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吹走之前撿起 - Partita No.5 in G Major - Bach

深夜。一張照片跳出來。中景的午後海灘，天空黯淡，兩張休閒椅錯落左右，沒人坐在上頭。

啪啪啪。連續畫面緊接著出現。除了時間不同，放相的色調與濃淡皆不一致，表示她曾在各個角落拍照，有時在夜晚的公車、有時在教室。

畫面停在一片碧藍。像一幅極簡油畫，由兩種顏色就足以構成。雲。只是幾抹不規則的純白，彷彿天空是一面牆，而雲只是它斑駁的樣貌。

她說這叫負片正沖（後來她才發現說反了）。用這種手法來拍，她補充道，顏色會很奇特。他沒試過他說，但這張不錯。

公園的溜滑梯、餐桌的歡笑、到某處的慶生，像一連串蒙太奇，然後她又回到公車上、又回到了教室。

爆量圖片攻擊。她自嘲。

城市。120 的 Holga，大樓矗立在他眼前。天空藍沖成了淺水綠，在畫面的正中心，陽光於建築斜角的玻璃反射，像要刺瞎人們雙眼，抽離去看暗角，彷彿更像照片就要燒起來。

我哥。她指著其中一張照片說。只見照片裡的人正在專心，卻被她拍成了搖頭晃腦。

根本不用測光儀她說，甚至還跩了起來，質疑他說，有沒有辦法不測光，就抓到正確的曝光設定？當然可以啊，他不服氣地說。

同時他心想，原來她喜歡這種風格啊，這種嚴謹之外的自由揮灑，且從不計較得失。

也許，她的嚴謹不在技術，而在人──她不太拍人。曾幾何時知道他只拍人像的時候，她這麼說過。

他則喜歡寫實、且要求曝光正確。這種對顏色造成破壞的手法他說，他可能不愛。然而，他也產生一個念頭，他們之間說不定也存在一種共性，那就是不善於變動，一旦習慣了某事就無法離開。像她的正片負沖。也像他的増感。

「平反一下。」約莫張貼了七千張照片後，她這樣說，「不然搞得像我不會用相機。」

¶¶¶

「他有一本很常看到的。該不會我也有⋯⋯」她說著說著，像要起身去找。「對，那本我看了兩次，但還是不太懂，」他說，「你說的應該是『那本』對吧。」

早些時候，他還在她家。他們吃著日式便當，聊起讀過的小說。

「他小說有很多概念性的東西，」想了一下，他接著舉例，有一本裡面問說，為什麼現在路上都看不到閒晃的人了？

她眼神一絲好奇。

「⋯⋯我就想說，對欸，這種人我小時候看過，就是可能拿著一根樹枝，單純遊盪什麼事都不做那種。好像現在真的看不到了。」

「可是說不定他正要去某個地方。」

「對。可是說不定他沒有。他就真的是在閒晃。你有閒晃過嗎？」

「我不確定。你有嗎？」

「我小時候會。就可能某個下午，幾個人走路或騎腳踏車到處亂晃⋯⋯」

「那我應該也有。跟同學之類的。」她附和。

¶¶¶

她把一台台相機擺到桌上，然後淡淡地說：你不是要拍。

「沒關係，我還好。我還沒有想拍照的感覺。」他說，「我們不是要看電影嗎？」

今天他是來看電影的。因此他不斷提醒。然而，見她還是黏在餐桌椅子上，像不想動，或者她有其他更想做的事。

看到她盯著桌上的相機，眼神流露著可惜。那不妨拍一下吧，他想，於是研究起她的相機。

第一台。銀色的 Nikon 的 FM2。他貼到眼前，唔，完全看不到東西。應該是觀景窗發霉了他猜。

第二台。銀色的 Olympus 口袋相機。剛被他拿起來，噢那台好像沒電了她說，要買電池。

第三台。黑色霧面的 LOMO LCA 玩具機。不吃電，總算有一台可以了，他想。然後他尋找角度，等待她表情變化的同時，也不停說話去逗她。終於，她笑了，他趕緊按下快門──

「欸不是啊？」他傻眼了，「快門按不下去欸！」

她愣了一下。

「咦，那台也壞了嗎？」

¶¶¶

把 DVD 放進去，熄掉落地燈。一切準備就緒。她已蓋上毛毯，他看了看，布玩偶她也拿著了。

鏡頭從車內視角外探，畫面溶進。紐約市。伴隨著雨滴滑落和炫目霓虹，電影開場了──

內場。頭髮亂蓬蓬的紐約佬從桌邊抬頭看。我們切入這個中年男子和桌前的年輕人正在進行的對話。

「你為什麼想開計程車？」

「因為我睡不著。」

「有色情電影阿。」

「我知道。試過了。」

這個辦公室主任，儘管好管閒事，也只敢適度試探。崔維斯是個神祕人物，冷靜且難以接近。他說話好似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麼。

儘管這是他第四次看了，但在某些場景，他還是不禁想笑，憋出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

而他的笑，並非電影本身的幽默，而是即使已知道故事走向，還是一些東西是他可以探究的，例如角色的表情，並好似因為解讀出了什麼而沾沾自喜。

畢竟，這是他最喜歡的電影。

然而，這部電影，身旁的她會不會也跟他一樣喜歡呢？一想到這裡，他忍不住轉頭觀察。

「咦？」

在沙發上，只見她雙手抱膝，與毛毯蜷縮成一塊兒，對於他的轉身毫無反應。向前細看，她的臉正側向一邊呢⋯⋯

「是睡著了嗎？」他輕聲地問。

「嗯？」在迷濛中眼睛睜開，她露出無奈的笑。像是弱點被人發現了只好承認。

「太累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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