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了不會殺你 - 第一章。踏入濃霧之前

已是桂花繁盛的時節。

樊無怨坐在板凳上。腳跟的布鞋陷入鬆軟的土地，落下的花瓣灑了滿身，每一口氣都滿盈著花香，彷彿身處花海。

他以往都喜歡用罐子盛滿桂花，等閒來可以做些糖桂花或者是桂花蜜，給繁忙的江湖生涯來點甜味兒。

唱著桂花曲子的師兄，咿咿呀呀的聲調早跑得沒影，卻是讓人樂在其中的那種歡快。

這兒地處偏僻，自然是沒師兄那走了調的曲子的，也沒有喜歡吃糖桂花的師妹、或者是盼著桂花雨妝點自己與情郎相會的師姐。

「桂花兒香呀、我的家人在何方⋯⋯」

要唱得像師兄那樣沒有一個調子是在弦上的，倒也不如想像中那般容易。

步行至這盛滿桂花的山谷已有十餘日，按照前幾日駕著馬路過的旅者們所述，大概明日就能夠抵達落日山莊了。

落日山莊的主人熱情好客，據說旅人只要願意與他分享故事，便能免去一日餐宿，儘管不覺得這世上有如此好事，但樊無怨還是挺嚮往的。

不管是財力或者是這般樂善的好名聲。

不過來這趟落日山莊終歸不是衝著莊主的名聲來的，而是為了他的師妹。樊無怨有兩個師妹，其中一個前日子總算留了信給他，說是借宿在落日山莊直到明年早春，樊無怨這就來了。

不曉得師妹過得好不好。

伸了個懶腰，樊無怨站起身，拍落沾上身的桂花，收拾了板凳，背上了藥箱，邁步走下了緩坡。

他的藥箱上掛了一金橙橙的大鈴鐺，當年道別時師傅給他的，綴著粗紅繩，又是紮成了平安結的形狀，特別顯眼。

叮鈴、叮鈴的脆響，迴盪在桂花林中。

樊無怨的路途上沒有遇上任何行人，身後樹葉沙沙作響，落下的花朵鋪成了廊道，直直延伸至山谷的盡頭。

有人跟了他一路，從收拾板凳時他就曉得了。只是跟著他的人是誰呢？自離開師門那日起早已過了多年，已經少有人會將他與師門牽扯在一塊兒了，自己也不太惹人嫌，總不會是遇上了盜匪？

思至此，他停下了步伐，緩緩地轉過了身。

鈴鐺依舊叮噹作響，桂花香的風揚起了花瓣，在他的身後不遠處，一身墨黑的生人頭戴斗笠，薄長面紗遮蓋身形，只能隱約見到模糊的下頷。腰間繫著蹀躞配著刀，雪白玉佩垂著流蘇微微飄揚，依在腿邊的箭囊滿載，仔細一看，能看見身後那把弓的影子。

不論這人找他是為何事，樊無怨只覺得自己實在挑錯日子來尋師妹了。應該早個三四天出發的，怎麼就被路途經過的鎮子裡香氣撲鼻的烤雞迷了眼，現在連要不要去落日山莊都成了問題。

說不定只是同路人？樊無怨勸自己別多想，漫步走向路旁一處石縫之間，摘下了板凳置於地，假意疲憊的坐了下來，用粗糙的布巾擦了擦汗，長舒了一口氣。

不出所料，那人在停頓了片刻後邁開了步伐，向著前路的方向走去。

樊無怨沒有鬆懈警惕，當那人緩步走到他面前時，只聽面紗底下傳來了一聲輕笑。

那聲笑得意味不明，他疑惑的仰起臉，不知何時，那同路人已經近在咫尺，長長的面紗籠罩住了樊無怨的身形，一張白皙豔麗的面容正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

上挑的眼尾宛如點染了胭脂，垂下的眼像是映照著天空的碧湖，抿直的薄唇淡淡的泛著粉，僅只是被籠罩在同一片帽簷之下，彷彿就能夠感受到那撲面而來的冷意。

「⋯⋯二師兄？」

「小桂花。」

男人緩緩地眨了下眼，鬆開了抿緊的唇，輕舒了一口氣，面上綻放了一抹笑，「你二師兄老這樣看著你，都不怕他兇你啊？」

認錯了，不是二師兄。樊無怨懊惱的敲了敲頭，伸手揪了揪披到自己身上的白紗，「賀百生，你怎麼跟著我來啦？」

「沒為什麼。」乾脆取下了帽子，賀百生後退了幾步，把斗笠戴在樊無怨頭上，「有點事得拜託你幫忙，就跟上來了。」

說是跟上來，樊無怨是在上個鎮子吃烤雞的時候遇上賀百生的，那距今也有四五天了，也不曉得他怎麼跟上來的。

他二師兄叫做賀萬年，和賀百生是孿生的兄弟。當年本來師傅和師兄外出遊歷，正巧遇到一對老夫婦抹著淚一手牽著一個娃，說是村子裡見不得這孿生的兄弟，又怕只留一個兄弟會寂寞，只得帶著倆娃匆匆離開，誰知道出來不過半月，老頭從驢子上摔下來腿瘸了，老婦一個人帶不動三個，只得含淚試著找人把兄弟一塊兒帶走。

師傅本來就容易心軟，聽了故事更是大為動容，摸著倆娃娃想兩個一起撿，大不了大師兄和他一人一個總能養起來的，結果誰知道、話都談好了，那孿生兄弟的父母匆匆冒出頭，說賣一個不賣倆，氣的他大師兄差點把懷裡兩個娃娃摔在地上吵架去。

還賣一不賣倆呢。這話說出口都不嫌丟人。

總之，最後賀百生怎麼樣樊無怨也不曉得，只是看他二師兄說起這兄弟的事時絲毫沒有任何除了嫌棄以外的情緒，開口閉口都是那個變態，應該是過得還挺好。

此時這個變態證實了真的跟了樊無怨一路，讓他不得不懷疑起這個「幫忙」究竟是幫什麼樣的忙了，居然還得「拜託」他？

「別這種表情，」賀百生戳了戳他的腦袋，「不是要去落日山莊？咱們快走吧，別在路上浪費時間了。」

「怎麼總跟著我⋯⋯等會，百生、我二師兄呢？」

「萬年？他沒下山呢，就天天念叨著不知道你怎麼樣了。」

「那你怎麼找到我的？」

「你老愛往有花香的地方走，最好路上還有烤雞可以嚐個鮮。萬年說你師妹寄信來了，要我想找你的話就往這邊走，順便幫他帶個話。」

還真是上個鎮子就跟著他了。

「二師兄要跟我說什麼？」

「我想想啊⋯⋯咳咳、近日風大，落日山莊路途遙遠，小心別染上風寒。若是擔憂師妹去見過面也好，但切莫久待，落日山莊不宜久留。此外，百生固執要去找你，還讓你多多費心了。」

樊無怨無奈的撇了他一眼，「最後一句你自個兒編的吧。你不在的時候，二師兄可從沒提過你。」

賀百生笑咪咪，「原來你注意到啦？我還以為肯定不會有人察覺到的呢，不愧是小桂花。」

樊無怨站起身，收拾了板凳，嘴裡咕噥了句莫名其妙。

「百生，我想二師兄了。也想師傅、大師兄和師妹。」

「你都出來十幾個年頭了，只寄信回去，能一眼認出我是你天賦異稟，想念是理所當然。要不咱們見完你師妹就一道回山吧？反正我是挺閒的，哪都能跟著。」

樊無怨瞅了他一眼，唉聲嘆氣的背好了藥箱，將斗笠放回了賀百生頭上。

「說好等見完師妹你可得告訴我究竟為何而來呀。」

賀百生的面容再度被罩在面紗之下，逆著光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聽見他模模糊糊的說了聲好。

樊無怨轉過身，藥箱上的鈴鐺沒再發出聲響，一晃一晃的反射著光芒，叮叮咚咚的敲在藥箱上，綑綁在巷子外側的藥草隨著移動摩挲沙沙作響，一步步的走遠。

走了好一會兒都沒聽到賀百生的聲音，樊無怨疑惑的回過頭去，皺著眉看了一眼杵在原地的俠客。

「你怎麼不跟上來啊，百生？」

賀百生猛地回過神來，他怔怔的看著自己的指尖，猛地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臉，又反覆的在身上摸索，像是漏了什麼東西似的。

「掉東西了？」

沙沙聲近了，樊無怨繞回來，撩起了賀百生的面紗，困惑的看著他，「什麼東西呀？要我幫忙找嗎？」

賀百生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才道：「⋯⋯沒事，不是什麼重要的。」

「是嗎？」樊無怨盯著他仔細瞧了瞧，實在看不出什麼端倪，這才收回撩開面紗的手，再度轉過身，「走啦，再拖下去就乾脆在這裡紮營啦，賀百生，快跟上來！」

賀百生邁開了步伐，不過幾步就跟上了前頭的樊無怨，雙手背在身後，笑咪咪的道：「這不來了嗎？唉，你怎麼這麼急啊，小桂花，著急成不了大事的。」

「聽聽你說什麼呢，」樊無怨瞅了他一眼，「都說了我趕著找師妹，你要休息只管說聲，不說可丟下你了。」

「謝謝小桂花，小桂花真好。」

油嘴滑舌，樊無怨見他確實跟上了，埋頭開始加快了腳步。

這片桂花林晚上可不是什麼好地方，他還趕著離開這片林子，去下個村莊邊上好好睡一覺呢。

樊無怨還打著算盤，等會兒鼓起勇氣找個農家借他們的柴房睡一覺，心裡樂滋滋的，忽然被提著藥箱拎了起來，整個人雙腿懸在空中，晃了老半天勾不到地。

「你——！」

「小桂花。」

被抱娃娃似的拖著臀部抱了起來，樊無怨還來不及發難，視線下意識的已經順著賀百生手指的方向忘了過去。

「⋯⋯起霧了，落日山莊。」

這起霧不單純只是起霧。

灑落在山谷間的陽光僅只有照亮最高一處的屋頂，濃霧截斷了所有光輝，哪怕僅是從高處俯覽宛如雲海般的景色，也能夠想像那蒙在翻湧的霧中漆黑一片的冰冷景色。

那霧的顏色不如習以為常的潔白，而是宛如炸開的血花層層疊疊的翻湧著鮮艷的紅，哪怕此時尚未日落，卻是依舊讓人感受到徹骨的寒意。

起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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