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麼感覺？
她的腦袋完全無法運轉，視線緊盯著眼前看上去和善的一對夫妻，就與電影中路人擁有的過目即忘的臉孔一樣。她感覺自己耳鳴了。志工的話語鑽入耳中，又從另一邊的耳道溜走。她的左手邊坐著母親，右手邊則是亞德里安。
在體內則是她的女兒。
所以換句話說，她現在似乎被愛包圍。
「我們很期待能照顧這個孩子。」作為預定領養人夫妻中的妻子開口，滿臉笑容：「我們會給她滿滿的愛與溫暖。」
莉莉點頭，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點頭。
事實上，莉莉根本沒辦法想起在與志工談論的期間，她究竟回答了些什麼，那裡的座位讓她趕到很不安，所有東西聞起來都有「未來」的味道，那是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就好像整個身體都被擠壓。即便母親一直安慰自己，莉莉仍因為自己的心跳和胎動而不安定且躁動。
她感覺自己被推向了某個深淵，就算亞德里安握著她的手也沒有作用。
這樣真的好嗎？
她在放火燒學校和家前根本沒有這樣想過，她只是滿腦子都是復仇的念頭，絲毫沒有考慮到未來，而要填表格的期間，莉莉必須不停地想像她的未來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她甚至不覺得自己會跟亞德里安一輩子走下去，他們之間的紐帶就是這個寶寶，一但她繼續往未來前進，莉莉突然便覺得自己的眼前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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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有準備好。」
和輔導老師的最後一次會談定在她懷孕即將八個月時，那天下午莉莉坐在沙發上，亞德里安在她旁邊打電動，亞德里安打得非常爛，或許是因為分心在聽莉莉講電話。
「準備好什麼？」她的輔導老師溫柔地說。
「我不知道，這就是令人不安的地方。」莉莉低聲開口。
周圍的一切既嘈雜又安靜。她看見亞德里安在看她，隨後亞德里安吻了她的臉頰，視線又轉回螢幕上。
「我一直在想，我不停地想要回到那個狀態，想要嘗試各種可能性去尋得自由，但⋯⋯」
莉莉停頓一下，她拉住亞德里安的手，輕柔地將對方的掌心放在腹部上，去感受寶寶的動靜。她看著亞德里安眼中閃過的光芒以及嘴角的笑意，莉莉突然感覺自己變得好柔軟，好容易受到刺激，或許她會就此灰飛煙滅。
「但我已經沒有辦法回頭，卻還是不知道自由是什麼。」她靜靜地補充完。
「那讓我告訴妳一件事吧，莉莉。」輔導老師溫柔地說：「如果妳真的明白自己的自由是什麼，那才會令人擔憂呢。」
「或許我還需要多一點輔導課程。」她開口。
對方回應：「或許妳只是需要多跟旁人撒嬌，莉莉。」
她沒有回答。
又是幾聲相互祝福的話後，莉莉掛斷電話，她盯著黑暗的螢幕，而亞德里安詢問她怎麼了，莉莉搖搖頭，說沒事。
亞德里安再次親吻她，說莉莉是他媽世界上最混蛋卻也最性感的女人。
她又哭又笑，雖然連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但她沒有那麼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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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莉莉半夜睡不著，她感覺快要被腹部的重量壓垮。她躺在床上，隨意地撥通了亞德里安的電話，她預期對方會睡著，因為接下來又是一場校際練習賽。她和亞德里安約定好，要是她在比賽期間開始分娩，亞德里安必須打完比賽再來看她。因為莉莉不希望發生這種將來肯定會後悔的白痴羅曼史的情節。
幾秒鐘後，電話被接通了，亞德里安睡眼惺忪的聲音傳來：「他媽的莉莉。」
「晚安。」莉莉說。
「妳怎麼了？要我說故事給妳聽嗎？」
「你就說點話好嗎？」莉莉深深嘆息：「隨便什麼都可以，我想要聽聽你的聲音。」
「噁心死了。妳也很不會調情。」亞德里安說：「我一直在想⋯⋯」
「嗯？」
「送養那天，我不太想要在場，我覺得我會哭。」
「我已經看過你哭大概三百遍了。」莉莉說，她感覺亞德里安的拳頭會直接穿越螢幕向她揍來。她沉默一下，然後說：
「為什麼要哭？」
亞德里安回覆：「不知道。可能跟我媽過世一樣吧。」
莉莉點點頭，她這才想到對方看不到，所以她說：「你有什麼想要跟寶寶講的話嗎？」
電話那頭的亞德里安沒有回覆，而是要求轉換成視訊通話，於是他們看著彼此凌亂的睡顏，亞德里安命令莉莉將鏡頭移動到她的腹部，莉莉不耐地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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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妳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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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秒後，亞德里安又補了一句：「我說完了，現在，讓我看看妳這臭婊子的臉。」
「閉嘴啦小賤貨。」莉莉喃喃，她撫摸著腹部，然後與亞德里安在螢幕中面對面。
「莉莉，妳還好嗎？」亞德里安問。
「為什麼這麼問？」莉莉說。
「因為我覺得妳會是哭最慘的人。」
「我跟你打賭並不會。」莉莉說，她向亞德里安微笑，說：「晚安，明天見。」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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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了不怎麼好的夢，好像有什麼沉重的東西鎖在她的腳後跟，然而她必須爬上學校的樓梯，把汽油灑在每個角落才行，然而她每走一步，都覺得自己快無法支撐那麼重的重量。她的耳邊不斷傳來父親的低語，辱罵與讚美混成一團，就不會沒法下嚥。
她摔下樓梯的畫面一遍又一遍重複播放，她在熊熊燃燒的家中怒吼著，說會成為父親永生難忘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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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她只想報復父親將她當作獎盃一樣的舉動，卻還是希望父親能夠至死都記得她。
或許她不過就是個想撒嬌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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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睜開眼睛，她感覺腹部有種奇特的下墜感，胎兒也踢著她，或許是因為惡夢的緣故，莉莉爬起身，她彎下腰，小聲地說：「沒事喔，沒事的。」
對著似乎還尚未存在的人說話讓莉莉產生奇特的感覺，她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換上一如往常的連帽衫與圍巾。她摸著腹部，再一次喃喃：「妳還在我這裡時，我會好好保護妳。」
莉莉經過母親的臥室，母親還在睡覺，她躡手躡腳地在廚房煮了點東西，準備出門去上學。這應該是她最後一天前往學校，然後她會在家裡休養並待產。莉莉來到校門口，派翠西亞和她打了聲招呼，莉莉也試著友善的揮手回覆。
她來到教室內，到處都充斥著過節的歡樂氣氛，同學們正在與彼此討論假期時該怎麼過，不過他們還必須先欣賞完校際籃球比賽才行。莉莉專注地聽著他人的聊天。她從那些人口中聽到亞德里安的名字，她感到一陣溫暖。
「喂莉莉。」亞德里安粗魯地來到她旁邊，然後跟她擠在同一張座位上。
「又怎麼了？」莉莉說。
「妳看起來不是很舒服。」亞德里安皺著眉頭說：「妳好像凍僵還是怎樣了。」
「應該是因為天氣變得冷一點，你看，我還有帶著你做的圍巾。」莉莉說。
亞德里安看上去很高興，但也沒有要講出來的意思。他在莉莉的臉頰上吻了一下，隨後便拿著籃球向她道別，準備去進行晨練還是什麼的吧。
莉莉將臉埋進圍巾裡，她將手伸進口袋裡，這樣可以在不被任何發現的情況下撫摸著她的腹部，莉莉仍舊有些感到不對勁，但基於產科醫生曾經告訴過她接近晚期時，她的確會覺得怪怪的。
「嗨，莉莉。」派翠西亞突然來到她面前：「接下來的友誼賽啊，因為要招待外校生，你要不要也來當佈置小組？」
莉莉頓了一下，說：「好吧。」
派翠西亞似乎激動又興奮：「妳答應了！」
「我要答謝妳送我東西。」莉莉下意識地說。
對方笑著看向她：「真可惜妳是轉學生。」
「什麼？」
「因為如果我們早點遇見，我一定要把妳調教成更開放的人。」
派翠西亞的語氣實在令人毛骨悚然，有時候她甚至會認為對方比亞德里安更令人難以捉摸。
「啊對了，我們上次看到妳在走廊上絆倒亞德里安就覺得太帥了！」雖然派翠西亞轉移話題的時機簡直摸不著頭緒，莉莉也還沒有解釋那一次不是她故意的，是亞德里安想要靠在置物櫃上耍帥然後滑倒。
「總之，或許之後大家想要邀請妳去睡衣派對之類的，等決定好再通知妳！」
派翠西亞像一陣風那樣溜走，莉莉點點頭。她嚥下口水，然後站起身，準備去個無人的角落，像是她最喜歡的廁所好好從這擁擠的空間休息一會。
她來到洗手台邊時，才發現她下意識地扶著牆壁走路。
莉莉回過神，一瞬間她以為周圍的一切在起火燃燒，隨後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發生什麼事。
她好像開始陣痛了。
莉莉打開廁所的門，她以緩慢的速度移動到走廊，然後拿出手機，這樣的動作花了她大概兩分鐘，在尋找亞德里安的號碼時，她又絞痛了一次，這次差點站不穩。
「喂？」莉莉撥通對方的號碼。
「我準備要去，補修，他媽，該死的，化學課。」亞德里安劈頭就說。
「嘿，我想要請你載我去醫院。」莉莉皺起眉頭，盡量讓聲音不要那麼顫抖：
「或者你幫我叫個優步也行。」
疼痛在侵蝕。
亞德里安立刻掛斷電話，莉莉不曉得對方究竟是去擺弄燒瓶還是如何，不過就假定亞德里安是在朝自己奔來好了，莉莉顧不得有沒有其他同學的目光，她的手緊扣住下腹部，試圖支撐起那鑽入骨髓一樣的痛楚，她知道必須逼自己冷靜。
好痛。
「莉莉，莉莉。」亞德里安出現在她的身邊，臉上滿是慌亂：「怎麼了，妳不可能現在生產不是嗎？對吧？預產期還有好幾個星期啊。」
莉莉想要回答，但因為疼痛而引爆的淚水先行出現，亞德里安看起來快要四分五裂，他抓著她，然後說：「好、好⋯⋯莉莉，我們慢慢走，我馬上開車送妳去醫院，妳只是肚子痛而已嗎？」
「只是⋯⋯有點奇怪。」莉莉有些氣若游絲。
亞德里安點點頭，然後直接抱起她，籃球隊員的手臂堅強又有力，當莉莉騰空而起時，她緊緊抓住對方的肩膀，在眾目睽睽的目光下，亞德里安只花了幾分鐘就帶著她來到停車場。當莉莉被安穩放置在前座時，她雙手顫抖地想要繫安全帶，陣痛並不像網路上寫的那樣，而是彷彿猛烈的警告，逼著她警戒地無法呼吸。
她彎下腰，一隻手抓住了駕駛座上的亞德里安，力道大的感覺可以把襯衫扯裂。
「莉莉！」亞德里安將她的瀏海撥上去，手緊貼著她的皮膚：「我愛妳，聽見了沒，我愛妳。」
莉莉一瞬間忘記疼痛，她狐疑地說：「別這樣，很噁心。」
「好極了，他媽的，妳還沒痛到精神分裂。」亞德里安拍拍她的臉頰，皺起眉頭：「坐好，莉莉，我要飆車了。」
「別讓我們三人死掉就好。」莉莉說。
不知為何，她覺得亞德里安似乎很喜歡「我們三人」這樣的稱呼，但莉莉後悔了，她雙手捂著腹部，她的孩子仍在踢擊，但力道小了些，不曉得是出了什麼問題。她無法克制內心的恐慌預感開始猛烈生長，她試著嚥下口水，但喉嚨裡有某種東西卡住。
不會有事的。
她在放火燒學校時，也沒有害死任何一人不是嗎？她一直以來都運氣很好，那肯定就是為了補償自己悲慘遭遇而發生的。
不會有事的。
她不是那個被父親說一無是處，什麼都幹不好的女孩，她做得到，她不會向任何人撒嬌了，她會長大的，所以拜託誰能夠給她保護得了珍愛之人的力量。
「嘿、嘿莉莉⋯⋯沒事的，寶寶跟妳都不會有事。」亞德里安輕聲地說，莉莉沒有回答。
當他們抵達醫院時，莉莉幾乎站不直，她覺得自己的背被截斷，每一處細胞都在顫抖，一切進行的太快，她才剛躺到床上做基本的檢查，馬上就有醫生走過來，跟她說明必須馬上進行剖腹產，不然胎盤剝離就會害死她與孩子。
莉莉顫抖著，哭泣著被穿上手術服，這時候她才遲鈍地意識到自己在害怕。
「亞德。」當她坐在輪椅上，準備進去手術房前，莉莉哽咽地拉著亞德里安的手：
「不要離開我，拜託。」
「我根本連一步都沒動過。」亞德里安緊張地說：「莉莉，我換好衣服也會進去，妳不要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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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道⋯⋯」莉莉緊緊握住對方的手，不敢鬆開，她順著那些紛亂的思維開口：「早知道我、我就⋯⋯我不應該為了我的私慾留下她！我毀了每個人的人生，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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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他媽不是為了自己的私慾打炮生小孩啊。」亞德里安蹲下來，他的五指貼在莉莉的臉頰上，彼此靠得極近，亞德里安的吐息溫熱了她的面孔，卻又像模糊了她的整個人：
「我是為了私慾！妳也是！所以閉嘴——閉嘴莉莉。現在妳他媽就閉嘴，除非我跟妳說可以講話妳再開口，照我的命令做，一切就會讓妳好過，懂嗎？」
她慌亂的點點頭。
亞德里安親吻她的額頭。
「現在就按照醫生的指示躺到那裡，讓他們把寶寶拿出來，然後我們就可以抱抱她接著送養，完美大結局，就這樣！」
她哭了出聲，亞德里安擁抱得更緊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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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要知道，如果妳在我身邊的話，無論幾次我都甘願被妳毀掉，莉莉。」
隨後，當莉莉躺上手術台時，她發現亞德里安根本沒有被准許進來，但她的哭泣卻也被麻醉師給安慰住了，她的下半身沒有任何知覺，手術進行得非常快速，快到像是一眨眼，她身體的每個皮層組織就多出了許多切口，而視野前方被布簾遮擋，耳邊響著奇怪的嗡鳴聲，還有其他手術團隊成員的腳步。
她沒有聽見嬰兒的哭聲，但有個女人對著她的眼睛說：「妳做得很好，寶林小姐。放輕鬆。」
「我、我的⋯⋯」
她的聲音感覺要被淹沒了，可仍舊有人聽見，醫生似乎在遠處的桌邊忙著什麼，幾秒後，一團布包狀的東西被送上了她的胸口，莉莉的心跳像是要衝破她的喉嚨，她的寶寶甚至看上去不像人，而是某種精緻的、用焦糖或者任何其他點心材料做成的藝術品，正發出極為細微的哭聲。她知道自己應該要感受到某種成為母親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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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父母親那時也是這樣嗎？也是像自己這樣，下意識地，就決定要把全世界都給這個孩子——但為什麼他們都變樣了，她也會變成自己最討厭的模樣嗎？
會吧，她與亞德里安都是這種缺乏安全感的爛人，他們一但有了孩子，也肯定會將之成為鞏固自己的基石，最後讓一切都崩毀，讓一切被焚燒，活該成為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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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嗨。」莉莉用氣音說，她的腦袋一片空白，最後，她引述了女兒父親的話：
「無論如何，我都以妳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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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秒鐘後，醫生告訴她，早產兒必須送去加護病房護理，但他們向她保證一切都不會有事的，現在早產兒的照顧已經很先進，莉莉吸著鼻子點點頭，身邊有一群人誇獎她做得很好，這讓莉莉又忍不住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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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她睡了超過二十四小時，連護理師都很擔心麻醉的效果怎麼那麼慢退。當莉莉慢悠悠而且頭腦混亂地醒過來時，母親正坐在她的旁邊，見到她醒了，母親連忙叫來醫護人員，詢問過幾個問題後，她被告知好好靜養，但母親卻直接擁抱上來，這八成違反了靜養的規定。
「太好了莉莉。」母親哽咽著說：「妳做得很好。」
莉莉虛弱到無法說話，她只是點頭。
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在賭命以外的場合被好好稱讚。
「莉莉。」母親低聲開口：
「我知道妳⋯⋯埋怨我，為什麼不把妳從妳父親手中解救出來，我也一直在想說妳父親粗魯又暴力，但只要妳表現好，他也會高興。我工作又忙，沒時間陪伴妳，我該怎麼讓妳好好長大呢？」
莉莉瞇起眼睛。
「但這些都是藉口，所以，莉莉，真的很抱歉，妳有勇氣把妳的女兒送養，我卻沒有勇氣跟妳道歉。」
母親的身影在她眼裡變得清晰可見，她看著那雙瘦骨嶙峋的手，莉莉顫抖著握住母親的手。
「那場意外，至少他們是這樣說的，關於⋯⋯麥格利中學的意外。那時我要去醫院探望妳，我一路上一直在想，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妳非得要採取這樣的行為。我至今還是搞不明白，可是或許、或許我只要多關心妳，肯定就可以避免妳受到傷害了吧。」母親輕聲地說。
「我也搞不明白。」莉莉說：「所以，我可能希望妳跟我這樣談談。」
她和母親相視而笑。
「我忘記妳也是母親的身份了呢。」她的母親溫柔地吻了她的額頭。
「沒關係。」莉莉用氣音開口：「媽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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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再次親吻她緊接著前去工作後，莉莉一直想到自己的女兒，她想要下床去加護病房看看，但她根本動不了，當護理師幫她上廁所時，莉莉差點連帶地連護理師一起跌進廁所中。
她也吃不下東西，腦袋裡那些沈澱的事物，似乎隨著麻醉消散而浮起。
然後，下午時，亞德里安終於來了。
「莉莉。」亞德里安坐在她旁邊，臉色慘白：「親愛的，妳還好嗎？」
「多虧你這句，我差點就吐了出來。」莉莉虛弱地微笑：「亞德，把輪椅拿過來，我想要去看看寶寶。」
「話說，有個壞消息。」亞德里安湊近她，幫忙將莉莉的頭髮綁成馬尾。
「你要坐冷板凳了？」莉莉皺起眉頭。
亞德里安怒視著她，說：「妳媽媽跟我說，因為寶寶早產的緣故，所以原本向送養機構提出申請的夫妻決定放棄，志工說發生這種狀況真的很抱歉，但他們不願意逼迫那對夫妻，所以可能還要再等個幾天處理另一批手續。」
莉莉愣了好一會，她的腦袋快要爆裂，慌亂的感覺滿溢而出，這就表示等到她的女兒出院，她仍舊必須好好照顧這個早產的寶寶，她知道這樣會產生感情，尤其亞德里安這個白痴。
莉莉頭暈目眩：「我怎麼會⋯⋯」
他們停頓了會，然後亞德里安擁抱了她。溫熱的鼻息吐露在她身上。
「妳的奶子真的變好大。」
「摸起來很硬喔。」莉莉說。
「那還是算了。」
她深呼吸一口氣，忍著脹奶的痛苦，命令亞德里安推著輪椅，帶著她來到加護病房，在被告知不能進入後，她只能和失望的亞德里安一起去醫院一樓的餐廳吃點東西，亞德里安將圍巾圍到她的脖子上，然後再次親吻了莉莉。
「你不去練習嗎？」莉莉小口啃著麵包時，她詢問。
亞德里安惱怒地看向她。
他們牽著手，莉莉有點嗜睡，她讓亞德里安幫她整理頭髮，對方的掌心很暖和，莉莉差點就在輪椅上睡著。她回到病床時，亞德里安一直就在她身旁。
「亞德，我該怎麼辦⋯⋯」莉莉虛弱地開口：「如果我要照顧她的話，我還什麼東西都沒有買⋯⋯」
「妳可以使喚我去買啊。」亞德里安說。
「你是不是很高興？」莉莉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語氣，她想要埋怨亞德里安，但一想到對方甚至連抱都沒有抱到寶寶，莉莉又覺得很不好意思：「就是我們必須留下她一段時間？」
亞德里安皺起眉頭，說：「我們不能自己撫養嗎？」
「不要這麼做。」莉莉吸著鼻子，強硬地結束話題：「不可以這麼做。」
亞德里安湊過來，這次換莉莉親吻對方的前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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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星期後，莉莉出院了，她在醫院只見了兩次女兒，兩次亞德里安都沒有參與到。和她一起回家的有醫院醫生，告訴她該如何佈置家裡，如何保持溫暖，護理師溫柔地教導她該如何用吸取器把母乳擠出來，莉莉幾乎是渾身顫抖，臉色發白地照做。
她的母親請了幾天假幫忙她，最後又是一個禮拜，在亞德里安籃球友誼賽都比到第三場的那一天，她準備要將女兒給接回家，確保一切穩定後，送養機構的社工就會再次詳細地安排與那些家庭的會面時間。
莉莉不敢再繼續聽下去，她的雙手擁抱著強褓中熟睡的女兒，她有些沮喪地意識到，女兒沒有遺傳到亞德里安的金髮。這件事好像比總有一天他們會分離來得更重要。
「我們要直接回家對吧？」坐在前方駕駛座上的母親詢問。
「不⋯⋯呃，我們去學校一下。」莉莉小聲地說，她很怕吵醒懷中的小生物：「亞德他還沒有見過寶寶。」
母親小心且緩慢地開著車，莉莉仍舊覺得雙腿有些發軟，她好擔心女兒會覺得冷，車上的暖氣夠不夠溫暖？她的姿勢會不會太笨拙？她的腦子塞滿對當下的擔憂，根本沒時間去思考未來。
到學校門口時，母親說她會幫忙去叫亞德里安，於是叫莉莉先在車裡等，她點點頭，看著母親走遠。
莉莉眨了眨眼，她輕微地搖動女兒，說：「妳會冷嗎？」
女兒發出軟嫩的聲音，仍舊緊閉著雙眼。
「好吧。」莉莉擁抱著女兒，開口：「妳覺得舒服嗎？」
沒有回應，但看上去還是睡得很香。
莉莉呼出一口氣，她瞇起眼睛，她知道早產會有一些併發症，但女兒在住院時好像每項指數都達標了，醫生們也向她保證只要好好照顧就沒問題。
母親還沒有回來。
她頓了下，隨後，莉莉將強褓的包巾纏繞在自己身上，她又加了一件外套保暖，女兒的表情看上去很享受依偎在她的懷中。她忍不住露出微笑。
莉莉打開車門，隨後她站在停車場中，學校安靜無聲，肯定所有人都去看籃球賽了。
「嘿。」
幾秒後，亞德里安站在她面前。他只穿了那單薄的運動服，臉頰因為奔跑而紅潤。
「嗨。」
她迎上對方的視線。
隨後，莉莉走向亞德里安，將懷中的女兒給遞過去，說：「小心點，不要太大力。」
她幾乎是著迷地看著亞德里安的表情，這個她認識許久的人眼裡有著柔情與光，那雙溫熱的掌心像捧起洋娃娃那般，將他們的女兒給擁抱而起，亞德里安張著嘴，卻似乎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有那麼一瞬間，莉莉想起父親，當初母親生下她時，父親是否也是像亞德里安那樣呢？是否在給她取名為莉莉絲時，也是眼睛裡有光的模樣？
「她真完美。」亞德里安輕聲地說：「應該放在博物館陳列的那種完美。」
「完美到我會再次察覺自己有多糟糕的那種完美。」莉莉順著對方的話講。
亞德里安一如往常罵了她婊子，但隨即他便住口，或許是不想要讓女兒聽見。他們站在原地，又沈默了一會，和電影不同，這個嬰兒一直是很安靜地睡著，絲毫沒有想要吵鬧的意思。
「我⋯⋯」亞德里安突然開口：「我想要給她取名叫夏洛特。」
「亞德里安！」莉莉失聲慘叫：「不准取名字！」
亞德里安看上去非常無辜，他的雙眼閃閃發亮，莉莉忍不住縮起肩膀，她說：「別這麼做。」
「我們可以輪流休學⋯⋯只要等她健康一點就可以請保姆然後——」
「然後呢？」莉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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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我們真的這麼做了，誰能保證她可以幸福，你、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嗎？亞德里安，我既希望別人掌控我，又希望自己自由，我那麼矛盾、亂七八糟的，你也是啊，明明很聰明但又什麼都做不好，自尊心強又毫不尊重他人，我們要怎麼樣才能讓她不走上跟我們一樣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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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德里安似乎想要開口回答，但嬰兒柔軟的哭聲突然響起，莉莉緊張地與對方擠在一起，她和亞德里安同時說話，語句之間充滿了她甚至無法說明的愛與力量：
「沒事的，沒事的⋯⋯」
在女兒抽噎著，而後又在亞德里安的臂彎中睡去時，莉莉再次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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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有我。」亞德里安的聲音低不可聞：「還有妳母親和其他人，妳已經沒有住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小農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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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低聲開口：「正確來說，從農場到鎮上開車只要二十分鐘，不能算是與世隔絕。」
「嘿，還記得我欺負妳的時候嗎？」亞德里安抵著她的額頭說。
「怎麼？」莉莉反問。
「我也好想看妳為我而哭，看妳被自己這樣固執的個性毀掉，然後被我踩在腳底下。」他的語氣依舊輕蔑，卻又帶著那麼點柔和：「妳想想看，我們到現在都沒有殺掉對方，不就已經比世界上大多數父母要強了嗎？」
「如果你對好伴侶的定義只有『沒有殺掉對方』，那麼你說的或許真的有道理，亞德。」莉莉說，她將女兒接過，和亞德里安的默契簡直是渾然天成，他們各自支撐著嬰兒的重量，彼此信任。
「但是啊，」她開口，就像是身處於告解室那般，她在珍愛之人環繞下，輕聲地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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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德里安・派崔克，我甚至都還不明白我愛不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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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妳要選一個人陪妳去地獄，妳會選我嗎？」
「無庸置疑。」
「那太好了，妳愛我，我也愛妳。」亞德里安說。
他們緊緊擁抱著女兒，聽著新生嬰兒那細微的夢話，或許女兒在試著描繪世界的模樣，她想要把所有的美好，所有無關乎期望與壓力的事物都消滅，這一次她想得是要讓人幸福，而不是要將某人碎屍萬段。
「莉莉，這是最好的報復。」亞德里安看著她，就像第一次見面時那般自信且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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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起把她養成世界上最好的孩子，這就是我跟妳對我們爸媽的報復，就幹給他們看，我們能成為最好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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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要是我們失敗了呢？」她問。
亞德里安回答：「那就去問志工還可不可以收養。」
「為人父母不該用這種輕浮的態度。」莉莉說。
「妳在我身邊就會提醒我啊。」
她沈默一會，然後，她試著諷刺道：「為什麼任何事情從惡霸的口中都可以變得荒唐而且有可行性？」
「妳的羅曼史也一樣啊。」亞德里安說：「順帶一提，我讀了妳的幾本書，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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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幾分鐘後回到車邊，似乎也不意外的是，派翠西亞也來了，她興奮地在莉莉身邊亂竄，莉莉決定以後要自備酒精瓶，免得高中女生的口水會污染到新生兒。
於是在他們回到家後，莉莉坐在沙發上，身邊圍著自己所愛的人與朋友，她問了亞德里安球賽的結果，亞德里安這次平靜地回答他一上場就因為失誤而被換下來了，然後溫特鎮高中毫不意外地輸掉。
莉莉抱著女兒夏洛特，她想到所謂羅曼史的定義，那就是總是會有個快樂的結局。她不認為自己會擁有快樂的結局，所以她牽著亞德里安的手時，莉莉深吸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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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上次說的，『誰會愛上你這種人』，現在答案有更改嗎？」亞德里安輕浮地詢問。
「當然沒有，混蛋。」莉莉說。
「我也愛妳，臭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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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那將是莉莉寶林的羅曼史。
自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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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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