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繞在身旁的人群逐漸變多，大家似乎被眼前櫥窗內的展示衣物給吸引，紛紛駐足圍觀。有些人發出低聲讚嘆，更多的是充滿無限惋惜的嘆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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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櫥窗中的衣物乃一件黑色無袖荷葉領絲質襯衫，搭配一條雅緻的碎花裙，裙身為一種接近無限透明的藍，上頭有一朵又一朵小小的豔紅罌粟花，圍繞裙擺繡上一圈相襯的金色絲綢，飄散出清純典雅的氛圍；唯獨一塊如硬幣大小的紅色污漬，像一朵偽裝罌粟，牢牢黏在裙襬上方，宛如利刃直刺我的心窩般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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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佇立在人群中，痴痴望向那條罌粟碎花裙；先是發出低分貝笑聲，接著那道卡在胸腔的傷悲憂鬱直竄心頭，使我不得不偷偷嗚咽，然而身邊眾人不聞不問，凝視著櫥窗內的展示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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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空氣開始略顯窒礙，伴隨胸口的鬱悶，讓我更加難以喘息，彷彿即將溺斃在自己的肺部。一股衝動使我想伸手撫摸裙上的罌粟，頓了半晌，我膽怯地縮回已然失落的勇氣。
端詳裙上栩栩如生的罌粟，腦海中不自覺浮現「那個他」所告訴我有關「法蘭德斯罌粟花」的故事。1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TDH3Gzkc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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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見過罌粟花嗎？」
我坐在他的身旁，靜默地搖頭，心跳卻越來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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罌粟花代表無與倫比的美麗，也象徵極致魅惑下的死亡之戀。罌粟可提煉鴉片、嗎啡，使人耽溺其中而無法自拔。
在既有的罌粟象徵意義下，第一次世界大戰1915年4月22日，於比利時北部的法蘭德斯（Vlaanderen；Flanders）戰場，發生人類史上第一場的毒氣生化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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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藏在法蘭德斯附近壕溝內的協約國軍隊，屏氣凝神準備和德軍進行殊死戰，雙方僵持已久，可是該時德軍竟悄然無聲。納悶之際，壕溝內的戰士們忽然見到一團黃綠色氣體從德軍陣營緩緩飄向他們，謎一般的霧氣像是跳著死神的舞步行進，接著他們伸手不見五指，許多士兵紛紛發出極為痛苦的哀嚎聲─5000個毒氣筒讓原本「今日無戰事」的法蘭德斯戰場變成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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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陸軍第73步兵團的軍官拉摩（Georges Lamour）趕緊撥出求救電話：「所有躲在壕溝的士兵都快要窒息，我自己也無法再撐下去了。」這是他生前最後一句話。處在更後方的軍官和士兵們極度惶恐不安，已無法戰鬥，只能恐慌地等待「謎霧」和死神走向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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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德斯戰場博物館館長在終戰百年時說：「那場史無前例的化學毒氣戰，製造出士兵無限的心理恐懼、孤獨絕望，甚至相互殺戮，那種感覺猶如你將溺斃在自己的肺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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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眼目睹同袍陷入無間煉獄慘狀的一位加拿大軍醫麥克雷少校，悲痛寫下〈法蘭德斯陣前〉（In Flanders Fields）一詩，悼念戰役中喪生或終生殘疾的將士。
法蘭德斯壕溝附近正好生長一大片極為淒美的罌粟花，靜靜在瀰漫四周的毒氣中綻放死亡氣息，用它們的美麗見證這場人間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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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Flanders fields the poppies blow
（在法蘭德斯戰場上，罌粟花隨風綻放）
Between the crosses, row on row,
（生長於十字架旁，一列列，一行行）
That mark our place; and in the sky
（標記出我們在何處死亡；在天空之中）
The larks, still bravely singing, fly
（雲雀依然勇敢高歌，展翅飛翔）
Scarce heard amid the guns below…
（儘管只能勉強聽見雀鳴，因為槍炮正在天空下轟隆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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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詩第一行提及隨風飄揚的罌粟花與救贖死亡的十字架墓碑，使得在1918年11月11日早上11點結束的一戰西線戰事，用罌粟花做為悼念象徵。歐美許多國家每年都會在這天進行哀悼，將此日訂為「國殤日」或「陣亡士兵紀念日」，佩戴上罌粟花，悼念用美麗生命換取和平自由的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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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德軍首次生化毒氣戰告捷，英美法協約國也不再客氣，整個一次大戰統計下來竟然使用8萬2000噸的毒氣，反觀德軍僅用了6萬多噸左右，協約國的毒氣砲彈甚至弄傷當時尚未成氣候的希特勒。
顯見協約國早已準備妥當，就等時機到來。倘若從社群道德去評斷，協約國是否早就存有故意犧牲某部分將士的意圖？這個殘酷問題的終極答案，恐怕只有那些領袖與高階將領配戴罌粟的左胸心跳速度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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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法蘭德斯罌粟背後有這段故事，而且英美法為主的協約國竟然使用更多的毒氣反擊，太難以置信了。」那時我詫異地回答。
「美麗背後或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醜陋真實。」
那個他，轉頭望了我一眼後便保持沉默。
之後我買了一瓶罌粟花為基調的淡香精，卻沒能將那股香氣包圍住我所深深暗戀的他。1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A7nmwA6q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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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然，一道熟悉話語聲穿過擁擠人群，竄入我的耳中。
「妳那時穿什麼？」
是那個他！1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Bl98aZKw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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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寂又落寞的我早已感覺不到任何心跳，忽然間覺得左胸悸動再次加速，卻不知是見到法蘭德斯罌粟的美麗而感動，抑或是即將溺斃在黃綠色霧氣中的恐懼。
我不敢直接回望，選擇悄悄退出人群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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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上隱隱發出懾人寒光，步向玻璃櫥窗，圍觀人群如含羞草感受到碰觸而自動退避。
「妳那時穿什麼？」他低聲複誦一次。1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XU6lIGMXm
厚實右手按壓在玻璃之上，留下清楚指紋，接著是一口又一口的白色霧氣。
「這件碎花裙好美，妳能為我再次穿上它而獨舞嗎？」1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T0gmJRDoz
我流下無聲淚水，緩步從背後一寸又一寸地慢慢靠近，在他的耳畔輕聲說：「法蘭德斯的罌粟願意為你再次翩然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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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顧四周人群眼光，在記憶之流中，掬起一勺河水，想像我和他處在最後一次見面的時空，那是一個瑰麗夕陽斜照的傍晚。
我穿著那條碎花裙，側身弓起柔軟身軀，右手以反向伸展的姿態延伸至極限，雙腿交叉微蹲，逆時鐘緩慢旋轉自己腳步，踏出自由自在的舞步，雙腿伸直併攏後抬起纖細左腿，巧妙地呈現三十度角彎曲在右膝內側，雙手極力往夜空觸摸，一抹殘月傾瀉出柔美樂音唱和我的曼妙舞姿，裙身上的罌粟散發出迷人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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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雙手擺在胸前合十，屏氣凝神後，敞開雙臂，在保持平衡下高速旋轉，接著往前跨步飛躍，殘月心有靈犀，轉以鋼琴圓舞曲陪襯此時的絕美張力，繁星一顆接一顆浮現於夜空之中，爭相目睹今生為他舞出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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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遠處欣賞一條純潔靈魂躍上猶如微笑的殘月，在星星之間輕盈跳躍。
“Votre àme est un paysage choisi.” 他對我輕輕唸出這句法文。
「妳的靈魂是絕美的風景。」
這是法國詩人魏崙（Paul Verlaine）的詩句，啟發出德布西寫出優美又惆悵的《月光》。
「汪！」
一聲兇猛的犬吠驅走殘月與夜星，無情的吠叫，掩蓋了我來不及對他說出口的那句話。
和藹死神發出笑聲，放下與我一起共舞的骷髏左手，示意我和那條來自地獄的狗一同離去展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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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那時穿什麼？』即是這場展覽的主題。
會場櫥窗所展示的服裝，就是性侵受害者的「服裝展覽」─最悲傷的服裝發表會。裡頭絕大多數為女性服飾，也有少數孩童與男性服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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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女性受害者而言，偏見或刻板印象認為被強暴的女性肯定穿著性感或過度暴露，進而引起加害人無法控制的性欲，導致性犯罪的產生，甚至反過來指責受害者應自我檢討。
實際研究顯示，絕大多數受害者在遭受侵犯時，身上服裝並無特別之處，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更遑論過度清涼裸露，也不可能直接引發性欲。
『妳那時穿什麼？』的發表會便是把一套套充滿血淚的服裝展示給世人，徹底打破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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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地獄的狗用力盯著我，神情冷峻又漠然，絲毫沒有半點憐憫。
我依依不捨回頭望了櫥窗，玻璃倒影隱約映照出我的形貌：披頭散髮、全身赤裸而有多處瘀傷，肩上殘有被扯下的一小撮秀髮，額頭的長長鮮紅傷口象徵我和他的永世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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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再穿上那條罌粟碎花裙與你一起共舞，在耳畔輕輕對你說…」
我的自言自語被世上最美妙的聲音打斷。
「我愛妳！」他的臉龐貼近櫥窗，雙頰已被淚水濡濕。「對不起，我一直不敢說出這句話。」1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pG0WgHSw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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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間，玻璃倒影中的眼神彷彿見到最真實存在的我，瞳孔深處發出只有我能聽見的天籟─那個傍晚他站在遠處朝我說：“Votre àme est un paysage choisi.”（妳的靈魂是絕美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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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視線逐漸被罌粟般的豔紅給層層塗抹，變得模糊不清，額頭傷口不停湧出最後的愛。
來自地獄的狗，緩緩咬起看不見的鎖鏈，將我一步又一步帶離他遲來的溫柔。1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g7Q68tcB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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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場內撫過一陣清風，櫥窗內的裙擺好似隨風起舞；法蘭德斯罌粟最終見證的是希望─但願那陣微風能吹走他心中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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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瞬間，我和來自地獄的狗，宛如一起奔跑在法蘭德斯的罌粟花海裡，消失在令人過目難忘的紅色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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