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六天(16)

　　頭痛欲裂的她被痛醒，彷彿腦袋要被鑿子鑿出洞來。要是她知道醒來會這麼痛的話，可能寧願一睡不醒。

　　海爾莉無可避免地睜開沉重眼皮，試著伸手把自己撐起來。令她訝異的是，這地面並不是沾著屎臭的爛泥巴，甚至也不是地面，她正舒服地躺在鋪有毛毯的長椅上，乾燥結實帶來安心感。

　　她試著無視腹部刀傷的刺痛，先深吸一口氣，緩坐起身注視四周。回想起自己在刀傷發痛，身體感到冰冷時，勉強靠在一處屋簷下休息，大概是在那之後失去意識了。

　　這裡顯然不是她昏倒時待著的屋簷下，而是一處屋內的小包廂。左側的出口以布簾遮著，右側緊閉的木窗傳來雨落滴答聲，牆上微弱燭光足以照亮包廂。

　　她不禁思考，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種地方。若不是因為傷勢痛得喪失記憶，就是在昏迷時被帶走了。在她思考之前，就幾乎認定這不可能是好事。

　　木桌對面的座位坐著一個人，本來在讀著桌上傳單的人注意到海爾莉醒來，總算把頭抬了起來。

　　「呦，這麼快就醒來啦。還以為要陪著一整晚了。」是女的，而且是平時在城市外不常見到的鼠族。

　　看上去個子細瘦嬌小，從爽朗未脫稚嫩的嗓音聽來，貌似才剛成年不久，一身灰毛的她身著輕便布衣短褲，屬於她的斗篷扔在旁邊。吻部尖而靈動，鼻部周圍的幾根長鬍鬚偶爾抽動，與大而尖的雙耳一同散發活力。最特別的是她戴著一副玻璃鏡片的護目鏡，圓形鏡片讓她看上去有些滑稽，護目鏡下的橙黃色銳利目光正在上下打量眼前的狼。

　　「知道這裡是哪嗎？還記得自己是誰嗎？說句話如何？」鼠族有些不耐地連珠炮提問。海爾莉想講話，卻被乾痛的喉嚨卡住，咳了幾聲。

　　鼠族把一邊的水杯遞給海爾莉，她將水一飲而盡後，又喘了口氣。海爾莉聞到對方的煙灰色毛上有股莫名的煤炭味，像是剛從礦坑走出來，但只要不是鼠族身上常有的水溝臭，怎樣都好。

　　這也讓她稍微醒過來，勉強說出口：「妳是誰？」

　　「一個欠了旅店老闆人情，不得不把擋住店門口的傢伙拖進來照顧的倒霉鬼。」鼠族發揮她僅剩的耐心說。

　　「這樣啊。我討厭跟人說謝謝……看來能省下來了。」

　　「兩個建議。在外頭別輕易說出自己討厭什麼，除了我討厭妳討厭我之外。還有，如果要聽到自己想聽的話，最好要有點表示喔。」

　　海爾莉後悔先問問題了。她不情願地說：「……海爾莉。」

　　「海爾莉。哼。」鼠族猶豫了一下才回應：「我是琥珀。就叫做『琥珀』。」

　　「這名字……很特別啊。」

　　「是嗎。」

　　海爾莉馬上提起戒心。那名字聽起來就像鐵爪團會為殺手取的外號。雖然不會有殺手對陌生人自報外號，但自覺不妙的她直覺地將手伸向自己腿間抽刀——

　　刀不見了。在她來得及驚訝之前，名為琥珀的鼠族從桌下拿出了跟她前臂一樣長又銳利的切肉刀，笑著舉在她面前。

　　「那不是妳的刀。」海爾莉惱怒說。

　　「也不是妳的刀吧。從哪搶來的就要乖乖拿去還喔。」琥珀戲謔道，把刀扔回桌上還給海爾莉，刀撞上桌面發出結實響亮的碰撞聲。「還以為自己不會被搜身啊，真可愛。」

　　被嘲諷的海爾莉晚了一步才驚覺不妙，驚慌全寫在臉上。

　　「放心，」但琥珀先豎起了一根細長的指爪，阻止她動刀。「我知道妳是『無尾』，沒有想害妳的意思。妳這種人我見多了。」

　　「妳到底是……？」

　　「就當作我跟你們有點孽緣吧。」她指了指自己在護目鏡下的橙黃眼睛，指爪在鏡框上敲得叮噹響。「琥珀是指這個啦，某人覺得這眼珠漂亮到值得挖出來，才為我取的名字。還漂亮嗎？」

　　「唔……嗯。」傻住的海爾莉隨意應聲。面前的神秘傢伙怎麼看怎麼怪，但確實不像是有敵意。她決定再觀察情況，但這次刀不能離身。

　　「那在進入正題之前……」琥珀的座位下傳來兩次沉悶的撞擊聲，她也跟著微微晃動兩下。她便不疾不徐離座起身，往底下擺弄著東西，如繩索般細長的尾巴隨著微翹臀部甩動起來。

　　海爾莉意外發現對方以鼠族而言挺高挑的，她遇過的鼠族通常只高到犬族的腰部，但琥珀直立時大約有到海爾莉的肩膀高。據說鼠族的打鬥方式極為兇殘，少有死者能留下全屍。這讓她不禁想像，要是面前這她見過最「大」的鼠族突然撲來，究竟該如何反擊。

　　「麻煩先把妳的可愛寵物領回家。」琥珀掀開她本來坐在上頭的木箱上蓋，從裡頭抓出一隻張牙舞爪的蜥蜴。「牠偷偷跟在妳旁邊，我就先把牠抓起來了。這小傢伙真有活力。」

　　變小到只剩小狗大小的碧安卡尖聲嘶吼拼命反抗，想把面前的鼠輩抓爛，但她被抓在頸後整隻舉起，再怎樣掙扎都那抓不到那把她關起來的可恨傢伙。

　　「誰是最兇的小可愛？是誰啊？」琥珀用哄小孩的聲音和手勢逗弄小龍，咬牙切齒的碧安卡恨不得把這鼠輩的手指咬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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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是我的寵物，但還是溫柔點對待吧，我需要她。」海爾莉說完，琥珀就把手中的蜥蜴扔給了她。碧安卡立即躲到海爾莉身邊，朝琥珀做無謂的威嚇。但海爾莉和碧安卡很快發現她們的感情並沒有好到可以靠近彼此，又彼此嫌棄地保持距離了。

　　「長翅膀的蜥蜴可是個珍禽異獸啊。難道是趕著帶去奧澤亞拍賣嗎？」琥珀意有所指。

　　「奧澤亞？才沒人想去那種鬼地方。而且她不是搶來的。」

　　「嗯，對，隨身帶著把切肉刀的人，肯定是不幹殺人勾當的敬業屠戶吧。那麼這位絕對不是犯罪集團的正義之士究竟要去哪呢？」

　　「與妳何干？」

　　「妳會去而且能去的地方也不多，妳的目的地很可能跟我相同吧。還是妳想到最南邊的冬谷荒野踏上苦行之路？去涓絲河和山地人做朋友？或是去柯斯達新港當水手啊？還有——」

　　「艾格羅，」沒得躲的海爾莉只得說出：「我要去那裡找人。」

　　「看吧，果然很巧。」琥珀拿起桌上的傳單現給海爾莉看，她不太識字，但多少能看懂「明日」、「艾格羅」、「加強戒備」等關鍵字。「本來想到附近的驛站雇個馬夫，但下了大雨又不巧碰上妳，看來得在這裡找人搭便車了。」

　　「想找我分擔車費？」

　　「不過妳身上沒半毛錢，也沒人會想載個來路不明的傷患，更別說是個『無尾』。這樣吧，我可以幫妳小忙，到了城裡後妳再還我人情。就這麼簡單。」

　　「那得看是什麼人情了。」

　　「我得去艾格羅的幫派走一趟，妳鐵爪團的身分可以讓事情變得輕鬆一些。妳應該『還沒有』被逐出幫派？否則年紀輕輕就少掉五肢裡的一肢可不太划算。」

　　「也就是要我帶路。妳想做什麼隨妳便，妳的性命也不歸我管。」

　　「正合我意。我們忍受彼此一天，找到想要的東西，接著想死去哪都行。」

　　「有時我真搞不懂鼠族的小小腦袋都裝了什麼。」

　　「我就當作是成交了。喔，用不著擺出苦瓜臉，我們在路上還有機會培養感情。」

　　「是啊，當然。」海爾莉沒好氣說。

　　這鼠族越看越是可疑，對方也根本沒有想藏的意思。海爾莉心想，琥珀肯定是「這邊」的人，但始終看不透這人的身分和目的，連是敵是友都無法得知。不過即使追問下去也對現況毫無幫助，也沒有別的選擇。在這窘迫的情況下，走一步算一步，對方肯定也理解並利用了這點。

　　到頭來，她還是只能信任身上的刀。而且沒錯，這刀是偷來的，她對此並不感到慚愧，這是她活命的方式。

　　此時走道傳來數個沉重的腳步聲，似乎有兩個人在走道上相遇。被布簾遮住看不見外面，琥珀警戒起來，伸出指頭示意要海爾莉安靜。海爾莉豎耳聆聽外頭的對話聲。

　　「士兵大人在這暴雨夜來到旅店，有何貴幹？」一個聲音低沉粗野的男人問說。

　　「傑爾海姆領潘堤鎮的守衛隊長，奉命前來搜查。」另一個男人回應。「我們在找一個潛逃的女性黑狼族，昨天在仲裁庭附近襲擊了貴族。」

　　琥珀及時阻止海爾莉抽刀衝出包廂，儘可能壓低聲音說：「別急，我跟這裡的牛族店長很熟，他會掩護我們的。」

　　海爾莉沒有天真到完全聽信陌生人的話，但拖著傷與武裝士兵打鬥也非明智之舉，她得等到暴露的那一瞬間……

　　「我的店裡不會有那樣的危險份子。」旅店主人堅定表示。

　　「抱歉，領主有令附近一帶都得搜查。」士兵冷淡回應。

　　「你們這樣會嚇到貴賓的。」旅店主人說著說著，順手將一份木板菜單從布簾縫隙偷偷遞入包廂。琥珀趕緊接過，讀了菜單一眼後大驚失色。

　　「四十盧德銀幣？這是在搶——」琥珀的訝異很快轉為無奈與惱怒，這價格讓她和店長的友誼在相較之下變得廉價許多。

　　「今晚可是有位出手大方的大商人，為了來這附近談生意入住鄙店，這層樓都給她包下了，讓她和她的隨從能好好休息。但她的脾氣也不小，要是不小心惹惱了人，我可找不到人賠償。」

　　「有什麼客人我管不著，我只要檢查這裡有沒有閒雜人等。」

　　「我很快就能告訴各位，沒有這個必要。」

　　在旅店主人步步進逼下，最終琥珀不情不願地掏出錢袋，在菜單擺上四枚大銀幣，遞了出去。

　　「看吧，大人手頭就是如此闊綽，讓僕從都能點份大餐吃飽喝足呢。現在我得忙著做菜，也得請各位離開了。」

　　「這樣啊，不過我得對長官有所交代，否則可會很困擾的。」

　　「我們不為難人的。」店長回覆。在響起銀幣從指頭彈出的叮啷聲後，士兵發出了滿意的哼聲。

　　「啊，檢查完了。羊齒草旅店沒有異常，非常感謝配合。」

　　「今後也請多關照。」

　　外頭兩人各自遠去，包廂內卻瀰漫低氣壓。本來還能談笑風生的琥珀現在充滿怨恨，雙耳直豎，下彎到極限的嘴角憋著不罵出髒話，把被敲竹槓的怨氣全投向了面前的原因。

　　「謝謝妳和妳的熟識。」海爾莉忍笑說。她會努力嘗試別毀了合作的機會，但無法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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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她們踏出旅店時，外頭的雨勢也轉小了，路面仍然泥濘，但不至寸步難行。

　　「我要號召抵制你這家黑店！哪怕你做的烤松雞再好吃都一樣！」琥珀回頭憤怒大吼。

　　「謝謝惠顧啊！」特地在店門口送行的牛族旅店主人喊了回來。

　　「沒什麼好氣的，隨便踏進郊外的旅店，早該知道會被海薛一頓了，能好手好腳走出門都算幸運。」海爾莉拍了拍肚子。她本試著別在身上帶傷時吃太多，但飢腸轆轆的身體抵抗不了烤松雞和窯烤蜂蜜麵包的氣味。

　　「一個傷者還給我吃這麼多，狼族怎麼都特會吃啊。」

　　「我倒是挺羨慕鼠族的小小胃。」

　　「我們習慣一天吃三、四餐的，本來想打包走慢慢吃，卻被妳一口氣嗑光了！」

　　「多謝請客啊。」

　　「請你老母。別以為妳躲得了這筆債，我會連本帶利討回來。妳和那個臭牛都給我等著。」

　　「等事成了自然會還妳錢。」雖然琥珀戴起了長袍兜帽很難看到臉，但海爾莉並不想見到琥珀的兇惡模樣，也用領巾和布帽遮起了臉。

　　她們舉火把在雨夜中行進。海爾莉身上披著破斗篷衣不蔽體，雨水流過毛髮和肌膚敏感部位令她不適又尷尬。頂多只能擋住臀部，不至於暴露出她沒有尾巴的事實，只幸虧這裡沒有人會盯著她看。她曾試過向琥珀至少借一件衣服擋著，但琥珀明確表示她討厭雨水，不想再犧牲自己救這早已受過太多恩惠的人，海爾莉也理虧閉嘴。

　　碧安卡自己在地上走，保持距離跟在她們身後，海爾莉對一直盯著的視線感到不悅，但她暫時無法擺脫這神秘的「龍」，也還得靠她找人，如果真能找到的話。

　　兩人在十字路口攔到一輛馬車，兩名犬族男性同樣要前往艾格羅，稍微交涉價錢後，同意讓兩人搭車。琥珀和海爾莉各自在大小木箱間找好位子坐下，碧安卡則是偷偷跳上馬車，自己躲在貨物中一動也不動。

　　「如果沒有遇到我，妳打算怎麼去艾格羅？」稍微氣消的琥珀問。

　　「走一步算一步。」已睡意朦朧的海爾莉隨意回應。

　　「然後在半路昏倒。該說是太有膽還是太白癡。根本不用等人把妳抓走，就先死在荒郊野外了。妳切掉的地方不是腦子吧，多用一用妳還有剩的地方。」

　　「隨妳說，智多星。」

　　海爾莉選擇保密，若說是因為她相信（也不得不相信）這龍表示穆卡身在艾格羅的方向，絕對會被當成瘋子。她知道碧安卡會說話，還囂張跋扈得很，只是納悶這龍怎麼又裝成了啞巴。但她想想也罷，這樣省得解釋很多連她都不懂的事情。

　　「受了重傷也得趕過去啊。是金主，或者是夥伴被帶走了嗎？」琥珀直接提起，但壓低了些音量免得被馬夫聽見。

　　「我想不到還有哪個地方能去。」

　　「在傑爾海姆領『做好事』的人，怎麼會被送去國家直轄的艾格羅？」

　　「跟那群貴族有關。妳沒聽說嗎？重刑犯都會被送去特別照顧，供某些禽獸做更變態的事。」

　　「看來那士兵沒有冤枉妳。但就算是你們，也不該有理由急著去送死才對。」

　　「那就與妳無關了。」

　　「如果是某人出了一大筆錢，妳急著想討回來的話，算了吧，那筆錢並不存在。會給出自殺任務的人是最不可能付錢的，真要付也只會付錢雇其他人把你們解決掉，過河拆橋這種事我看都看膩了。我懷疑這還騙得到人嗎。妳也該明白這點，對吧？」

　　見海爾莉沉默以對，琥珀再狐疑地問了一次：「對吧？」

　　「我需要錢，無論如何都需要。」海爾莉別過頭去。

　　琥珀翻了翻沒人看得到的白眼回應：「也是，要是有得選，妳也不會把尾巴切了。」

　　「嗯，無論如何……都得做到。」

　　「算我多管閒事。」

　　車內靜了下來，車輛偶爾輕微搖動，雨滴打在車棚上和前頭兩名男子偶爾窸窣，安詳氛圍讓琥珀放鬆了心情，思緒遊走。

　　有趣的是，這不是她認識的唯一一個永遠缺錢、不惜鋌而走險的黑狼，兩人的相似程度令人訝異，甚至連年紀都相仿。與其說是思考，不如說是直覺告訴了她，任誰都會有這樣的疑惑吧。

　　「嘿，妳是不是認識——」

　　傳來的呼聲打斷了琥珀，有人先進入夢鄉了。

　　儘管多有埋怨，但她就是拿這受傷的女孩沒轍，氣都氣不了。

　　「好好睡吧，活死人。」琥珀決定再多為她把風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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