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行 - 七、楊花香膏

他倆出了水仙棚一壁閒聊，洛吟絮帶他來到中瓦外一條小巷，小巷裡是各色攤販，吃喝玩樂樣樣俱有，這裡飲食攤家都搭了涼棚設了桌椅讓食客們方便坐著享用小食。

洛吟絮知道他沒來過就乾脆替他決定。兩人點了雞蕈羹、叫一碟滴酥水晶膾，她自己要了盞荔枝膏，又替他點一盅綠豆甘草涼水，燕子京沒吃過這些路邊小攤，樣樣新鮮，洛吟絮點的東西也的確都很美味。兩人邊吃邊閒聊著。

「六少你今天出門這麼久沒人跟著不要緊麼？」

「我是跟著我們舖裡學徒一起來，人多走散了，但也沒關係。」他又舀了匙雞蕈羹：「今天是特來找妳的。」

「怎麼啦？」

「妳先試著用用看，」他從懷中珍重取出一盒香膏遞向她：「這是我特地為妳新配的香膏，可以潤澤皮膚，我自己反覆試過擦在手上，輕白香潤兼有，妳只要每天早晚擦上，手部皮膚就能滑嫩白皙……」

洛吟絮卻沒接過香膏，臉上表情還垮了下來。

「怎麼了麼？」燕子京摸不清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我粗手粗腳自己知道。」她沉著臉低聲道：「但在父母雙亡後我就是憑著這一手工夫在瓦子裡討生活還把吟歌養到了十五歲。六少你或許覺得我皮糙肉厚，但這雙手是我的驕傲，你若是看不慣那也大可不必來找我。」

「妳誤會了阿絮……我也可以叫妳阿絮麼？」燕子京慌忙解釋：「我絕沒有瞧不起妳的意思，只是上次摸到妳的手之後就一直在想我能幫妳做點什麼，所以這幾天我都在趕著做這潤手香膏，就是想早點給妳用上。」

洛吟絮沒講話，只定定看著他眼睛。

「真的，妳是我救命恩人，我想為妳做點事報答妳。」他又將香膏放在桌上輕輕推向她，誠摯說道：「妳方才說這雙手是妳的驕傲，那麼製香的手藝也是我的驕傲啊，我也只能用我會做的事報答妳而已。希望妳、希望妳……」

他一時詞窮就不知道怎麼說下去。

洛吟絮又是好半天不說話，末了才問：「那這香膏叫什麼名字呢？」

「叫……就叫楊花膏，行麼？」

他小心徵求她同意的樣子令她忍不住笑了，楊花就是柳絮，看來這果然真是他特別為自己做成的香膏。

「六少費心了，那我就收下。」

見她願意收下，他也開心得很：「妳只管用，用完了說一聲我還幫妳送過來。妳說過吟歌是琵琶手，那她也可以一起用。」

燕六少竟連未曾見過面的吟歌也考慮到，洛吟絮感受到溫暖，也誠懇道：「六少，真的很謝謝你。」

「還有件事，我替妳找到房子了。」

洛吟絮聞言一驚差點打翻手上的荔枝膏。

「什麼房子？」

「妳和吟歌兩個女孩子住在小甜水巷實在不恰當，正好我舖裡學徒說起他隔鄰的趙婆婆有空屋要租，我就先幫妳和趙婆婆提了。如果妳今天有時間我可以帶著妳和吟歌一起去看看，房子就在高頭街，離中瓦很近。」

她一臉狐疑看著他：「你該不會連訂金都付了吧？」

「沒、沒有……」他心虛辯解著：「只是提了一下，等妳去看過如果真的不喜歡也可以不租的。」

一看就在說謊。

她嘆口氣：「六少，何至於為我們姐妹做到這地步？」

「因為妳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這救命之恩怎麼報得沒完沒了的。」洛吟絮搖搖頭：「想想我能救到你那是真賺。」

「不提這個了，晚點妳忙完帶上吟歌一起去看看房子吧，我覺得能早點搬出小甜水巷對妳們比較好。」

老提救命之恩的人分明就是他本人吧，不過燕六少說得也是，能早點搬離小甜水巷也是自己和吟歌的想法。

「那就麻煩六少了。我用這盞荔枝膏代酒敬六少，謝你相助。」

她舉起盞來，燕子京也忙舉起自己的綠豆甘草涼水回敬。

「只是六少以後別再把救命之恩掛在嘴上，」洛吟絮一笑：「我們是朋友，不說恩情。」

他也一笑：「我知道了，是朋友，不說恩情。」

「不早了，我得先回牡丹棚去。六少你呢？」

「我等妳，晚點我們一起去高頭街。」

「那就走吧。」

於是燕子京把帳付了，兩人又一起回到牡丹棚。

「妳每天都會在牡丹棚演出麼？」

「差不多吧，不過每天時間不一定，喏，」她指著牡丹棚大門邊招子旁一塊大木牌：「這裡會寫上當旬的演出項目和藝人，你可以看一下。」

他目光掃過那塊木牌一眼，笑道：「我記住了。」

兩人在牡丹棚前道別，她去到後台，他則依她教的找了最好的座位待著，接下來的演出是鼓子詞，一位淡妝麗人上臺演繹長生殿中明皇與楊妃的故事，那麗人開口說唱宛轉動聽，但燕子京目光都集中在她後方琵琶女身上。

琵琶女不過十四、五歲年紀，一頭黑鴉鴉的好頭髮梳得齊齊整整，端坐在一旁撥弄著琵琶弦，輕攏慢撚、弦弦掩抑，未成曲調先有情。

只這一眼燕子京已可斷定臺上琵琶女就是洛吟歌，她和阿絮眉眼之間生得很像，只是沒有那股英氣，多了幾分柔婉。

演出結束他給了賞錢，之後來到牡丹棚外等著，不一會就看到洛吟絮帶著洛吟歌走來。

「六少，這是我小妹吟歌。吟歌，這位是燕家香藥舖六少爺燕子京。」洛吟絮笑著給他倆互相介紹。

「洛姑娘好。」燕子京一揖，又笑道：「姑娘彈得好琵琶，我聽得都入迷了。」

「六少謬讚。」洛吟歌打量著燕子京，又掩嘴一笑：「絮姐，這位就是念念不忘妳救命之恩的燕六少麼？」

「吟歌別貧嘴，」洛吟絮拿出姐姐的架子訓她：「沒大沒小會讓人笑話。」

「別這樣，洛姑娘只是有話直說。」燕子京打著圓場：「何況阿絮妳確實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噢，人家叫妳阿絮啊……」洛吟歌笑了，不等洛吟絮開口訓她又轉對燕子京道：「六少你也別洛姑娘洛姑娘的叫，叫我吟歌就行。」

「我知道了，那麼阿絮、吟歌，我們現在就去高頭街麼？」

「去高頭街？」吟歌一臉茫然。

洛吟絮只好解釋：「六少幫我們找了房子，今天去看一看，如果滿意我們就儘快搬出小甜水巷。」

「當然滿意啦，住哪兒不比住小甜水巷強？」吟歌卻又衝著他古怪一笑：「只是六少為什麼對我絮姐這麼殷勤呢……」

「吟歌！」

「我知道我知道……」吟歌笑得快岔氣了：「救命恩人嘛，那當然是要報恩的。」

洛吟絮在一旁板著臉瞪人，但也拿她這個妹妹沒皮條。燕子京在一旁卻瞧得有趣，看來吟歌外表溫婉柔弱，不過性子恐怕和四哥五哥是一路的。

「吟歌說得沒錯，妳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他溫柔一笑：「現在才未時，趁著天光我們到高頭街看看，很快就好的。」

高頭街離中瓦也近，三人於是步行過去，一路說說笑笑頗不寂寞，來到高頭街，燕子京帶著她倆看看房子周邊，又領她們進了屋子，這半個月來他每天逼著孫四喜整理這屋子，現在雜物已清得差不多，地方看起來格外開闊。一進門吟歌就讚嘆不絕。

「這裡好大啊絮姐。」吟歌左右張望，喜道：「我們可以住在第二進的東西廂，琵琶可以放在這個角落，也有廚房，如果不想下廚外頭也有那麼多小攤子……」

「吟歌妳冷靜點，」洛吟絮也笑道：「還沒決定要租呢。六少，這裡租金多少？」

「一個月九百錢。」

「很公道嘛！小甜水巷的宅子一個月也要七百錢呢！這裡離中瓦又很近，絮姐，」她一壁敲著邊鼓一壁膩著洛吟絮：「我們租了吧。」

洛吟絮也覺得的確合算，笑道：「那就這麼決定，多謝六少。」

「那我趕快去找趙婆婆過來……」

他一句話沒完就被洛吟絮拉住袖子扯了回來。

「實話告訴我，」她低聲問：「你付了多少訂金？」

「三個月。」見她眼神還透著狐疑，他笑了：「真沒騙妳，就是三個月。」

「先說好，這三個月訂金我還你，」她正色望著他：「我們是朋友，我不能佔你這便宜。」

「知道了。」他笑著逕自出門。

姐妹倆看著他走向對街的身影，吟歌又是抿嘴一笑。

「絮姐，六少對妳很有心哪！妳也不過是半個月前在城外救了他一回，他又是送妳回家又是去牡丹棚捧場又是幫妳找房子的……對了，還有妳方才說他送妳的那盒香膏，」吟歌揚眉：「絮姐，他就是喜歡妳。」

洛吟絮實在很後悔，在牡丹棚後台她就不該把香膏的事告訴這個鬼靈精。

「妳別在六少跟前渾說。」她板起臉端出姐姐的架勢：「大家是朋友，被妳一說他多不好意思。」

「我倒覺得他巴不得我這麼說呢，」吟歌斜睨著她：「絮姐妳真的很遲鈍。」

洛吟絮橫她一眼：「是是是，我遲鈍，就妳最靈光。」

「誰說不是呢？」吟歌竟還順著這話發揮：「絮姐妳其實很受男子歡迎，偏偏妳總是對人家的心意無知無覺，再這樣下去想出嫁都難，我不幫妳一把可不行。」

「嘖嘖嘖，我勸妳收著點，一個女孩子家也好把這樣的話掛在嘴上？」

「說便說了這有什麼。」吟歌居然開始掰著指頭數：「打我們小時住洛陽開始，鄰居的小碩哥就喜歡妳；後來家門敗了，我們輾轉搬到汴京來，妳先跟著爹在中瓦賣藝，我時時到瓦子去看你們都可以看出很多大哥對你有心。再後來娘和爹相繼過世，瓦子裡的藝人來來去去，但妳就是很受喜歡。遠的不提，現在我們牡丹棚裡變戲法的的江浪、水仙棚耍傀儡的小雷……」

她頓了頓又道：「還有芍藥棚那個汪從風，他們都對妳有意思。」

說起汪從風，洛吟絮不自覺臉色一僵。

「然後呢？」她冷冷道：「我在瓦子裡混了八年，這種地方龍蛇雜處，平時互相幫忙是江湖道義，但誰對誰能有一點真心？瓦子裡那麼多露水姻緣，最後撕破臉了，藝人把自家門裡的事搬出來鬧到瓦子裡雞犬不寧的也沒少見。我早看清了世間男子多負心，倒不如像我們現在自食其力來得自在清淨。」

「我也是這個想法。」吟歌一嘆：「因此從來也沒特別和妳說這些。」

「那妳現在又何必提。」

「六少他不一樣啊絮姐，我看得出他對妳很真誠。」吟歌低聲道：「燕家香藥舖在汴京也是有名的大商號，出入不乏貴人仕女，他堂堂一個香藥舖六少爺又是幫妳做香膏又是替妳找房子的，事情都做在人心坎上。他對妳的心意一望可知。」

吟歌忽又正色道：「我這也是為妳想，絮姐妳今年就要滿十八，尋常人家的女兒在這年紀就該出閣了，妳在娘和爹過世後為了養活我，每日只能在中瓦練功賣藝，說起來都是為了我才耽誤妳，難得六少這樣的品貌心意，妳該把握。」

料不到吟歌小小年紀看事看人的角度倒很犀利，這些心計不足為外人道，卻也是赤裸裸的現實。說到底都是打小的破敗環境給磨出來的。

洛吟絮神情卻複雜起來：「就算他有意於我難道真能娶我過門當正妻？又或者他娶我當正妻之後再娶幾房姨娘，到時我又該如何自處？我這性子是當不了人家偏房也受不了這種氣的，既如此還不如別胡思亂想免得憑添煩惱。」

「嘖嘖嘖，」輪到吟歌糗她了：「方才妳怎麼說我的，現在自己倒是百無禁忌？一個女孩子家也好把這樣的話掛在嘴上？我勸妳還是收著點吧。」

恨得洛吟絮咬牙笑罵：「若不是看妳這身子骨還當不得我一拳，我早捶過去了。」

「別啊絮姐，妳這拳頭連鬼都打得死，我可是個大活人呢！」吟歌說著自己都掌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