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二天(7)

　　「大家都走了嗎？」我特意問特拉瑪。我在這書房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小角落，舒服地坐在地上。

　　「都暫時離開了。」特拉瑪關門後回頭說。

　　洛、沙塔斯、莉絲和犯人穆卡一同出外行動，吉娃娃學士黛爾菲和法拉前去文書庫尋找有用的文件，特拉瑪則跟我待在書房中。這是今天難得的寧靜時刻。

　　「終於清靜了。妳累個滿頭大汗，休息一下吧。」

　　「謝謝，我的頭好脹，好幾次擔心會昏倒。需要分心一下。」特拉瑪用她的長袍墊在底下，抱腿坐在我身旁，拿手帕擦額頭。房間裡很涼爽，她卻冷汗直流，累得兩眼發直。

　　她喘口氣平靜情緒後，轉頭往我好奇地看過來。她或許有很多問題想問我吧。

　　「神人會流汗嗎？」

　　「什麼？」我沒聽懂這問題。

　　「妳會在身體燥熱、疲累或情緒激動的時候，從全身皮膚的毛根分泌排出液體以降低體溫嗎？就像我現在這樣。這正常嗎？」

　　「對，我們會流汗。」我傻眼點頭回應。

　　「太好了。總算能確定我們不是怪物，怪的只有我自己。」

　　「我們是怪物？」

　　「犬族們都是從舌頭和手掌腳掌排汗，神人卻會從全身體表流下汗水。再加上其他明顯的外表差異，所以……」

　　「這就被叫做怪物？太誇張了。」等等，我平常好像也是毫無掩飾地把這些狗和龍當成怪物，意識到這點時害我有點心虛。

　　「打從王后安被生下後，神人的特異外表就一直備受關注。我們早就不會質疑自己的外表，但心裡難免有點芥蒂。不過總算能確定我們不是異類。」

　　「法拉一知道我是從神人世界來的，就先問我奇術、社會、魔法和我的身分，妳卻問我會不會流汗。」

　　「我得把懸在心中的疑問解開，才能做正事。總是會忍不住在意芝麻小事。」

　　「妳的職業應該是公主吧。」

　　「對，說的也是。哈哈。」她難為情搔著頭。

　　「妳想說說為什麼妳會來到這裡嗎？」

　　「喔……好，這樣才公平。」

　　她可真好說話。本以為揭人瘡疤會被排斥，沒想到她馬上就同意了。但願這不會太難以啟齒。

　　「妳大概以為我是被欺負了，其實是我自己想來到這裡的。我很享受開發技術帶來的成就感和進步，這也算是我為盧布夏菲爾貢獻的方式之一，比起在宮殿裡無所事事、勾心鬥角要有趣多了。」

　　「妳想當科學家，那很好啊。但是想做研究，在宮殿裡也可以吧？國界這裡還挺危險的。」

　　「我需要大型機械做研究，要有惡劣氣候方便擷取大氣中的能量，不能被人打擾，而且這裡的銅礦場也會產出稀有的純粹方晶。結論是，除了居住環境有點太潮濕外，星峰堡是個做研究的好地方。我打造的實驗室，燒光了我的所有財產還有將來二十年的借款，不過完全值得。方晶的潛力很可能會改變國家和世界的未來。」

　　「但之後恐怕就沒辦法再逍遙了。」

　　「連妳都比我清楚。」特拉瑪自嘲苦笑。「我……唉，或許妳光看也知道，我應付不來政治、社交、鬥爭，沒辦法把精力浪費在交際上。貴族只想要我學會永遠摸不透的禮節和不成文規定，才算是尊重他們，我實在受不了。」

　　「那種人真的無聊透頂，是我也不想奉陪。」

　　「我覺得人應該要發揮所長，大姐適合伸張正義，二姐適合交涉，我適合鑽研學術。所以我堅持要搬來，法拉姐姐不希望我逃避拋下公主的職責，還為此……大吵了一架。最後是我保證到了星峰堡也不會不理政務，才勉強同意的。這下真相大白了。」

　　昨天法拉談到她時那猶疑的模樣。果然是吵架了。

　　「整天做研究，大概也沒時間處理政務吧。」我不禁多嘴一句。

　　「我在白天會處理好治理和書信聯絡……大概，然後做一整晚的研究，做到天亮為止。」

　　「妳不用睡覺嗎？」

　　「我不喜歡睡覺，睡覺對我來說……很痛苦。只要一興奮起來，我連睡都睡不著。我還有個不怎麼風采的外號叫『不眠姬』。」

　　「原來有人能熬夜熬出稱號來，某方面來講也是很厲害。」

　　「只是……特異體質罷了，不用在意。」

　　她乾笑兩聲後就陷入了沉默，看她眼神游移，大概是還在想要說什麼。反正我也沒話想說，等一等是無所謂。

　　「法拉姐姐有沒有……」特拉瑪說到一半把話吞了回去。「抱歉，算了，別告訴我。先讓我建立一點信心。」

　　這公主好像很愛自責啊。讓所有事往心裡去，陷入負面思考螺旋，轉而自卑的陰沉性格，難怪她只喜歡待在她的小天地裡。同樣是負面思考，她跟我是相反的存在，她責怪自己，我責怪別人。

　　「妳覺得責任在妳身上？」我問。

　　「就算不是，我也讓大家失望了。副官的那番話是說給我聽的。我給這堡壘的士官做了壞榜樣。」

　　「但妳沒有做壞事吧？」

　　「妳怎麼能確定呢？大家都相信我，問題就在這。」

　　我的媽呀，要鼓勵這極度消極的人比登天還難，所有好意都會被解釋成嘲諷和說教。在這種情況下多說無益，我自己是最清楚的。

　　「我想這不是個反省的好時機啦。」我開口阻止她繼續厭世。

　　「我明白，我心裡有打算了，其他人也是。」

　　「妳是指拯救姐姐的打算嗎？」

　　「其實……不是，但那也很重要。」

　　「我怎麼聽不太出來妳有很重視。」

　　「這麼說很奇怪，但我不太擔心。一個龍把姐姐帶走了，還能若無其事坐在這裡實在不太對勁，但我信任她。蒂亞姐姐是我們家族中最堅強的人。若說我們兄妹之中有誰能只靠一把刀從綁匪的巢穴中殺出一條活路，那絕非蒂亞姐姐莫屬。依姐姐的個性，即使是面對龍，她也不會害怕的吧。」

　　「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啊？」我忍不住問。連法拉對她的評價都比天還高，甚至崇敬到有了距離感。是不是真的把她當神看待了？

　　「是我見過最不可思議的人。總是行動比思考快，連我跟她相處十幾年，都不了解她接下來想做什麼，或許連她自己都不一定清楚吧。有一次她在宮殿裡的家具和樑柱間跳上跳下，只因為她想看看貓眼中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她的人生一定不無聊。」

　　「要是我也能像蒂亞姐姐那樣勇敢果決就好了。」

　　她別開頭若有所思，像是望著遠方。

　　法拉和特拉瑪談起家人時，都是一臉挫折。再聯想到被「流放邊界」的處境，她有被善待嗎？「是我想實現夢想」？「我沒被欺負」？怎麼聽都是自我安慰。我是自己選擇獨處的，她呢？我可不確定。

　　說起來，法拉說過公主們都有好幾對父母。王族看來是有在關心特拉瑪的，但她的貴族父母呢？生父母呢？不論那些我不懂的王族義務，她好像沒有得到最基本的陪伴。

　　我猜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吧，更何況是有好幾個家。

　　「那有關法拉──」

　　「不不不，還不行。蒂亞姐姐的膽量並不適用在我身上。」

　　「等妳想聽再說。」

　　「對，可以稍微等等我嗎？假如法拉姐姐沒有先對我提起的話，我可以找機會再問妳嗎？」

　　「好啊，雖然我不會待在這裡太久。」

　　「謝謝，我以後一定會聽。」她終於微笑起來了。法拉其實什麼都沒說，但我就先為她保密。

　　不過她其實很好交流啊。雖然她不停向我抱怨，但能說話就是好事，別再問我奇怪的問題就好。

　　「龍會流汗嗎！？」她像是想到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哉問般急著問我。我收回前言，她是有點難以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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