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7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xqwr89gEB
雖然被人稱作觀相者,我卻非常明白,自己根本什麼也看不到。
數十天前的機場捷運事件發生前,我只是個在宏匯廣場負責停車指引工作的凡人,是個對另一個世界毫無認知、毫無理解的普通人類。一直以來,工作、吃飯和睡覺,然後再繼續工作、吃飯和睡覺,是我無趣生活的一貫縮影,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勁,對於未來毫無期望,偶而甚至覺得就這麼死去,貌似也是挺有魅力的選擇。
──直到那些東西出現為止。
機場捷運第五二〇號列車出軌暨新莊林口段捷運高架橋崩塌事件,亦即簡稱為機場捷運劫持事件的重大人為災害,實則根本不是「人為」,而是「非人之物」的傑作。
這不是純粹的懷疑,而是極為肯定的客觀事實。我正是當時乘坐於第五二〇號捷運列車的乘客之一,那是個稀鬆平常的正午,由於難得排到上午班,打算去一趟林口三井,添購換季衣物,才會坐上根本沒什麼機會搭乘的機場捷運列車。
事後想想,那天一時的決定,幾乎奠定今日的我,改變我看待世界的方式。
當天,車廂裡沒多少乘客,我找了個靠透明牆的位置孤立而坐,一邊以腕環機觀看月兔小美昨晚上傳的影片,一邊等待列車駛動,萬萬也沒想到,車子居然一停就停了十分鐘。
坐不住的人們紛紛朝門口走,冷不防地,那名日後被新聞媒體稱為雙頭蛇的冷面少女走進車廂,露出至今想來依舊毛骨聳然的微笑。
短短幾分鐘裡,不只捷運車廂,整座捷運站周遭無不是殺戮之聲,即時趕到的警方設下包圍網,卻根本不敵那些蛇首怪物,毫無招架之力,折損嚴重。之後,快打部隊來了,反恐特勤隊來了,雷霆特勤隊也來了,佈滿烏煙的半空中懸飛著數架直昇機。那番場景,讓人認不出這裡是我住了二十多年的新莊。
不知過了多久,人稱御儀姬的靈巫少女,和一位媒體始終沒有報導的少年現身了,勇敢地與嗜血狂傲的雙頭蛇對峙。十分鐘內,雙頭蛇妖、漆黑虎神和銀白妖狐,想像得到或想像不到的神靈魔怪全出現了,映入我凡俗平庸的雙眼。
我很清楚自己看見了什麼,也很明白中央政府試圖隱藏什麼,她們採行很多方法嘗試消除乘客們當天身於現場的證據,甚至想說服我那些妖物只是「催眠幻術」的效果──我不確定雷霆特勤隊和蒼溟容留司到底用了什麼神秘裝置,除我之外,其他目擊者有關當天的記憶全被清得一乾二淨。
最後,面對任何關於機場捷運事件的問題,我也只能裝作一無所知。我不想再暴露於刺眼的靛藍光線中,不想再喝無色無味卻讓人恐懼不已的藥水,不想再見到那位始終沒有開口卻散發無窮威嚴的藍髮少女。
我只想離開那個足以毀人心神的可怕場所。
回到新莊的住家後,腦中依然想著神靈妖怪之事,心理層面無法返回包覆著虛假事實的和平世界,一旦意識到正常之外存在著為數眾多的異常,就無法安心生活。
況且,我認為記憶沒被清除的自己,鐵定擁有不為人知的能耐。
「蛇泥偶……?」
批踢踢、Dcard和Komica不約而同出現類似的名詞,這不是任何已知的人事物,而是機場捷運事件後突然被媒體大肆使用的代稱,如同雙頭蛇和御儀姬,是個由某個不明人士擅自確定的稱呼。
讓人在意的是,各大社群都有「蛇泥偶目擊報告」的貼文,偶而還能見到「襲擊報告」。這些零零散散的回報中,擁有影像證據的貼文微乎其微,縱使第一時間確實檢附提供,數小時內也會被管理員清得一乾二淨,彷彿某個專責機關特別為這些資訊下了重手一般。
種種跡象,顯示出一個重要的事實:確實仍有蛇泥偶遊蕩於外。
綜合各大社群有關蛇泥偶的資訊,可以得出「新北市新莊區的數量最多」、「日落前至入夜之初的兩小時最活躍」、「無論身上裝束為何都只會漫無目的地行走」、「不會說話」、「不要觸碰的話不會攻擊」、「平時不會有蛇身狀態但攻擊時會有」等特徵。然而,網路提供的資訊內容太過模糊,也太過片面,究竟是或不是、究竟如何驗證,早已成為羅生門,畢竟,再怎麼樣也不可能突然碰觸路人,然後說一句「抱歉我只是想測試看看您是不是蛇泥偶」了事。
只能自己來了。無論如何,先驗證最簡單的第一特徵好了。
既然「新莊最多」,住在新莊的我只消四處晃蕩,總會見到一隻吧。
機場捷運事件發生的新北大道七段一帶,被社群中的狂熱者們稱為「起源點」,我決定從那裡出發,以新北大道為中樞,繞過一圈輔仁大學,把丹鳳地區也踏了個遍,才乖乖回到上新莊。上新莊的願景館暫且不提,位於新莊路的御儀宮和鄰近中港大排和富貴路的位置,也是很重要的關鍵地點。
開始搜索後的第三天,約莫下午六點,我在富貴路見到一名身穿黑色套裝和高跟鞋,走起路來左搖右晃,像個醉漢般的年輕女性。雖說也有應酬喝醉這種可能性,但富貴路畢竟不是主要幹道,這麼早就在此晃蕩總是有些突兀。
此外,源自體內的某種自滿,告訴我眼前的人就是正解。
我巧妙地閃到對方身前,說:「妳好,方便打擾一下嗎?」
依據社群提供的資訊,蛇泥偶是不會與人對談的,果不其然,對方視若無睹、默不作聲,見獵心喜的我,幾乎確定自己找到了目標。
下一步,才是最重要的一步。
我吁了口氣,將右手藏入口袋,慢慢舉起左手。左手指尖懸於半空,眼前的女性低垂著頭,踏出緩慢的步伐,搖晃身子朝我前進。指尖與對方的距離越來越近,我的心跳也越發清晰,彷彿敲擊响仁和的大鼓般清晰洪亮。
五根指頭震顫不已。對方完全無視佇立於前的我,前進的步伐並未減緩,幾秒後,她的前額就這麼與我的指尖接觸了。
嘶──
奇異的聲響震懾住我,套裝女子身後驀然出現烏黑的虛象蟒蛇,之所以稱為「虛象」,是因為蛇身似乎尚未化作實體,呈現彷彿氣體的模糊狀態。
確認自己發現目標的喜悅,只維持了一秒。
蛇泥偶的攻擊絕非凡人能敵,「襲擊報告」通常也以重傷收尾,行動時不可不慎。但我近日畢竟花費數日找資料,在踏上這趟詭譎的搜索之旅前,當然做足了準備。
我穩住心神,掏出藏於口袋的右手,飛快擲出掌間之物。
蛇泥偶尖聲驚呼,抱肩跪地,烏黑蛇身則不斷掙扎。這也是當然的,畢竟扔過去的東西,是親自從御儀姬九降詩櫻手中求得的庇佑護符,雖說擅自將結成八卦的咒符拆開恐怕是對神明的大不敬,此刻也管不著許多。
這隻蛇泥偶顯然比機場捷運事件中現身的弱上數倍,蛇身並不完全,整體形態僅有半吊子程度,對我來說有如神賜,是個比好機會更好,堪稱天賜良機的狀況。接觸咒符之後,身穿套裝的女性趴倒在地,背後的虛幻蛇形逐漸化作黑霧,彷彿未曾存在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靜待半分鐘,確認四下無人,我默默將倒地的女性拖到騎樓角落,迅速查看對方身上所帶之物。倘若社群的傳聞屬實,蛇泥偶勢必會帶著「那個東西」。
翻遍所有能夠搜索的內袋,找過一切可以收納物品的空間,都沒發現那個物品,卻找到了她住家的鑰匙。儘管對潛入住居的行為感到不安,對於黑蛇詛咒的好奇心卻撲天蓋地而來,讓內心的猶豫化作飛灰,不見蹤影。猶豫不會有所成就,勇於前進才能抵達更高的境界。果不其然,在她住處,我找到了夢寐以求的寶物──找到裝在細小玻璃瓶中,宛如清泉的蛇咒水。
我不打算讓自己沾染詛咒,也沒打算成為控制蛇泥偶的主宰,只是想到一種輕鬆換錢的無本生意。
「請問,您就是能看出黑蛇咒的觀相者嗎?」
「黑蛇咒?」奇怪的用語讓我有點訝異,難不成現在網路上給了黑蛇詛咒一個新的名稱嗎?望向眼前綁著馬尾、低垂眉宇、瀏海齊平的少女,我淡淡地說:「如果妳指的是確認有無『看不見的事物』,那我就是妳要找的人;確認蛇的詛咒,無論有或沒有,一次都收五千元。」
「這樣啊,請問我該做些什麼?」
「先喝下這個。」我遞出試喝用的環保杯,「然後我會幫妳確認。」
杯中的白水,並不是普通的清水。
我在蛇泥偶的住處找到十瓶蛇咒水,總量約有三百毫升。我以滴管吸取,一次一滴,將微量的蛇咒水混入清水之中,如果社群的傳聞為真,縱使僅有一滴,極其微量的蛇咒水仍能發揮詛咒之效,被御儀姬強大的靈力感應出來。
微量的詛咒無法創造新的蛇泥偶,也不至於有太過明顯的外在表現,畢竟我想要的結果本就不是散佈詛咒,而是利用御儀姬強大的靈感能力,側面證實我的「觀相準確度」,進而換取大把鈔票。
起初,眾人對我的能力半信半疑,更把我口中的「你已經遭到詛咒,請前往御儀宮尋求幫助」當作笑話。蛇咒水既是真貨,詛咒就會感染;慢慢的,開始有人前去接受御儀姬的治癒,一傳十,十傳百,我的觀相能力也不再受到質疑。
任何人──包括眼前這位少女──都將成為詛咒的犧牲品。
少女點頭應諾,接過環保杯,一飲而盡。
「接下來我會進行觀相──」
「唔咦?」少女歪著頭,凝視手中的空杯。「這只是普通的清水嗎?」
「是、是啊,這是觀相儀式需要的流程。」
「唔咦,」她眨了眨眼,「既然只是清水,能讓我多喝一點嗎?」
「啥?」
「太陽這麼大,一路走來有點累人,不知能否跟您要點水喝。」
「可、可是……」
「這只是普通的清水,對吧?」
少女肅穆神秘的雙眸,讓人不禁感到害怕,但我也不是被嚇大的,憑她一介凡人,不可能看破這番詐術,更不可能察覺蛇咒水的存在。然而,一旦飲用過量的蛇咒水,詛咒的侵襲將無法控制,要是直接害她化作蛇泥偶可就大事不妙了。
麻煩的是,此刻我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只能乖乖地供她喝水。
少女來到我身邊,抓起最大的水瓶,扭開瓶蓋,咕嘟咕嘟大口喝了起來。
「慢、慢著,喝這麼多的話……」
「不用擔心。」
沉穩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留著雜亂黑髮的少年露齒一笑,慢條斯理地捲起袖子。
「就算喝完所有的水,她也絕不可能變成蛇怪的。」
「這、這是什麼意思?」
「咦,你不知道嗎?」
少年取出兩枚鈴鐺,那是對任何人來說都眼熟不已的特殊髮飾。
「她就是你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御儀姬九降詩櫻。」
7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eM4kGLM9h
─ 〈蛇拍無死,顛倒惡〉Part.3完‧下回待續 ─
ns 172.69.58.154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