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一打開，希墨斯和施華迎面衝上來，施華有個毛病，就是容易緊張，一緊張連嘴唇都控制不住，一個勁地啊巴啊巴的，還是希墨斯夠冷靜，拿出預備好的小本子翻開給我看：哈叔被車撞倒昏迷，未有醫院肯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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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叔就是那個最初跟我搭話，阿丑的爺爺，之後又幫我打點一切生活所需，對我照顧有加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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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腦一熱，對著希墨斯大叫：「帶路！」然後跳上維尼停泊在一旁的車，「噯！」身後轉來維尼的叫喚，毫不過問就把車匙拋給我，下一秒我便疾呼而去。到了之後我叫人快把哈叔送上車，然後直奔最近的醫院，一到埗就率先跳下車，衝入急症室大呼小叫要醫護馬上去救哈叔，再多的錢我都承擔！直到哈叔送了入去診療間，簾被拉上後，我突然感到混身乏力，便攤坐在路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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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間，我沒有看過哈叔一眼，耳邊只聽到他們幾個的大叫，搓心和噴氣聲……我沒有確認過哈叔的情況，甚至連是否哈叔本人，我都沒有去望一眼，我根本沒有勇氣去望那怕那麼該死的一眼，直到最後……我都沒有見哈叔一面，我沒有那樣的勇氣，我實在沒有那樣的勇氣……為了守住記憶中那個慈父般的哈叔。我不願重蹈送走父親時的覆轍，害我對他樣子的記憶，只有癌末時瘦到不似人形，又乾又黃的木乃伊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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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叔在裡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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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頭，努力把失控的焦點放在眼前人身上，過了一會才看清楚，是阿丑，他表情認真、嚴肅地問。我腦袋像漿糊般混成一堆，短短一句話都想了很久才明白過來，又花了點時間才組織到一句說話，準備張口說出時，卻發現怎麼好像沒有聲音，沒有辦法，我點了點頭，然後用下巴向左邊的診間點一點，示意哈叔在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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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丑轉身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頭問我：「小韋叔叔，你已經看過哈叔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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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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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丑呆了一下，然後又邁開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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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忙仆前問：「你要入去見哈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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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丑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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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叔……」可能已經不是人形……「是出車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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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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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心理準備去見現在的哈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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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丑正對著我：「現在的哈叔，就不是哈叔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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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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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丑見狀，活動了一下嘴唇，放軟了繃緊的身體，歎了口氣：「不是我想見哈叔，而是哈叔一定想見我，所以我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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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想見哈叔，而是哈叔想見我……」這句話聽在耳裡，卻尤如雷電般打入我體內，從頭頂直打下來，貫穿全身，嚇得我幾乎忘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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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呢……」誰？是誰在說話？怎麼會突然在腦袋深處中響起，又像在很遠很遠的遠方傳來，卻又異常地清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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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你見到這個不像樣的爸爸……」噢，是父親……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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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無論如何都想見你，只好拜託你媽媽帶你來了……」我當時受驚地躲在媽媽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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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對不起呢……我這個當父親的，竟然這麼任性地……跟自己的兒子撒嬌……但……」父親淚水大滴大滴的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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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真的很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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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父親請不要跟我道歉！我都很想你啊……我記起了！我記起了當時的情況！我像從惡夢醒來般彈跳起來，心臟狂跳著，耳邊只有自己大口大口的喘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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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我都很想你啊，直到今時今日，一直都是……對啊，當時雖然害怕得要死，但也是我第一次，雖然也是最後一次，如此清楚地知道，父親是如此疼愛著我，無論如何，心裡都在惦記著我，不惜一切代價，都想再見我一面，即使他明知道會造成我巨大的童年陰影，甚至這副樣子會成為唯一殘留在我記憶中的他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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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含著淚，趕緊跟上阿丑的步伐。看著他停在簾子前，吞一吞口水，深呼吸一下：「哈叔，是我，阿丑，現在進來了。」然後果斷地掀開簾子走了進去。我站在簾子前有點猶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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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卻慶幸自己有讓父親見到我最後一次，我終於鼓起勇氣拉開簾子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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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鼓起勇氣睜開緊閉的雙眼，很意外地同平時的哈叔沒什麼分別，只是躺著而已，再往下看才發現從床上垂下來的大大小小的管子，一直連到房間的牆邊，那邊有個大螢幕顯示著一些維生數據，我不打算詳看，再後面隔著一塊雙向反光幕牆，就是那種按個鍵就可以選擇哪一邊看不看到另一邊的光學牆，後面或者是有些醫護在看著，又或者是另外一個病人吧。再回望哈叔時，才發現了一些差異，現在的哈叔已經沒有了那把溫柔、雄厚的聲音，只剩下一絲幾不可聞，仿佛一走神都會聽漏的聲響，這種變化把我馬上拉回現狀，此時阿丑正俯在他臉旁不知在聊些什麼，我嘟了嘟嘴，無聊之下發出第一個感想，現在的技術做得不錯呢，說再見時，再也沒有什麼心理負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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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站在一旁，哈叔懷著感謝的眼神望著我，然後不捨地瞟了瞟阿丑，再看我的眼神變成了複雜至極，含著一泡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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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笑地點了點頭，瞟一下阿丑又點了點頭，然後我們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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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滴水珠骨落骨落地爬過哈叔臉上深深的皺紋，他注視著阿丑好一會兒，仿佛要把他的樣子印在眼底裡，呢喃了一句之後，滿足地閉上雙眼，就再沒有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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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靜靜地站在一旁，見證了一個生命的消逝，上一秒還活著的人，這一秒就走了，仿佛就在這一秒中，世界被分成了兩個截然不同、不連續、甚至互不相干的宇宙，這個是已經失去了哈叔的宇宙，就像哈叔本來就不存在一樣，即使上一秒還在跟「這個軀殼」有過複雜的眼神交流，那個時空卻在這一秒鐘內消失得無影無踪，仿佛只是一個幻覺，或者被安置的記憶。那麼這刻的世界有比較真實嗎？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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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阿丑一直保持著這樣的站姿，直到不知何時，有一個真人醫生和一個真人護士走進來，突然又感到脫力，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醫生馬上上前推我到一旁的椅子上下。看著護士走近阿丑，輕聲細語溫柔地問：「你還好嗎？」這個裝作成熟的小孩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護士溫柔地抱著他的頭，輕輕地安撫著。不知從那裡竄出了幾個機器人，靜靜地把哈叔推走了。我只是默默地看著，沒有阻止，既沒有原因，也沒有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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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時大小病痛、甚至簡單手術看見的智能醫生不同，只有較困難的手術和生死二事才見到的真人醫生。我在此之前一直想不通，出生都還可以理解，因為生產的過程相當複雜，很難預先就知道一定沒有意外發生，但為什麼人都死透了，還要安排真人醫生會見遺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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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大概明白了，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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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見我清醒了一點，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右斜對面，耐心地叙述他們開始接收哈叔到最後的一切發生過的事情，打過多少藥，反應如何，當時有什麼醫療決定，而他們選擇了什麼等等。即使我沒怎麼聽得明，但很清楚哈叔這段經過了什麼事，直到最後的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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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有沒有什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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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腦袋一片空白，但口裡卻不自主地彈出一句：「醫生，我從哪一步開始做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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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靜默了一會，像是在認真思考這一問題，然後緩緩開口說：「我想，如果是我的話，說不定做得比你更差勁，我可能從第一步開始就會猶疑，貿然去救一個沒有醫保的人，是否真的在幫助他，還是在害他。我也沒有辦法像你那樣喊出負擔起一切開支那樣的話，試想想要是每個沒有醫保的病人都由我來負擔，我會很快就沒有那樣的資源，到時那些碰巧得不到的生命，我又該如何面對？那麼有辦法讓人人都能就診嗎？我想現在的智能醫生系統已經做得很好，智能醫生能處理的都差不多可以免費服務，就差在醫藥費，對那些沒法支付醫保的人而言，還是難以負擔。我當然想每個生命，都不受這些無奈的因素威脅，那麼我應該怎樣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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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醫生你怎麼反問我問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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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對啊，我怎麼會反問你問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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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原來你都不是無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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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很抱歉呢，我不是無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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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現今科技如此發達，也是無法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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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還是很沒用吧，無法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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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醫生你都無能為力，那我更加措手無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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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的確是呢？你更措手無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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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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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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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盡力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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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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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盡了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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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你已經盡了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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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刻，我如釋重負地重重呼了口氣，生命無常，而我對幫助哈叔這件事上，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所以哈叔才向我表達謝意。結果雖然不似預期，我當然對此不滿意：「那我還有些事可以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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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呢，我們一起想想吧，現在有什麼事可以做呢？為了還生存著的人。」醫生目光緩緩移向阿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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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他的目光看去，阿丑大概哭累了，只剩下啜泣聲抽泣著：「嗯，我知道了。」在這裡創作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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