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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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青山路口時,夕陽早已躲到山後,進入現隱之交的「日暮時刻」。
在日本,日暮時刻被稱為逢魔時刻,她們認為天地之間分有生者的世界「現世」與死者的世界「隱世」,事物或景物發生交錯和變化時,兩個互不干擾的世界將產生特定的連接點,使隱世的妖物容易進入人居的現世。白日與黑夜交錯的黃昏即是現隱之交,是不祥的時點,也是容易招來妖魔的時刻。
而我們居然要在這種麻煩的日暮時刻踏入有猛鬼公路之稱的青山路。
把公共自行車留在伊吉邦社區人行道旁的停放點,一行人徒步向西南方走,沿著新北大道七段難得的轉彎處,抵達青山路口。
「來到這裡,有沒有覺得很熟悉?」書樗露齒而笑,用手肘撞我。「新北大道七段在那起事件後可是一直沒能修復呢。」
對比書樗將機場捷運事件當作玩笑的戲謔態度,熒雨潼悄悄垂下長睫,恐怕是想起自己在軌道斷裂事故中失去的重要之人,難掩哀傷神色。機場捷運劫持事件的真相在雷霆特勤隊總長李輕雲的掌控下,透過蒼溟容留司等專職處理「超越凡常之特殊事例」──超常事例的機關,將媒體資訊和目擊證人等關鍵證據全數銷毀。當然,我很納悶她們是怎麼「銷毀」證人的,總不會真的滅口吧。
經過嚴密的資訊控管,機捷事件的主事者「雙頭蛇邱琴織」和挺身而出的「御儀姬九降詩櫻」成為媒體焦點,「虎騎士沈雁翔」在場的事實被藏得非常謹慎,即便是知道虎騎士存在的靈道信仰核心人物,也不一定知道「虎騎士就是沈雁翔」這件事。就我所知,即便是御儀宮相關人員,能將兩件事實連結起來的知情者,只有清玄鎮宗主、詩櫻、書樗和事後知曉的令云翱。
知道我是虎騎士的人,也不見得知道虎騎士在機捷事件扮演的角色。換言之,直到今日,熒雨潼都不曉得虎騎士是造成機捷高架斷軌事故的關鍵人物之一,我沒有向她坦白此事的勇氣,因為我不確定她在那起災難中,到底失去多重要的人。
我無視書樗的嘲諷,努努下巴,說:「青山路很長,為什麼不騎單車上去?」
「我可不想意外錯過攔截目標的機會。」
面向上坡,青山路右側是相形老舊的公寓,左側則是設有阻泥欄的綠樹土坡,能夠安全行走的只有右邊偶而足以通行的騎樓。不得不說,臺灣各地的騎樓和人行道都是充滿雜物的「障礙通道」,要不是電箱和電線桿等公共用物直接霸佔其上,要不就是直接把騎樓租給攤商、堆滿雜物甚或停滿汽機車,根本沒有能夠直直走上兩百公尺的人行道。即便是臺北市信義區或大安區等核心地帶,單車與行人爭道的狀況,比閃避雜物還更危險。
書樗不打算走完整條青山路。她認為具有猛鬼公路之稱的路段,只有位於新莊的「青山路一段」,不包含劃分於桃園市的二段。循此脈絡,邢慈宮附近將是探訪的終點,聽起來近,實則是必須走數十分鐘的緩升坡路。
行進期間,阿光始終低頭查閱腕環機,似乎正在準備某種書面資料。
發現我的視線,他露齒一笑,說:「原本想趁機整理青山路的歷史資料,做個靈異故事搜奇,送給一位對這種資訊有興趣的駭客朋友。」
「有查到什麼好玩的嗎?」
「嗯……比方說頻繁車禍、改過路名之類的。」
熒雨潼湊上前來,以細小的聲音說:「青山路以前叫做天泉路哦。」
「沒錯,聽說是因為常常發生車禍,附近居民總將天泉二字聯想成『天堂』和『黃泉』,政府才在2011年正式改名為青山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不愧是小雨潼,我也覺得是取這個意思。」突然被阿光答腔,熒雨潼雙肩一震,飛快躲到我的身後。阿光似乎有點受傷,吸了吸鼻子說:「好不容易和小雨潼達成一次對話的說……嗚嗚嗚。」
把天泉改成青山,還真是由「雅」改成「俗」了。再者,援引「留得青山在」的俗語聽來也很奇怪,好像勸人別走這條路,走了就留不住青山似的。當然,我認為定名之人根本沒想那麼多,說不定從頭到尾只是取「青山綠水」之意,那就更俗了。
我俯視熒雨潼頭頂的髮旋,說:「原本取的天泉二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嗯……」熒雨潼抬起頭來,與我四目相接的瞬間雙頰唰地緋紅,迅速向後跳了一步,稍微拉開距離。「天泉是《史記》裡記載的星宿名稱,也是古代洛陽一帶的大池之名。考量到這是由新莊通往龜山的上山道路,以星宿為名應該較為妥當。因此,我認為是以天泉星為名,而非天泉池。」
「……」
「沈同學?」
「我沒想到會有如此縝密的推論和這麼認真的答案。」
「咦咦咦咦,這、這不是你問的嗎。」
是這樣沒錯,但隨口問問的東西還得到了如此詳盡的答覆,總讓人覺得有點可怕,真不愧是缺席許久還能保持優異成績的怪物。
走在前頭的書樗哼了一聲,說:「姑且不管到底是星宿名還是池水名,天泉本身也是個穴位。」
她回過頭,抓起熒雨潼的右臂,輕輕按壓手臂內側靠近腋下的柔軟處。
「呀!」
「大概這個位置。」
「好痛、好痛哦──」
「妳最近心情很亂嗎?」書樗以毫無起伏的語調說:「點天泉穴有靜心和寬懷的功效,生理層面則與心臟疾病和手臂癱瘓有關。」她轉而按壓熒雨潼的右腕內側。「妳沒有心臟病,手臂也能正常動作,那就是心緒紊亂了。」
「哇,靈巫小姐好厲害。」
「哦?」阿光湊了過去,「小雨潼為什麼會心緒紊亂?」
「咿──────!」
熒雨潼像隻受驚的小貓,飛也似地閃到我身後。阿光半張開嘴,整張臉僵住不動,若能幫他加一點漫畫表現,可能是三條線和藏青背景吧。身為東明高中智多星且人面極廣的他,可能從未有過如此挫敗的遭遇。
「從改名的事情可以發現,人類真的愚蠢到不行。」書樗繼續前進,說:「先不論天泉一詞究竟與天堂、黃泉有何關聯,『名』本身就有約束靈能氣場的作用,這也是為什麼好的社區必定有好記、好念又符合命理八字的名稱。雖說改名確實能夠轉換陰陽氣場,卻容易在『易變』期間招引不祥之物,以道路和房舍來說,不經考量又未經堪輿,任意變換名稱只會讓地段更加危險而已。」
阿光手倚下巴,問:「這麼說來,沒有名字的住家最好取個名嗎?」
「這倒不一定。」書樗指著右手邊的綠色門牌,「現代化的過程中,戶政系統會配發給每戶住宅獨立的門牌號碼,這東西本質上亦屬名的一種,具有固化氣場和鎖定易變的作用。有些人會為獨棟住宅取名,比如某某齋、某某軒或某某苑,反而不見得好,因為多數人不懂命名原理的基礎,以好看或好聽作準的定名法其實比沒名字糟。」
「容易弄巧成拙?」
「差不多是這樣。」
「新莊有什麼取名特別理想的道路或家宅嗎?」
「福慧路就取得很平衡。」書樗想了想,說:「長青街也不錯。家宅的話……罷了,感覺很像在為建商推銷,暫且不提。」
「我很喜歡幸福路。」熒雨潼悄聲說。
「依循詞義而生的路名沒什麼討論的必要。」書樗白了她一眼,「臺灣有九成以上的路名叫中某路或新某路,這種粗魯暴力的定名法真的很落後。」
沒辦法,中正、中山和中華大概就是家豪和怡君等級的菜市場名,就算中央政府想改,恐怕也無從改起。
多虧青山路改名的話題,讓人得以擺脫籠罩周身的沉重氛圍。青山路一段自然散發的不祥氣場讓人略感窒息,為避免看漏可能存在的生靈,我和書樗在行進時持續環顧四方,保持高度警戒。
不知走了多久,右側的公寓不再有人居住,漸漸進入住家無燈的黑暗地段。冷不防間,熒雨潼小跑上前,拉住書樗的衣角。書樗停下腳步,微皺雙眉轉過頭去,無聲譴責突如其來的舉動。
「那邊……」
熒雨潼抬起右臂,細長的食指向著前方。
有所警覺的書樗斂起五官,側過頭,將左手伸入腰間的布囊。我則拉住因為低頭而持續邁步的阿光,佇立書樗身後,瞇起雙眼嘗試遠望熒雨潼所指的左前方。就在此時,我在右手邊位於公寓間的雜物堆放區,看見一名倚靠鐵柵的佝僂身影,手裡握著織到一半的大紅毛線衣。
看起來是位身體不太好的老婆婆。
老婆婆……?腦中突然閃過書樗不久前提過的靈異故事,背脊猛然泛起一股刺骨的寒意,直竄腦際。揉揉眼睛,打算確定所見之物,發現理當立於鐵柵附近的老婦人竟已不見蹤影。
「阿光,那邊──」
「噓。」
阿光、書樗和熒雨潼的視線與我不同,集中於左前方的對向車道。鄰近山林的位置有數戶鐵皮貨櫃屋,間隔並立,一戶停放堆高機的廠房旁側,站著一名身穿米白洋裝,留有一頭優雅長髮,年約三十的纖瘦身影。
書樗皺起眉頭,微覷雙眸。
「看來所謂的生靈,是真有其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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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母手中線〉Part.4完‧下回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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