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我小時候請了一個在廈門的阿姨照顧我，我跟行李一起打包到廈門，直到五歲才回到香港。我由記事開始，是回香港後的事，在記憶裡唯一關於廈門的是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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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資源匱乏的年代，彩色電視才剛開始普及，家裡頭頂總吊扇，轉呀轉呀。那年夏天特別熱，呆在老舊電視前的我，實在熱得不行，腦不知道抽了哪根筋，小跑到冰櫃前打開乘涼，還厭不夠涼快，直接彎著腰把腦袋塞進去。阿姨看著瘦小的背影問我在幹嗎，我理所當然的解釋因為太熱所以打開冰櫃乘涼，回答裡還夾著些許冰櫃裡的回音，讓阿姨笑得前仰後合，那咯咯的笑聲和臉龐上的鄒紋是我對廈門唯一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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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歲的某個下雨天，可能被冰櫃門夾過腦袋的原故，反應特別遲頓，一個陌生女人用麥當勞早餐，就把我從睡夢中輕鬆帶走。我和行李再次被打包帶走，中途宿舍是入住寄宿家庭前的中轉站。裡面有上百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小朋友，不缺玩伴，玩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吃，那叫一個舒坦。最讓我震驚的是大廳裡的龐然大物，超過一百吋的座地大電視，比小時候的我還高，在電視前一待就是一天。那幾個月，不用念書，光玩吃睡，身邊有十幾個年輕漂亮的社工姐姐在身邊噓寒問暖的，這段日子比阿斗過得還滋潤，樂不思蜀，大抵如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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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社工姐姐，我們叫她黃姑娘，長得挺秀氣的，活脫脫的一個小仙女，她喜歡我有點小聰明又乖巧，便安排我單獨跟老師學普通話，希望我不落下學習進度。每二到三個月會有一個「放風」配額，姑娘可以挑一個幸運兒到外面逛街吃飯，而且是單獨，這根本是約會。那天牽著姑娘的小手逛街，活崩亂跳的，對於外面的花花世界既熟悉又陌生，一直拉著她走卻又害怕得不敢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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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不是她的手長得纖細修長，綿軟綿軟的，所以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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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巴黎，是我童年時唯一有印象的餐廳，想不起吃過什麼，但腦海依稀記得她餵我的畫面。 媽媽很忙，一個女人拉拔四個小孩，六歲時就會煮方便面，吃麥當勞的機會也屈指可數，很少和媽媽外出，更別說有媽媽陪伴，困苦遠遠比幸福感來得多。黃姑娘，成了我童年中唯數不多的溫暖，只是沒有維持太久。夏去秋至，我和行李再次打包到了寄宿家庭，後來才發現那次「放風」是她和我的告別，原來幸運早就標好了價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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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寄宿家庭裡，四男四女，有一對家長，還有一個做飯和家務的阿姨，每個星期會帶我們出門一次，裝作我們和正常小孩一樣，有人照顧和關心，身心能成長健康。第一天進去的時候，他們和我說會找一間新學校，以我的成績不用擔心，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回家的日子已經遙遙無期。他們說，因為要讓我適應這裡的日子，前面幾個月不能回家，也不能打電話回家。在那段日子，他們會安排好所有的時間，吃飯洗澡做功課溫習外出，更諷刺的是他們說小孩如果在暑假或週末短暫回家叫「渡假」，所以其實他們也知道他們和監獄沒什麼倆樣，一樣的不自由，只是他們假裝自己是個正常家庭，還有我沒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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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晚上，因為全部男生渡假的關係，房間內空空的，只剩窗外跑進房間內的，呼呼的吹著。我捲縮身子坐在床上，哭了很久很久，房裡只剩下風和抽泣的聲音。因為家長要放假，所以家長放假時會有代替家長來看著我們。估計她也習慣了吧，所以在剛到的幾天，我好說歹說也沒有給我打電話回家。好不容易等來代替家長，她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我乘沒人在時，哭著跟她說要打電話回家，從那時候我學會了看別人眼色。1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u161UmZ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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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通電話的𣊬間，我沒有說話，媽媽在另一邊很焦急的叫著我的名字，問是不是我。我用力的咬著牙關才吐出一個字，是。她解釋是社工騙了她，她跟社工說過要親身跟我解釋現在家裡的情況，要爭取我同意才把我送走，那天社工也是突然跑到家裡把我帶走，她是哭著說完的，哭得呼天搶地，也是唯一一次跟我說對不起。我長長的呼了一口氣，嘴唇微微的顫抖1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6u5XIAoVy
著問她，你是不是不要我了。那通電話，最後還是忍不住哭，哭得全身無力，臉色發白。她問我過得怎麼樣，那邊的小朋友有沒有欺負我，我說沒有，過得很好。那通電話裡，我學會了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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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段日子，我學會做家務，做別人眼中的懂事乖巧的小孩，也是從那個時候喜歡上閱讀，金庸，張愛玲，倪匡，冰心，九把刀，哈利波特，梁望峯陪伴我渡過那段日子，也是那時候開始變得沉默。後來，因為青春期，男女混宿的寄宿家庭考慮到怕我們會有性接觸，所以轉介我去了另一個全男的寄宿家庭，直到十五歲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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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便和女朋友同居，十九歲回家，廿二歲就搬到上海和當時女朋友同居，分手後沒有回香港，在佛山和朋友開設計工作室。每年過年都會在香港待一段時間，每次回家都發現媽媽多了幾條白髮或鄒紋，心裡都有說不上的糾結，媽媽總是和我說，你們都成大了，有自己的未來，不用擔心我，以後的路是你自己的。天才曉得，她心裡有多想在剩下的日子裡，還能看到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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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異地的日子裡，我很少打電話回去，我很怕，很怕她問我最近過得怎樣，很怕她的嘮叨，很怕一崩不住就淘淘大哭；我不敢，我不敢和她說那些狗屁倒糟的事情，過得有多不好，在最窮的時候吃白湯掛面，在痛風發作時上廁所有困難，一個支撐不住跌倒，身上沾到排泄物的狼狽樣子，連看醫生的幾十塊錢都沒有。確診了腰間盤突出時，整整一個月下不了床，怕下半輩子癱瘓要坐輪椅的心理壓力，我怕她擔心，直到康復以後才敢和她說。這方面我跟她很像，有一次，她去做活體組織檢查，直到確認了不是癌症才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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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怕，我很怕她說出那句話，如果實在不行就回家吧， 還有我在，只要你人沒事就好。因為沒成功，不敢回家，過了五關斬了六將，仍遠遠沒看到成功的背影，我想再掙扎一下，直到活成我心目中的樣子，還有想見到她因為我的模樣而驕傲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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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成功，我和行李回到香港了。我看到她從沒展現過的笑容，以前每年回來一次，她臉上除了掛著笑容，還有舒展不開的眉頭，現在她真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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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永遠為你打開大門，就算再掙扎，也要記得回家。1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bWFxyNA6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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