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五天(12)

　　「稟報。」一名身著簡便布衣的男性犬族踏入大廳。他的衣著和毛髮都凌亂不堪，與華麗裝扮的貴族們毫不搭嘎，勞累疲倦全寫在臉上，但仍保持鎮靜，提著一個小皮袋，走向坐到長桌前的領主。「報告大人，解析已經完成了。」

　　「太慢了，到底要我等多久。」已坐到長桌前的領主不耐回應。

　　男子將皮袋交給領主後敬禮，低頭匆匆離開議場，不希望礙了貴族們的眼。

　　「總算是等到了。」羅德里格斯咧開了下垂的雙頰，期待地從皮袋中倒出小東西放到手上。那細長灰白物體只有指節長，但特拉瑪對那再熟悉不過。「說什麼沒有證據，這分明就是關鍵的證物。」

　　在領主得意洋洋地把那小東西捏在手中時，大臣卻擺出不以為然的神情。特拉瑪思考他透露出的訊息。

　　「我們的辯論就從這裡開始吧。」領主不懷好意地笑著。特拉瑪很想回應這裡不是辯論會，但領主顯然是來吵架的。「搜索隊在事故現場找到一些可疑的物品。公主殿下妳清楚的話，可以告訴我這是什麼嗎？」

　　「那是……方晶，像是經琢磨的天然物。」

　　「沒錯，這該死的玩意。」領主將小指節長的方晶輕放在桌上，直嘆了口氣後，瞇著眼瞪向特拉瑪施加壓力。「我記得去年才為這些東西跟你們開了無數場會議才達成共識。這可給了我們不算愉快的回憶。」

　　「是的，我很感謝領主、大臣與貴族們的諒解。」

　　「當時是你們堅持方晶『過於危險』，在由您的研究團隊理出頭緒前，還不能與我們分享。現存的所有天然方晶皆由盧布夏菲爾的王族們，也就是您保管。所以經過了這一年，妳的研究有進展了嗎？方晶有危險到無法公開嗎？」

　　「我無意隱瞞，但方晶吸入奇術的能量後，性質會變得極為不穩定，若是未受控制的能量爆發開來，不只方晶會被毀，持有人也會受重傷。必須使用專門的器材和技術抑制。我還在尋找足夠穩定且方便的保存方案。」

　　「你們說的『飛龍』說不定是發現了這方晶。」領主的垂耳稍稍往後伸，表達出他的困惑。「就妳理解，這樣的一個小方晶有危險到足以殺死一頭龍嗎？會毀滅一座城堡嗎？」

　　「我並沒有做過太危險的試驗，但理論上來說，如有複數個方晶注入超載能量，調節晶體大小、形狀和振動頻率引起共振效應擴增輸出，嘗試在同一時間使其破裂釋出能量，而且不會因不同調而互相抵消的話，就有可能使具有實體的光束失控，產生毀滅性的破壞。簡而言之，雖然條件非常嚴苛，但……是的，這會帶來難以想像的災難。」

　　「如此危險。而且本該由你們完善保護的方晶，竟然會掉在事發現場。」

　　就如特拉瑪所預想，領主將話題帶到了方晶上。她為此作了整晚的預習，但仍止不住緊張。

　　丹妮開口抗議：「這不能證明那方晶是我們的。」

　　特拉瑪接話：「方晶從來沒有傳出失竊，全部都由我方安全保管著。」

　　「妳的意思是，有其他人掌握了挖掘方晶，精細琢磨方晶的技術？」

　　「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議場瀰漫著陰雨般的低沉與壓迫，特拉瑪承受好幾對質疑譴責的眼神。

　　「那會是誰將方晶遺留在現場的呢？」領主先行澄清：「關於這點，我倒是能確認里克堡的士兵與此無關。前天里克堡為了強化裝備保養，取消了當天的巡邏。我對領地內的城堡瞭若指掌，無須質疑。」

　　「我方的巡邏並未跨越停戰線，就與平常一樣。在龍出現之前，都沒有異狀。」

　　「所以依您所說，明明沒人犯錯，龍卻莫名拿到了你們所保管的危險方晶，然後掉在靠近里克堡的林地中，而這城堡又如此恰好地被蒸發了。」

　　「您想提及這些事件的關聯性，但實在太遷強了。」

　　「我有同感，不過事實就擺在面前。妳不會想說妳什麼都不清楚吧？」

　　「我相信這一定有合理的解釋。」

　　特拉瑪當然明白這是領主的栽贓。被領主捏在手中的已是非常大型的天然方晶，就跟她所知的最大天然方晶「二號」一樣大。但據法拉所說，當時拿去交換人質的方晶，應該已隨著里克堡的兵器被洛一起炸成灰燼了。領主手上的方晶不會是「二號」。

　　而且為什麼要由領主栽贓她？工於心計的大臣有意攻擊特拉瑪的話，肯定比領主更加致命，大臣與恩瑟拉卻只在座位上袖手旁觀。會議本應是由大臣主持，剛才的調查團卻更像是聽令於領主。種種跡象顯示大臣與領主仍處於對立關係。

　　比起領主的積極，大臣的退縮態度反而令她起疑。行事一向謹慎的大臣竟允許讓領主說出如此拙劣的謊言。除非……

　　這之間的矛盾，讓特拉瑪找到了突破口。

　　「請問，」特拉瑪發問。「您確定那真的是純粹的方晶嗎？」

　　「這算什麼問題？」領主挑眉反問。「妳要不是聾了，就該有聽到調查隊的報告，這玩意就是你們的該死方晶，妳剛才也說了。」

　　「我沒有要否認那是方晶的意思，我是指，那是天然的方晶呢，或是仿真的人造品？」

　　「人造品？妳在說什麼？」領主面露疑惑。特拉瑪並不是閱人無數的審判官，但她看出領主的困惑不是裝出來的。

　　「請讓我看看您手上的方晶。」特拉瑪從座位站起，用不輸人的氣勢大步走向領主，領主也被態度丕變的她震懾住。丹妮看到特拉瑪發揮學者本性，不禁笑了出來。

　　「……隨意，任妳怎麼看都行。」領主乾脆地把方晶交出去。

　　特拉瑪將方晶放到眼前仔細查看，在指尖翻弄幾圈，觀察方晶的內部與光反射。中獎了，特拉瑪暗喜著，她試著不要表現出情緒，但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做到。

　　「嗯，我可以很肯定地說，」特拉瑪高舉方晶展示。「這個方晶是沒有用處的人造假貨。」

　　特拉瑪的指控引來一陣騷動，領主更是氣得顏面扭曲，破口大罵：「啥！？妳在說什麼鬼話！真貨假貨是妳說了算嗎！」

　　「我不以此為傲，但自認是方晶的專家。就我的研究經驗來看，領主您宣稱的這顆方晶不是天然物，而是看似精緻，但沒有實際用途的不純淨仿冒品。」

　　「豈有此理！竟敢在這神聖的議場口出狂言，妳到底憑什麼說這是假的！」

　　「那就讓我展示一下吧。」特拉瑪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小巧的Ｌ形鐵管，將手柄的一端扳開來，從管子裡頭取出一個米粒大小的亮白晶體。「這個是儲存方晶用的攜帶式儲存器，放著我這次隨身攜帶的天然方晶。」

　　「就在這裡？妳為什麼會隨身帶著國家機密？」領主質問。

　　「這是莫可奈何。我對這方晶的實驗才做到一半，就發生了事件，而必須趕來這場臨時會。如果沒人照料的話，方晶可能會毀損的。比起保護機密，安全更加重要。」

　　特拉瑪撒了些謊。Ｌ形鐵管其實是發射致命光束的短晶杖，做為她用來防身的武器，她本不該暴露將方晶帶出城外的事實，但為讓論證繼續下去而出此下策。

　　「我將要展示真貨與假貨的不同。」特拉瑪轉向議場的守護騎士問：「公爵大人，可以請您到議場中間嗎？」

　　「悉聽尊便。」薩洛姆雖有疑惑仍收劍上前。在靠近議場時，他受到了全場女性或多或少的愛慕眼光注視。

　　「謝謝您。我要請您以公正證人的身分，見證接下來的狀況。」

　　「我同意。請問有何吩咐？」

　　「請您先用手捧著這個方晶，對它輕輕施術，想像對它使用火焰奇術。」

　　薩洛姆照做，專注在他的手心上。米粒大的天然方晶起了反應，發出粉白色的微光，讓薩洛姆看得目不轉睛。

　　「您有什麼感覺？」

　　「放出的能量似乎全被吸走了，沒辦法加熱它。」

　　「正是如此，這是方晶的特性，會把鄰近的游離能量吸進自身。」

　　特拉瑪將方晶收走時，碰到了薩洛姆的手。特拉瑪長久以來為了逃避社交場合所訓練出的感應能力，感受到後方刺來許多嫉妒的視線，她很想順應本能逃跑，但責任感和專業素養阻止了她。

　　「那麼，請您對著這個方晶，再施術一次。」

　　薩洛姆即對著較大的人造方晶施術。這一次，在薩洛姆開始專注前，方晶就突然併出數道裂縫，隨著一聲爆破碎成了如沙般的粉末，眾人驚呼，公爵也驚得差點往後跳。

　　「相信這兩者的差異非常明顯。非常感謝您，公爵大人，請用這塊布擦乾淨手就好，小心不要吸進粉末。」特拉瑪將事先拿出來的手帕遞給薩洛姆，後面傳來的視線更加尖銳了。

　　「真是一次奇特的體驗，令人印象深刻，特拉瑪殿下。」薩洛姆禮貌回應，用完手帕歸還後，就轉身回到了守護騎士的崗位上。

　　「妳、妳竟然把證物炸掉了！？」領主氣得七竅生煙。

　　「它完成了一個證物的用途，就是表明證據。」特拉瑪光明正大說。她自知口才欠佳，據以力爭是她唯一的武器。「而就跟我說的一樣，這方晶是贗品。天然的方晶可以吸收能量並加以利用，然而人造方晶無法承受直接的能量注入，若是沒有恰當的工具器材，很容易就會毀損。這段展示完美證明了我的說法。」

　　「──那又如何？妳無法解釋掉在現場的假方晶！」

　　「您的前提是錯的，領主大人。您堅持遺落在現場的方晶是危險物品，但剛才證明這方晶是假貨，而且不危險。這也進一步證明，假方晶並非出自我方。」

　　「單憑妳的隻字片語，也無法證明這點。我知道貴國有在製作次等品質的人工方晶！」

　　「正如各位所知，我方還在努力研發方晶的實用化技術，尚未商業化。目前我方所製作的人工方晶成功品仍然屬於國家機密，製作方法並未外流。若說有的話，也是早期已公布的失敗品，就像剛才爆炸的方晶一樣。」

　　「這正是我們沒在早期重視財產機密的後果。」恩瑟拉發言，她先前也時常參與有關方晶的會議。「所以有人利用失敗品偽裝成真貨？」

　　「正是如此。再者，我製作的人造方晶都是製成大型立方體，特意與天然方晶做出區別。對，就像那個一樣。」

　　特拉瑪指向議場門口的上方，大多數人對那方塊感到疑惑，僅少數人跟領主一樣，喚起了腦中稀薄的記憶。

　　「啊……那無聊的東西……！」領主惱怒說。

　　「最後在動機方面，我也沒有製作贗品的必要，畢竟我沒有理由陷害自己。綜上所述，這個『假方晶』不可能出自我方，而這個假方晶的出現，也讓我們討論的一切前提失去意義，這事件很可能不再是意外。」

　　在聽眾發出的一片低語聲中，中央的與會者們異常安靜。她踏出了危險的一步，儘管是針對指控做出的反擊，但這讓他們退縮了。

　　特拉瑪意識到了。本來在花園中的人造方晶被帶到了這裡，絕對是大臣準備好的道具，用來在這時藉由特拉瑪之手戳破領主的謊言。但領主說出的真是謊言嗎？更甚者領主知情嗎？

　　「哎呀哎呀，您這可言重了，特拉瑪殿下。」大臣終於發言，不疾不徐地說。「我們來到這裡是為了釐清真相，不是造成更多疑惑。比起無端提出指控造成混亂，先提出確切證據，才是令人信服的方式。」

　　「無意質疑貴方，調查員也盡可能地還原真相了，也許是對方晶並不熟悉或被誤導，得出了錯誤的結論。但我們都同意假方晶確實存在，而且是有心人特意為之。為了兩國的和平，必須找出幕後主使，越快越好。」

　　「正如剛才所述，我們沒有足夠的證據。不論是龍、假方晶，都離堡壘爆炸的真相太過遙遠。在這種情況下，做出多少假設都終究只是假設。」

　　「正好相反，普林尼斯大臣，我們離真相是越來越近了。我方要求傳喚調查隊的負責人──」

　　「沒有這個必要，特拉瑪殿下。」大臣厲聲喝止，笑容黯淡下來，令直面對他的特拉瑪一陣寒顫。

　　她發覺不妙，大臣想強行結束會議。大臣會讓領主出面，就是為了讓特拉瑪對付他。究竟假方晶是大臣提供給領主用以陷害他，或是領主的調查隊所找到的，卻反倒害了領主，已經不重要了。

　　大臣已達成了打壓政敵的目的，政治角力結束，就要結束會議收割成果。

　　「我們在這裡必須以兩國的立場對話，請務必謹言慎行，特拉瑪殿下。任何誤會，都有可能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您仍然想在這裡直接對誰做出控訴嗎？」

　　大臣挑戰著特拉瑪最不能跨越的底線。她不斷追究真相，是為了讓底里斯知難而退，但絕不能在此跟對方撕破臉。若是揭發里克堡擁有毀滅兵器，或柯登將軍的叛國罪行，戰爭恐怕在所難免。維持近十年的和平將會毀於一旦。

　　但她也無法示弱。在這裡撤退的話，將會被視為一次挫敗，不只唯她是問，甚至會使王族失勢。且若是放過這機會，事件真相會就此被掩埋，為惡之徒更會趁勝追擊吧。天曉得底里斯還有多少陰謀？

　　既不能輸，也不能贏，到底該怎麼做？沉重壓力令特拉瑪胸口悶痛，冷汗直流。她本以為最差的情況下是犧牲自己向他人賠罪，但現在無論結局如何，都會有更多人受害。

　　「普林尼斯大臣，這場意外不應定調為兩國之間的問題。」丹妮抗議。

　　「在我們能用確切的證據找出真兇之前，這永遠都是國家的問題。否則受害者家屬與相關人士又該向誰討回公道呢。」大臣無情回應。「除非有人能指出真正的兇手是誰。」

　　特拉瑪頭低了下來，靜默不語，任由長髮披落她的眼前。壓抑情緒已沒有意義。

　　這幾天下來她見識過太多的惡意，想起任何一個都令她反胃。

　　在這政治的舞台上，沒有人真正在意死者、犯人或幕後主使，更多的是利益、算計、陷害，比起收拾善後，更像在推卸責任。沒有人認為這不合理，更令她作噁的是，自己的思考模式也逐漸被同化。

　　我還在這裡做什麼？嘈雜的腦中響起這疑問。我正在打一場必輸的仗，不可能完美落幕。她突破的難關，都是被大臣設計好的，不論自己有無察覺，都一步步地被將死在棋盤上。

　　她如同在深潭中窒息。

　　她必須做出抉擇。

　　「冒昧請問大臣，」特拉瑪鎮靜下來，抬頭提問。「您有聽過龍的傳說嗎？」

　　大臣警戒了起來。他認得特拉瑪的神情，那是在人被逼入窮途末路時，決心豁出一切的模樣。

　　「我不確定您指的是什麼。我對此所知甚少，只記得牠們是毀滅世界的邪神、是飛天惡魔，掌控失傳的魔法等等。」

　　「是的，魔法。那是我們所不知曉，超乎想像的力量。有人說過，我們的世界之所以還沒被毀滅，是因為這過於巨大的力量從未被發現過。但現在，龍與魔法很可能一起出現了。」

　　「我們已探討過龍作為犯人的可能性。」

　　「魔法並非只能用於破壞。龍是具有知性的生物，牠們有能力施謀用智，滲透高層，不著痕跡地影響這世界。例如化為人形，與位高權重的貴族勾結。」

　　「很大膽的假設，特拉瑪殿下。但這與意外有何關聯呢？」

　　「我同意您說的，這的確是屬於國家的問題。畢竟如果這假設成立的話，我們就會是最接近龍的人。」

　　在場的貴族們屏息。在本該發出陣陣驚呼的時刻，卻沒人膽敢發出聲音，這讓特拉瑪能清楚聽到自己無法控制的猛烈心跳。

　　嚇壞了的丹妮想立刻阻止特拉瑪暴走，但已覆水難收。特拉瑪願意奮鬥是件好事，但這絕不包括投身自殺。

　　將對方一起拉下水能拖住大臣，但正面挑釁必定會在事後招來批判與報復。為了回敬領主也就罷了，但對上大臣絕不會有好下場。

　　天啊，我到底在做什麼？特拉瑪不禁後悔。

　　面對近乎同歸於盡的攻勢，大臣再度微笑起來，那貌似永遠瞇著的雙眼張了開來。深黑色的眼眸與充滿皺褶的老邁眼眶彷彿深谷，裡面盤踞著某種東西。與他對上視線的特拉瑪雖想躲避，卻又激起了好奇心，想一探裡頭的模樣。

　　「看來有必要解決誤會呢。」大臣的雙眼瞇了回去，不知為何讓特拉瑪有些失望。

　　「你認真的嗎？別陪胡鬧的小鬼頭浪費時間了！」領主大表不滿。

　　「如果你的『辯論』結束了，你可以回到座席上，或也可以離開會議。沒有人會阻撓你。」

　　「她做不了任何決定，只想詭辯和轉移話題，沒有打算解決問題。」領主起身向貴族們宣告：「你們還想陪人玩家家酒的話，請自便，我要靠我自己討公道。」

　　這時薩洛姆來到領主身旁，他的動作太過迅捷，沒人注意到他離開了崗位。

　　被嚇了一跳的領主喊：「嗚啊！你又要幹嘛──」

　　「噓。」薩洛姆舉起手指示意要眾人安靜，豎起雙耳警戒四周。

　　刺客。刺客真的來了。特拉瑪不敢動彈，眼珠子不斷掃視。她偷偷將短晶杖握在手中。

　　普林尼斯與恩瑟拉靜下來專注周遭。貴族們似乎也發覺不對勁，試圖理解現況，好幾對立狗耳如風帆般轉動不停。

　　在一片靜默中，從某處發出喀噠聲響。

　　薩洛姆即刻拔劍，揮向竄出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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