手，扯住他不放，他只是如往常般笑了笑。

他明明能看懂的。她不許，她不許，為甚麼他不聽她唯一的命令，真的是唯一一次。。。

"原諒我。"

不。太愚蠢。

她恨她自己。

不用擔心她會孤獨。你留下的那個人，是她永遠的同志。

"這世上偉大的愛情，真的多的是呢~你說對嗎？"

對。

象徵惡夢的那天，她"救"了他們的那晚，薰衣草與血味混雜的房裏，她看見了。

與黑暗混成一體，仍是少年的他，面向背著傷痕背對他進睡的他。臉深埋繃帶來回蹭著，執迷嗅著傷口的溫熱，就這樣把他圍緊。

她清楚看見了。

他是不只要把他護住，把她擋住。

他悠然的朝後扭頭，找對了貼緊他肌膚的角度，流露出炫耀式的舒適。而且，圍困他的雙臂沒有鬆開過，投向她的恨意沒有平息過。

對。他就是她唯一的同志。向她自己的恨也好，往你的愛也好，只有他能與她匹配。

他真的很聰明。在你面前，免得被你封印，邊擁抱全然溢瀉的欲望；在她面前，他卻永不屑隱瞞，大家同樣的欲求。

"你想起我們以前三個人了嗎？

但願不一樣。但願結局不像我們三個一樣。

"我打從一開始不是就說，目的都是一樣的~"

對。正於人永遠渴求著愛，暗永遠渴求著光，可惜最後不是吞噬了光，便是遭光離棄。那孩子萬分害怕的，花盡氣力想要避免的，難道不就是這樣嗎。

但是，再勉強多一會吧。說不定，真的說不定，會有個相安無事的結局。

她一直討厭現實不如預想，但終究還是擺脫不了希望破滅的慣性。

"這世上偉大的愛情，真的多的是呢~你說對嗎？"

對。正如你愛他，才萬分妒忌，可能會得到光的他，惱恨所有愛的形成。

所有都對。但她不敢說。

她實在不敢說。

PART 3 神託

"對不起。"

她垂頭說得沒半點中氣。她是真的知錯了。

"不用講了！"

他把頭伸往圍欄外，快要越進漆黑的海。

"我是不會原諒你的。"

他把逐字迫出於兩排齊齒，卻絲亳不顯含糊。她要把頭的裂痛當成是猛風的錯。

它的末路，不是被浪花東拉西扯，就是被海底埋沒。她知道他不會吼自己該怎樣賠他。因為那樣東西，她肯給錢也賠不起，因為那根本不是一部手機這樣簡單。

"我。。。喂！！！"

她的雙臂勉強趕上纏緊他腰。雙手抓緊圍欄的他，要揮別她以身施加的障礙，只需多一點力氣便能成事，而他亦似乎不希罕吝嗇。

"你不要啊！！！"

她挪開頭看他的容貌。前傾的脖子下，慣戴的軍牌鐘擺式的晃，猶如要招她注意。沾染濕氣的黑髮使他的隱性捲現形，汗滴與潮氣混和，讓些微的捲定格在額上頰角上，一如他動作的靜止。

其實由她花掉吃奶的力喊道那刻，他身上的繃緊張力全都被棄置。所以，就算下一秒他就口出狂言，她也得以沉穩以對。

"你還管我嗎？！！我跳了下去賣便當去了！！這不是還好！！！我跟你都不用煩！！！"

其實從不。就算他說得鮮少的扭捏，就算她知道他存心把這當成事後笑話，面對這種"笑話"，她永遠都覺得很過份。

"我知道你很辛苦！但是你說甚麼都可以！不要輕易說死字！"

他終於把頭扭向她，瞇著眼打量著她。

"你拿甚麼高高在上的語氣出來！對你來說礙耳不代表我不能說！不要誤會。我不覺得死有甚麼問題，這不是個人的自由嗎。我暫且不會做，並不代表這叫笑話。"

他的嘴角僵成一直線，但是身體還是暖的。

"就當你把我的看作一時意氣，他的卻是明擺的事實！你也是對死過份反對的平常人之一的話，有想過以後嗎？"

朝她篤定的眼神裏，再也尋不了叫她不要輸掉的暖意。可能所有暖意都是用代幣交換的。她不爭氣的，被這種思想佔了腦海半刻。

"我得承認。我有很多「或許」的想法。也許我對他說了他會留下。也許我追上去他會留下。甚至也許，我甚麼也不做他就會回來。這些不切實際的希望，雖然我沒法否認，也沒法抑壓，但是行動並不單是為了希望而服務。就算最後真的會泯滅。沒事的。"

好像在與她對視的片刻看懂了甚麼一樣，他用手剷起髮蔭。

"唉。。。"

他跌坐在木板，手依然未放下。

"不光是這回事。。。你說我私心也好，說話不算數也好。。。"

他這下停頓略帶點不情不願。手掌繼續掩住額頭，再長嘆一聲。

到他抬眼瞧了她一眼，她剛剛盤腿而坐。他背靠船角朝她斜抱著腿，眼卻茫然向前。

"你別這個樣子。剛才我說過火了。可能，連老天也要我放手吧。"

他看著天空呢喃，趁黑暗吞光字符前，她趕緊開口。

"你要放棄了嗎？！"

"相信與執念是有分別的。"

有別她的激動，他只是蜻蜓點水式的瞅她一眼。

"她說她不走不行。所有也不想放棄。為了她自己。"

他舉出食指。

"為了他。"

中指與食指並列。

"為了我。"

再把無名指歸入同一列，馬上用另一隻手掌一併蓋住。

"想保護所有，不希望這三樣互相撕殺，所以才。"

他木無表情合上嘴唇，再次啟唇卻幾經掙扎。

"就連聰明的她也這樣選擇，可能這已是最好的方法。我只是不想承認。"

他究竟想說甚麼。她皺起眉頭並不是因為不解。

"比起執念她離開了的事實，我寧願相信她已作出最好的選擇。並不是投降那種放棄。我相信某天某日，她會突然露出頭來，吼我還債。況且那丫頭，頑強程度與小強能比啊。"

他這陣笑聲來得突然，又戛然而止。

"到時候，我要跟她說，你挑哪個男人也不關我屁事，肯留下就無所謂。"

她找緊機會，在緊連的句子中毅然插下。

"我也是要跟他說，肯留下就無所謂。"

他倆互相向相反方向轉頭，結果就即是對視。她正打算跟他拼耐力，是他先敗下陣來。

"唉！"

他別過臉使勁搔頭。

"不是完全不一樣嗎。"

他難得的虛聲，一直埋在他頭下。

"他一樣聰明，一樣有他原因，是不是最好的方法，有待定論但是絕對有可能吧。"

他一邊說著，視綫就連一瞬也沒給過她這邊，卻懂得朝她揚起手。

"你說我私心也好，說話不算數也好，若然他真的出現，真的見到他的話，放手也許是其中一個選擇吧。我並不是在說被迫投降，不勝負荷那種放棄。"

猶如要彌補天上光芒，堪比星辰的眼睛，終於投向她的時候，她察覺到發亮的真身是甚麼。

"如果你是他，說著存在等同痛苦，我會送你去死。我的話絕對做得出。"

他說得清晰利落，直帶冷酷，與他這刻的目光亳不撘配。

"放棄中也有著自私與守護的分別，不想看見重視的人難受，說到底大家都一樣。"

他站了起來，適時拒絕了討論。她應感謝他的放過，因為她沒能反駁。

他大步大步往外走，背對她伸了個大懶腰。

"這個時點掉了手機可真不走運~大明星的秘密住處耶。不能賣給小道賺大錢，也能放上平台騙騙讚嘛。大明星果然是大明星，不誇張炫富也不挑來住。"

三層獨立屋她有見過，但決不是浮在水上。那丁點的暗影已展現偌大的全貌，一如她心裏模樣。

"別這個苦瓜樣~都到了這一步，就算有多麼不情願，都要有答案的。"

他雙臂橫擱在欄上，盤倨前方的目光決不如話般懶散。

"就算害怕也管不上，明明我只知道這種前行方式。。。"

"喂。"

他手背拍她肩膀兩下，待她望過來，才當著她眼前，把姆指投向他自己。

"你以為我是為了甚麼才跟著你的？！！你猜不辛苦的？！！被人寸完又做苦力！覺也沒得睡！焗住被隻爛船拋來又拋去！！"

他牽起半邊嘴角，一如以往嚇她的小把戲，總會露出了玩笑的尾巴。

"對不起。"

連續兩次都是叫她不要再說，可能今次他會叫自己不要再煩。見自己硬生生把他的嘴角瓣成直線，看來他的最終答覆也不會相差甚遠。

"別傻了！！！"

推她頭的力度並沒有留，手掌臨彌留之際還要扒她一額前蔭。

"相沒了便再拍過！"

彼此也不會說穿，令她最歉疚的源頭。

"吶。你跟他有一同拍過照嗎。"

他背對她交叉腿站，身影貼得更近欄一些。

"沒有。大概我們倆都討厭拍照。"

"拍吧！！！幹嘛不拍？！！"

他突然轉頭對她大喊，儼然醉酒一樣。

"人人都對拍照有誤解！幹嘛拍照一定要笑！討厭拍照的話，就擺過討厭的臉！沒問題唄！！！拍照的意義，只在乎證明曾經存在過，想見的時候就見而已！很苦的。想見的時候沒能見。。。"

目睹他迫著迸發的力氣終被用光，甚至威脅她自身存在的這種燃盡。她走近他旁邊，學他一樣姿勢。

"嗯。會拍的。"

這刻她不想說甚麼如果，需要與否，裝作只剩下一個可說的既定事實。向著無星的夜空，許著無寄託也無用處的願，暗自將這三個字反芻又反芻。

"你說他們到了沒有？"

他一併搶過她手上發亮的手機與充電寶，泰然自如得原先借去的是她似的。

"特意指定分頭行。一就是瞒住我們嘆私家船，一就是有陰謀。。。不。兩樣也是吧！"

他拿著光源伸直手。他們就似在隧道裏頭，朝著吃掉周圍的光圏前進。

"喂~你說這兒值多少錢。買回來的價錢就不知道，但我肯定賣出去一定很和味~用鬼屋的名義。"

她的尖叫完全壓倒了他的嬉笑。

"瞧~剛說完你就證明了這兒的價值了~"

她忘了圍住自己腰間的手，直抓長他臂上的棉布。

"娃娃而已~"

披到胸前的直長頭髮，遮額的厚重髮蔭令鵝蛋臉顯幼。霸佔半張臉的滾圓雙眸映出不應出現的蠻意，是因為萬物本質皆聚眾，而眼前的身軀又根本欠奉，能稱為色彩的色彩嗎？

起碼佔半的白晳，原來可以與無力亳不撘配，襯著壓眼的黑，奔向她強奪所有。

"又做得挺似的~"

他邊在她耳邊揚起風涼的涼，邊抓拳往她臂上擦出火來，是種破壞平衡的補償。

"恐怖谷理論罷了。面對過份像人的非人，人自然會反感，恐懼。反轉來說。"

輕撻一聲，光芒肆意刺傷眼睛。她暫且閉上眼，寧願讓烙下的紋章一時暴露無遺。

"親近與自己相似的，排斥與自己相異的，之間的龐大落差也好，恐懼本身也好。"

他敲響人偶前的玻璃罩。

"就是人類的證明啊。"

那依然屈曲的食指，折成的直角依然頂在透明平面上。他背對玻璃，正面朝她看。在燈光底下，他是如斯光明磊落，她卻怕連嘴唇的微顫也現形。

"這個人，我見過。"

她極目四望。角落，枱面，櫃頂，都有她。不同神態不同衣裳不同尺寸，都是她。

"她認定了他就是她那求之不得的人的化身。"

"帶走彌生的那個人。"

"瑪希為了見那位大人一面，甚麼也能幹。"

愛。

一下子萬針刺身無從躲避，抓住雙臂瑟縮亦屬自我安慰。

恐怖的不是這些人偶逼真的造功，而是，割自生者的，死物的靈魂，所有觸碰，細語，目光。明明不忍直視，那雙擺弄純真的黑眸，亳不保留的朝她揭破，愛作為咀咒的用法，愛化作怨念的過程。

"瑪希愛的那個人。"

在他那稍微睜大的瞳仁裏，她仍未能放下那弱勢的武裝。

"愛的末路，是這樣的可怕的嗎。"

愛，並不是甚麼閃亮亮，軟綿綿的東西。她知道。

那猛獸的模樣，希冀撫摩執意伸出的爪子，怎能避免留痕，不可逆轉的怎止完缺。

她知道，喪失理性的下場。

"可怕嗎。"

這三字之輕，彷彿也是懼怕的一員。

只是彷彿。

"愛的盡頭是毀滅也好，都是人的選擇。如果是以前的我的話，我會這樣說，這種人是自作自受，自討苦吃，是事實啊！！選擇又好出路又好要幾多有幾多！！是事實啊！！"

他笑得張牙舞爪，似要憑空劃出血來。

"你這種反應，就像給曾經的我打把掌一樣。"

笑聲愈漸乾涸，即使臉上仍餘輪廓，卻早已面目全非。

"其實啊，踏上那道明知會垮的橋，決不是可予人唾棄的事，更不是可用選擇，這種隨便的言辭，便能擱之不顧的事吧。"

下巴遭他掂起，她才肯承認自己一直低頭。

"沒辦法對吧？！再多的路，都是放棄的代名詞的話，那些都不配叫選擇！是你讓我知道的。"

她再努力從話裏尋甚麼慰藉？為著散落遍地的所謂悲劇，還是為著自己？反正掘下去也是瘡痍。現實就是她向那兒挪一眼也怕。

"再多的路又如何？？人得一個。我們想要的人只得一個。"

於是，現實變成，她被迫承受，擴散的痛感。被迫對視，層疉的沉實。

我們？他要與誰相提並論？不應該是這樣。他不應該是這邊的住人。

不應該？她又憑甚麼，用哪張嘴這樣說？？

"我確實做夢，也不會有與他成對的一天。而他也不見得瞧得起我。"

這種冷嘲，仍然獨具他特色。永不視自己為唯一標鈀，從來也是無定向的攻擊。刺中她純屬意外，但她又該如何拔下。

哪個他？？哪個他讓她舉手投降，她又讓哪個他，傷得徹底。

"你猜他真的看不出來。"

他帶著光有空殼的笑後退半步，頭卻攜著懾人凝視向她迫近，呢喃便在她咫尺間字字分明。

"他明知我對你如何。在你扮無知之前。甚至在我自覺之前。"

他眉頭皺得似要自製痛楚。不。使不出勁的，不止搖頭，還有強笑。

"他是明知我會對你這樣！還要坐特等席圍觀！設了多少誘餌無人知！可怕麼。"

他撐大雙眼，要把眼前威脅給封殺。她快要忘了，這只能是威嚇。

"我跟你，說到尾，也是被他舞來舞去的公仔而已！！"

可能他只想聳肩，但是，在她眼中全是瑟縮。

跟一直只信奉自己的他說，一切行為目的感情，都是某人計劃的産物，還有比這殘忍的玩笑嗎？

"如果這樣還未夠的話。"

即使是那種試圖高揚的笑，即使無力俯首，她也彷彿能見，他扒地的目光。

"他挑的那條路。渴望迎向的終點。實現愛的手段。偏偏就是所有人眼中的放棄？？"

不成笑的虛，她發現能填滿空間好一陣子。

"偏偏是！我窮途末路才會去做的放棄！他乾脆利索就跟我做了！！"

話被他硬生生坎掉了尾，要殺掉任何形式的活著，任何形式的後續，

"可怕吧。我覺得他沒有更加之可怕。這種對手，我還如何去嬴？？這種愛，根本就不在同一層次上。"

手觸到她眼臉，遠在她縮起前，早就分走不止一點傷患。

"你可以可憐，對於這種避無可避的卑微。亦可以難過，以罔聞為食糧，逐長成巨獸的暴虐。但是！！！不許說可怕！！！"

低哮奔在明確的軌道，直往她衝。物理上的震攝只顯於一時。

"你一說。我與他都輸掉。所以不許說。"

輕語能掩蓋顫抖嗎。她不需靠聽回來，而是從抓住雙臂的力度知道的。即使惹她生痛，但若能稍微平伏他的身不由己，她不在乎。

"人這種東西，說到底都是撲向愛的。可真是終極的劣根性。"

呢喃裏的重量，她不欲細嚼，閉上眼睛。

還嫌不夠。耳邊響起活生生的震動，輾碎腦海裏稀薄的偽品回放。

還嫌不夠。

眼前演活了他所說的，終極的劣根性。殘缺的，利落的，鮮豔的。雙腳突然便忘記天性，沒有他的支撐便落得跪倒在地。

"不要望！"

他喉頭的損蝕，把應存的錂角化作凋零的請願。他一手在她腰間擱下如紙鎮般的重量，一手在她眼前鋪上密實黑布，但他沒有第三隻手。她還能聽得見。

"快看~我是不是很了不起啊？？我特意放光血，才逐一斬件的。免得骯髒的濺到滿地都是！沾到我的新衣就討人厭！！！"

那雙交替跺著的腳踐踏的不止是她的耳膜，還有很多她珍視的東西。例如生命。例如愛。

"你看我是不是很聰明啊？？哥哥~"

無關血腥的嘔吐感直衝上頭蓋，她無法亦無意把手用來掩口。她扯掉蓋她眼睛的手，她要親眼看見，連自欺的一絲機會也滅絕。

永無復原決不醒來。明明只需一個詞就夠，腦卻拒絕去形容，這些就連被稱作屍體也是種高攀的甚麼。所有切口都是平滑至光亮，泡在血紅的水坑，力證這本身就是道完好無缺渾然天成的藝術品。

她同時用力捉住他的兩隻手腕，卻怎麼樣也甩不掉，陷在她腰的手臂，活像她平時就不愛戴的皮帶，卻強大得勒緊她整個上半身。

這叫甚麼。終極的劣根性？

為甚麼是終極的劣根性？？

密集喘氣攻擊她雙耳，任她怪罪自己也不能從噪音解脫，只因背後的他以頭圍她頸邊，未曾間斷的殊聲在她耳邊掀起微風。即使那與荒亂粗暴成反義。

與之亳不相襯的是來自哪兒？

她抓皺自己心上的布料。

是她自己。

何苦向他人求同情。看不見自然能當無知，看得見不就是視若無睹。無關痛癢從來都是堂正得很，一如同情有多奢侈。

從小她就知道，她都知道。得不到回報的愛，就活該遭撕碎。反正躺臥在地的愛，唯一的價值就只是礙眼而已。

曾經陶醉於，篡改他人努力的崇高地位，也同時遇溺於，一念一言即隔開天堂與地獄的海洋。齊集正反例證的她，又怎會沒資格斷言。讓愛化作殘忍實屬容易，皆因被交付愛的人，同時也負起撕毁的權利。散落世間遍地，不分時地也傷人體無完膚的這種陷阱，頂多配得上劣根性這三字。至於添上終極的緣由，只剩下不假思索前去赴死的一眾主犯們！千錯萬錯也只能怪上我們這班主犯們！

難道不是嗎？！

她放棄制住朝上抬的嘴角，還有往心上燒的火勢。

何不放任這種惡意熊熊燃燒。休想她會原諒，把精心摺好的揉成球，隨手就扔在火堆的你們。

你們是誰？

她唇邊的抖，是源自霎眼間發跡的恨。

這刻她終於能承認。向著只活在腦海裏，連背影也早就糊掉的兩個人。向著眼前黑髮黑瞳，心腸也同樣黑的那個人。向著世間上無數被不絕的愛慣著寵著溺著，興致勃勃恃愛行兇的人們。對著緊抱包袱卻翩然拋下其他的他。對著朝他走近卻放任他走向前方懸崖的自己。

"就算被嫌棄，也能喜歡著對方，貫徹始終。這種地方很厲害。"

厲害？！這是叫被迫學習的自我傷害！這是叫世間最可笑的諷刺！說甚麼厲害？？她那時應該說的不是甚麼厲害，不是甚麼討人喜歡，而是要他好好保護自己！

她要對以上所有人喊道。恨的能力才是正當得很，堂正得很！她寧願持著無盡的恨，也不要留戀挽留然後絕望。就這樣，直到能真正釋懷的某天。

儘管這個某天不可能來臨，她有好好的明白。

分不清是誰的汗濕，足以弄痛她刻於掌上的指甲痕，包裹她實拳的手在對她加諸壓力。比起催促解放，這更像是一種存在通知。

嗯。她不會忘記。她可以如此幸運。

她重新抬頭，目光依著她另一個仰仗的男人。他吐出的白霧比熨直的袖角還白，以手掌貼額的同時，長嘆彷彿不滅。

"奧菲。"

他或合上眼簾，或聚焦地上，卻亳無疑問是叫著自己。這般得悉的那個她，眼裏雀躍無處隱藏，似四出探索的蛇，不止一尾似的尋求對視。她只以一秒懷疑，雀躍的真身是獵人的殘虐。她就是四出尋找石化收藏的美杜莎。

"怎麼了。哥哥。"

她眼泛淚光，嘴唇亦一下子失去支撐，害她來不及提醒自己心軟的代價。

"我替你除去了罪魁禍首，怎麼你不開心？？你明知這渣滓對我們的孩子做過甚麼來！！"

活似齒輪相互咬合，她用著這種咬牙模樣，重申這兩人是兄妹的事實，有多詭異。

"奧菲。自小我就一直對你說過甚麼。"

他與激昂無緣，不需看輕啟的嘴唇，從他向來的為人也能知。

"一直要你記住的是甚麼。"

原來開口有多細微，是為了合上全不費力，永無打開之日。只是太多時候，事與願違。

"這不是上天給予你能力的用意。是不是嫌這幾百年來，血流得不夠多，孽積得不夠深？"

拖長的哈氣足以蓋過前面乏力的怒氣。她確實不知道有這種怒氣，她甚至不知道有這樣的他。

"一句就夠。你是不是要我看著你這樣下去？"

僵直的傳染力如此巨大，但論到影響力，似乎連減半也稱不上。

"哥哥啊！！生存就是弱肉強食，欲望先行的了！！你這樣說的話，每個活著的人都有罪！！還要是無可救藥，如山堆積的程度！！"

睜大的雙眼盡訴語氣以外，全是揭示單純事實的兇猛。聞言的他搖頭，只為甩掉眉頭的死結。而她知道，他對問與解的不登不對清楚得很。

"對不起這三字，應該是我說。這些年都是我勉強了你。"

使這樣的她怔住的魔法，偏偏無需任何強悍。

"這是甚麼意思？"

朝蠟像般的他蹌踉前進的步伐，到底是演技與否？

"甚麼意思。嗄？？"

就連纏繞這對不加退讓的手腕，昂頭不懈如畏避斷頭台，探射光的所在如身處深淵。如斯種種，全是演技？

"哥哥。。。我有乖的。。。我真的有乖的。。。"

一味別過頭的他，像要一刻也不容緩似的，用力扯斷肉眼唯一可見的連繫。

"對。全都是我不對。。。"

他緩緩點頭，未克停下。然而，靠強迫便能安然接受可憎的人，不會是這兒的任何人。

"不淮。不淮。"

把眼當成鑽子的話，她往臉抬去的雙掌理應千瘡百孔。低喃只為安撫幻像中的痛楚，但她卻連這樣也嫌累贅。

"我不淮你這樣說！！！"

撕破姣好的臉皮，跺破搖曳的浮地，掙破胸膛的氣息，把如斯種種全都指向她這個針扎人偶之際，原來可以回收得如此利索。

"哥哥啊~我幹多少壞事都是為了誰？膽敢欺負我們的孩子！我怎會給他們好果子吃？？！"

那計算好角度的天真，全是免受獵物掙扎的麻醉劑。

"我用一刀捅死帶他進地獄的瘋婦，我再用多幾刀剮死慣他駐在地獄的渣滓。"

她掂著掀開的朱唇，那兩根指頭正充當著棄置式的塞子。

"對著一再把他往地獄裏踢的害蟲，你說應該如何處置才好？？哥哥~"

以為對高顫嬌聲敏感的軀體，實是應對滲透劇毒的合理排斥。就算往她的笑有多好看，她只想逃。只想逃。

"猶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看你的真實能維持多久。"

"就拿你最重要的東西作賭注吧。"

想逃是因為她要來向她討債。

"看~現在才多少個月多少天多少分多少秒！！這樣快就釣到別一個男人！！！"

字句往她衝刺的過程，本身就是種比拼。而其實結果都不甚重要，只因最後皆證明，緩慢也足以致命。

從後扣她脖子的胳膊，即使隔著棉衣也灼熱過人，道出口的卻與烈焰沾不上邊。

"這種三流技倆。"

"從小就只得這招，可否有點進步？"

低與高的聲線交迭間，女子交疊雙臂踱著步一路往前，是踏在水上也濺不起花的輕。

"說不過人便轉移話題的這招？"

在她耳後的他把頭湊得更前，與她耳碰耳，乾脆無視跑過的靜電，朝女子打招呼似的加把嘴。她感覺他會隨時攬她走，像個帶著毛娃娃繞場一周的孩子。

"這固之然。我更想說，一言不合便拿巫術唬人這一點。不。今次是空口說白話而已。"

恰到好處的停頓也好，每一開腔的泰然自得，不難想像那種學術研討會的主講氣場。

"艾莉。"

語尾添了笑意，就是為了補償眼裏那道，衝上前噬她一口的狠。

"裝大姐樣這招你卻少有。"

"我始終沒忘記我是你半個姐姐。你似乎也是同樣。"

女子在構成三角之處施然停下，隔開旁觀的他與她。

"這些年沒見，也不知道你喜歡上轉彎抺角。"

回話的她話裏盡是奉承的柔，笑卻銳利得起角。

"你聽得明白的話，又有何干？還是，你的伶俐退化了？"

女子淡然的道出，乍聽上去可配不上疑問應有的慎重。

"你說甚麼？"

睜大的黑眸連同帶角的笑，偏在最極致之處毅然靜止，看怪獸片時有人按下定格似的畫面。

"你口口聲聲說要保護那孩子。誰料他比你還聰明。"

女子驀然把全副目光灌注到自己身上，儘管她話中的"你"決不是自己。

"他早就做好一切防備。只是，他對你還欠點認識，不知道你是靠唬而已。"

換言之，他是認真的？對些甚麼？？失去最重要的東西，對這句言靈附身的賭約？？若然真的如此，那他不止對那個她沒認識，對她自己亦然。

他一走，她最重要的東西就不復存在。還防備甚麼？

"靠唬有何問題？我隨時都可以認真，你不知道嗎？？"

她昂著頭反問儼然高了幾寸，要伸出爪子的眼睛卻無視身高，無非就是明知故問的願者上鉤。所以，她絕對沒想到會得來這種答覆。

"我知道啊。"

稍不留神間，她們倆彼此的距離早已縮小，便是她步履輕細的證明。

"你才是誤會的那個。我不是來這兒與你吵架的。"

與這令眼前人閉嘴的口調成對。

"我是來提醒你們倆。自己搞出的爛攤子自己收拾。"

"你們倆？？"

誇張的迂迴曲折，是背後的他擅自加的戲。今次可輪到自己秘密的嘘他。

"代罪羔羊給治了，深種的枝椏繼續有它伸展。當初是你的心血來潮之餘，更多的是你的如意算盤吧？偶然終有天會成為必然。給予契機，放任發展，剩下的就是等待。以你性格，也真的算是勉強了你。"

女子往原話的主人瞟了一眼，而無人在意她是在致敬與否。

"她果然是在後面吃飽花生。"

"嘘！"

"原本就沒有方法殺盡，領軍人物也灰飛煙滅的現在，正好加速了你想要的結果。"

並無猜中劇情的興奮，亦亳無哀悼困境的滄桑，只是滿顯迎刃而解的誤導性。

"如你所願，我們的耐性已到頂，與束手無策無異。"

對此側起頭，瞇起眼的她，只容許茫然裸露一瞬。

"即是說。。。求我啊？"

三指挽住遮掌的寛大袖口，屈住食指投往自己臉上，那散播起伏笑聲的嘴唇。

"我為甚麼要幫啊？"

輕快的滑稽肆虐整句，唯獨甚麼二字，鑄了鐵般駐在中央。

"道德也好，情誼也好，從來都不是你會在意的東西。就省點時間吧。對你而言有利可圖，而我又能投其所好的話，也不失是一場好交易吧。"

四目交投便能綻開笑容的原因，除卻彼此同步拾起了默契，她想不出有其他理由。

"哪會有直路的方法。。。"

別於剛完句的慢悠悠，她嘟長嘴一個扭頭，展示勾人的弧度，眼睛卻只顧黐住佇立的他，即使這個他一臉鐡青的望向另一邊，沒打算還她的眼神債。

"雖然就是沒有辦法。。。"

下巴陷入手的虎口，從未沒落的笑，就在上下挪動的洞口後浮浮沉沉。

"也可以想想的~"

剛一併收起雙手於背後，再抬起右腳離一離心，清脆聲響力證腳掌的合拍。襯上半月式彎腰的柿子笑也好，上下左右掃視他的執迷目光也好，都令她看見放慢手腳塗擦奶油的孩子，以及一完工馬上就遭飛擒大咬的那片蛋糕。

蛋糕已算不上借喻，只因他的臉色真的是奶油式的白。

被忽略卻支撐著三角形的她，卻滿臉冷漠，還差個交叉雙臂的招牌動作，便是剛交換錢與貨的經典造型。

"所以說，不要得罪女人，更加不要得罪妹妹。"

背後的他特別感觸的碎碎念，她推出新一輪的嘘，卻早已苦無用處。

"沒辦法啦~"

這邊的她用袖子捂住口，顫身的笑頓時聲量減半。那邊的她依舊面不改容，猶如她的奸計得逞也是預想之內。

說不定真的是。。。

"得到了就不再有價值。"

就是賭在這兒嗎？

這種實驗，成功了便一石二鳥，失敗了就本利雙失。

不僅如此。

她不想看見，得到了就不再有價值，這種假設得到承認的一天。

難道就沒有其他方法嗎？

"誰說沒辦法的？？"

初次接觸的聲線，在她腦海描繪的是，鳥兒在枝椏上盪來盪去，自得其樂的身影。

她尚未能夠斷定，往她腰貼去的雙臂，顫抖的原因是甚麼。

說不定是，她與他都不敢相信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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