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之庭 - 0.序章

「喔！光醬，你總算來了呀！快點！客人們都快等不及了！」

藤本徹擺出他那酒店公關招牌笑容，招手叫我過去。

我提著沈重單肩書包，爬上與這高檔酒店十分相稱的純白大理石階梯，

並盡量和樓梯旁的玻璃藝術品保持距離。

要是不小心打破了，可是把我整個人抓去賣都賠不起。

「你不用那麼緊張啦！反正都只是便宜貨。」藤本徹露出一抹蠻不在乎的樣子，

指著我身旁一尊天鵝雕塑說道。

「又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家裡的錢多到可以送人。」

我朝藤本扮了個鬼臉，把書包丟給他之後便進入員工更衣間。

轉開金屬門把後，映入眼簾的是印有古典插畫的進口月曆，月曆上寫著草書體「12」

我看著牆上月曆心想，不知不覺來這裡打工已經過了半年吧。

和藤本徹認識有半年之久，真讓我感到不可思議。

藤本徹是我在區立圖書館前彈鋼琴時，來搭話的怪人，為什麼說他是怪人呢？

誰會對陌生人說「你長得還挺可愛的，要不要來我家打工？」

而且我還是男的。當下聽到只想把書包當武器砸他趕緊逃跑，

但藤本徹接下來說的話，卻讓我無法動彈。

「你是三年A組的羽淵光對吧？音樂天才，老爸欠了一屁股債，有恐音症，人緣很差，總之現在非常需要錢。」

「等等⋯你怎麼⋯」我驚訝地望著眼前這名微胖的可疑男子。

「怎麼知道你的名字？因為我弟弟藤本曜司是你的同班同學啊，先不管這個⋯算我求你了，來我家酒店演奏鋼琴好嗎⋯酬勞一定讓你滿意。」

「為什麼要找我？」

藤本徹面露難色說道「前任鋼琴家被氣跑了，但今晚就要公演。」

「為什麼被氣跑？」

「有什麼辦法⋯她是金絲貓喔！超漂亮的啦！或許是覺得我很煩⋯是我送的巧克力太難吃了嗎⋯⋯」

不，這怎麼看都是騷擾。

「好好⋯原因我知道了。為什麼藤本曜司會推薦來找我，他真的是你弟弟嗎？你們一點也不像啊？」

藤本曜司是我班上的萬人迷，似乎是混血兒，有著一雙綠眼與咖啡色捲髮，人緣差勁的我自然不可能和他說過話。

但藤本徹怎麼看都是日本人，還是滿臉油光的大老粗。

「喔⋯曜司是我爸和歐洲的酒店小姐⋯呃⋯意外驚喜？算是小老婆的孩子吧，我二媽可是個大美人喔嘿嘿⋯」

「嘿個頭啊！藤本曜司那種在頂端的傢伙根本就不會注意到我吧！你再繼續唬下去啊！」

奇怪，我為何要生氣？我在躲莫名其妙的債，別人還有閒情逸致娶二老婆的關係嗎？

藤本徹尷尬地抓抓頭說道，

「曜司說在放學後，禮堂的鋼琴總會響起一陣憂傷卻輕快的琴聲，某次他去偷看，就發現是被同學疏遠的你在彈鋼琴，嘿，曜司還和我說，你在彈鋼琴的時候看起來好親近多了，不像在班上時總繃著一張臉。多可惜呀⋯你那張漂亮的臉該多笑一⋯啊！對不起啦！不說你漂亮就是了嘛⋯」

看來藤本徹真的認識藤本曜司，否則他不會知道我擅自使用禮堂鋼琴的事。

「酬勞有多少？」

「五萬怎麼樣？還是光醬覺得太少？如果你彈完可以來陪我的話⋯哎！幹嘛打人啦⋯開個玩笑嘛⋯真是不可愛耶⋯」

我大概瞭解前任鋼琴家被氣走的理由了。這傢伙真的很煩⋯喔？！五萬日幣？這夠我活一個月了。

「日幣嗎？不要跟我說是韓元。」

藤本徹漾過一抹諷刺的賊笑，輕佻地說道，

「我們酒店都是用美金交易，會給光醬五萬美金演出費喔。」

感覺我的價值觀如同玻璃一般碎了滿地。

騙人的吧！？五萬美金！！數字太大都不知道是多少了⋯等等⋯羽淵光你這個窮鬼，不要太興奮啊！深呼吸～吐氣～必須問清楚才行⋯⋯

「真⋯真的只要彈琴就好了？很正常的彈對吧？」

就我在電影上看到的酒店，恐怕案情沒那麼單純。

「喔嘿嘿～難不成光醬希望有別的發展嗎？讓我想一下⋯客人裡面有沒有喜歡長睫毛藍眼睛的漂亮男高中生⋯咕咿！好啦！把書包放下！我只是說笑的！對只要彈琴就好了。」

藤本徹收起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用溫柔地口吻說道，

「其實我剛剛有躲起來聽光醬彈琴，真的很棒呢⋯就像曜司說的一樣。」

「藤本曜司說我彈鋼琴⋯很棒？他不是討厭我嗎？」

畢竟我曾因恐音症和藤本曜司帶頭的小團體打過一架，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在班上變得如空氣般的存在。

「先不說這個了光醬⋯演奏會就快開始了⋯我們先上車吧！」

一輛進口跑車緩緩停在圖書館大門前，兩名身穿筆挺西裝的壯碩男性急忙跑下車，對藤本徹點了個頭後便開口說道，

「徹少爺，這個人就是您找到的替代品嗎？」

「老爺已經火山爆發了，您遲到了整整一小時」

只見藤本徹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他用眼神示意我，若是我不去，他恐怕活不過明天早上。

「呃⋯他就是替代的鋼琴家⋯」被兩位西裝男包圍的藤本徹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連忙說道。

看來現在是想跑也來不及了，但那五萬美金⋯⋯付完這個月房租也還有剩啊⋯我果然是太貪心了嗎？

西裝男迅速打開車門，將我與藤本徹趕上車，從此便開始我這另類的打工。

「羽淵光！快點出來！你是在換禮服嗎！！」

管理表演後台的大媽瘋狂敲打更衣室的白色橡木門，尖銳撞擊聲硬是將我從往事中拉了回來。

我狠狠瞪了門口一眼，摸著被噪音刺激而隱隱作痛的耳朵，在這高檔酒店，只有藤本徹把我的恐音症當一回事。

明明離開演還有十分鐘，那個大媽分明是故意製造噪音讓我難堪，雖然酒店和學校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地方，但人心卻是相同的，任誰都想摧毀待遇比自己更好的人。

我將制服掛在象牙白木櫃中，草草換上西裝便轉開門鎖。

大媽斜眼看著我，意興闌珊地用耳麥通知其他工作人員羽淵光即將登台演出。

厚重絨布幕簾自動拉開，舞台燈光聚焦在一架黑檀木古董鋼琴上。

我踩著皮鞋在廣大演奏廳中響起輕快噠噠聲。

藤本徹曾和我說過，他父親是古典樂迷，所以在酒店中建造了音樂廳。

但在我來之前都偏向娛樂性質就是了。

台下響起如雷的掌聲，和我第一場演出前形成強烈對比。

「克羅蒂亞狂想曲！」「克羅蒂亞狂想曲！」「克羅蒂亞狂想曲！」

觀眾們躁動著齊喊我的成名曲，多虧了這熱烈迴響藤本徹還幫我加薪了呢。

也因此我成了舞台組的眼中釘。年紀最小卻酬勞最高。

酒店並沒有薪水隱私這回事，甚至會大方貼出來叫你去看，有濃厚的比較意味。

同時也宣示想賺更多的錢，就盡力討好觀眾吧。

我望著黑白琴鍵，嘴角不自覺上揚，露出宛如見到老朋友的和煦微笑。

那麼，就讓我們開始吧！

我將輕咬在嘴裡的紅玫瑰拋下台，宣告演奏會將要開始。

台下掀起一番騷動，似乎是在爭奪玫瑰。

平時相當累贅的絕佳聽力總算起了功效，

我不斷詛咒的恐音症正在譜出屬於我的旋律。

雙手在冰涼琴鍵間來回穿梭，克羅蒂亞狂想曲激昂的節奏讓台下聽眾忘了爭吵。

音符仿佛被我注入了節奏，在音樂廳中迴盪。

這是屬於我的時間，沒錯，我能做的很好。

我不自覺加快演奏的速度，放入更多花式技巧，手指快速在黑與白間游離。

台下變得巧然無聲，我不禁苦笑心想，要是初次演出也那麼守規矩就好了。

首次演出時，進口跑車連續闖了好幾個紅燈總算來到酒店門口。

當我意識到抵達目的地後，我已經被兩名西裝男推上舞台，連制服也沒有換下來。

藤本徹在慌亂之中丟給我前任鋼琴家表演用樂譜，我隨手翻開來看看，感到大為震驚。

「這根本稱不上是演奏會吧⋯⋯」我心想。樂譜上只有簡單兒歌，讓我懷疑這是學齡前兒童學鋼琴的教材。

渾然不知的藤本徹向我比了加油的手勢，就被兩位西裝男帶走了。

台下觀眾將他們的不滿毫不留情地表現了出來。

「蘿絲去哪了！怎麼是個小鬼上來啊！」

「我們可不是花錢來看臭小鬼的啊！叫蘿絲出來！！」

「藤本一男該不會和蘿絲結婚去了吧⋯」

「就算是這樣也該讓另一個美女來頂替啊！」

嗯，這才是我認識中的酒店，果然不是單純來聽表演的。

我望著台下逐漸失控的觀眾，卻感到莫名興奮。

這不是測試我能力的大好機會嗎？若我能讓這群虛偽的聽眾安靜下來，我或許就有成為音樂家的才能。

我深吸一口氣，

「沒問題的，在禮堂已經練習無數次了。」「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個舞台嗎。」我默默對自己打氣。

我無視吵雜的台下，逕自走向舞台中央那架宛若藝術品的黑檀木鋼琴。

潔白琴鍵隨著我的輕撫發出悅耳樂音，和學校禮堂鋼琴完全是不同檔次。

手指一碰到琴鍵就決定了今晚的演奏曲目。只能是它。要成為群眾焦點只能是它了。

「馬克西姆的克羅蒂亞狂想曲！」

我在心中演奏過無數次，如烈酒般猛烈的唯一神曲。

手指似脫韁野馬般在琴鍵上奔騰，台下逐漸轉為一片寂靜。

想必他們是第一次見識這種演出吧，按照藤本徹的習性或許都只是請個花瓶坐在鋼琴前而已。

我將全身的力量寄託給每個重音，希望能敲進聽眾的靈魂當中。

這可是我第一次站上那麼大的舞台啊！哎等等，好像不是第一次？上次是在國小的鋼琴比賽吧？我那混蛋父親理所當然的缺席了我得第一的頒獎典禮。

我敲響最後一小節後，台下爆發出陣陣喝采，安可聲此起彼落。

事後藤本徹告訴我，他採用藤本曜司的建議更改酒店一向作風（請花瓶彈琴）

一開始還被他父親罵到臭頭。還好觀眾反應熱烈他才沒被剝皮。

轉眼間我的演奏就結束了。我朝熱情的聽眾們鞠躬致意，數十朵玫瑰迎面而來，落在皮鞋旁。

台下前排幾個大嬸看著我癡癡傻笑，瘋狂眨著濃妝豔抹的誇張假睫毛。她們是我演奏會的主要金主。

將頭髮染成誇張亮紅色，經營人妖酒吧的宮子阿姨朝我拋了個媚眼說，

「小光今天也好棒喔～什麼時候能到人家店裡玩？人家會免費招待你喔！」

在銀座擁有十家餐廳的花子婆婆一臉不滿的瞪著宮子說，

「喂！阿宮你這個蠢蛋！怎麼能讓小光去你那種地方啊！他還只是高中生耶！對吧小光？要來也是來婆婆開的懷石料理店對吧？」

把頭髮梳成日式髮髻，先生是知名公司社長的綠阿姨推開兩人說道，

「哎！你們兩個都不乾淨！小光當然是要來教我姪女彈鋼琴啊！我家小凜啊～以後可是要去法國留學的喔⋯⋯」

我偷看了一下手錶，發現末班電車再五分鐘就要發車了，必須趕緊結束與這些三姑六婆的談話才行。

「宮子姊姊、花子姊姊、綠姊姊，我明天還要考試，就先回家了喔。」

聽到我喊她們姊姊，原本快吵起來的三人組恢復笑咪咪的表情，目送我離開。

深夜的澀谷街頭仍然很吵雜，我連忙戴上用打工薪水購入的降噪耳機，多虧了寶貝耳機，我在學校和同學的爭執減少了很多。

一輛白色貨車從街角衝了出來，而正在趕路的我完全沒有注意到疾駛而過的貨車。

當我發現時，我已經渾身是血的倒在澀谷街道上了，四肢動彈不得，溫熱血液從頭部不斷湧出模糊了我的視線。

眼角餘光撇見嚴重扭曲變形的手指，看來是沒辦法彈鋼琴了呢。我應該會被解僱吧。

意識逐漸模糊，我卻出奇的平靜，接受了我將死去的事實。

「這樣的話，就不用再躲債了吧。」我默念。

被父母拋下的生活，辛苦到讓我對求生沒有慾望。

「總算，一切都結束了。」

眼前一片黑，接著我便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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