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吹走之前撿起 - 4’33’’ - John Cage

「⋯⋯我是說，很多人以為古典發展到現在，是演變成流行樂，」她說，「但其實根本不是好嗎。」

「那是什麼？」

「四分三十三秒。」見他搖搖頭，她繼續說：「要舉例的話，這首就是比較接近現在的古典樂。一首沒有音樂的曲子。」

「你說沒有音樂？」

她說對。

「所以真的就是一片寂靜？」他再度確認，怕自己誤會了什麼，有點難想像他說。

「但就是古典音樂後來演變成的樣子。」她說。

「這是誰發明的？」

「有一群人，簡稱學院派。」

他陷入沉思。

「如果有一部電影沒有畫面，沒有聲音，然後說這是一種創新，我應該無法接受吧。」

她舉起杯子，冰塊鬆動，橙綠的氣泡升起。她常顧著說話說到忘記要喝。那是芒果口味的氣泡酒，她說味道不會太假。

居酒屋。還有幾道菜未上。份量很足，看著桌上吃不完的菜，他們面面相覷，只能請老闆在菜單上再劃掉幾樣。

「薩替也有一首，」她接續著話題，說這首曲子的規定是必須得連續彈奏上百次，約費時 24 小時，「中文翻譯叫作《煩惱》。」

他往前探，看她手機播放著有關此曲的演奏。

「這個比較有趣。」

「有趣吧，」她笑著說。然而，她也再度重申，說這些才是古典樂現今的樣貌。千萬不要搞錯了。

¶¶¶

晚上九點的戲劇大樓。走廊的燈打亮天井，香菸繚繞，電影系的學生圍在角落聊著天，看著看著他說，這感覺很熟悉，很像以前拍片的那種氛圍。

走進林蔭大道，林蔭，在春天可能可以這麼形容，但現在它們一片葉子也沒有。綻黃的路燈打亮樹幹的形體。她說那好像是雞蛋花。

「那瓶酒我幫你拿吧，」他說。見她遞上來，順勢牽起她手。一切有理有據。

上坡。不遠處傳來演奏聲。「好像是長笛，」她豎起耳朵聆聽。

「要不要去看一下？」

聲音在高處。上行，從幾處樹蔭穿出，眼前是音樂廳的陰影。紅磚牆圍繞著池塘，荷葉多已凋零。跨過，找個地方坐下，唰──蹦！「他們一定要在這邊玩滑板嗎？」她埋怨，「一定是電影系的。」然後他跟著笑了。

她動用耳力。除了長笛她說，另一個樂器應該是低音管，但他們應該是各練各的，因為她聽起來兩者演奏的內容並無關聯。

三種聲音交錯，在耳膜迴盪之餘也呈現了空間。見她有時只是聽，有時則說起學生時期練習的光景。像鋼琴就不能這樣在戶外，她說，通常只能獨自一人練習。她的言談間顯示出一種對建築的依賴與懷念，尤其是琴房。問她還有什麼互動？她說：「有時會在系館吃東西聊天吧。」

講到低音管能吹奏的音域，那肺活量要很好她說，例如，她有一個厲害的同學，說那人沒什麼運動，卻還能吹得很好，「而且她還抽菸！」如此強調。

練習繼續。然後伴隨角落的交談，滑板落地。樂音停頓，在樂句穿插之間尋求一種對話關係。直到她和他覺得聽夠了，也想起身去看看演奏的人長什麼樣子。

¶¶¶

長夜。在校園漫步。體驗樂音在不同位置的表情。討論著輔導室外的多肉植物，他說若有學生有躁鬱症，會將盆栽這樣推下去吧，邊演示起來。

她和他一起迷路。看著她的剪影在廊道滯留，像逕自陷入思維。或者她也緊握他的手，在建築內部找尋出口，或者尋找一道炙豔的白光。

一道門。上面貼著告示說：請敲門。「那你去敲看看，」她說。

每每覺得有趣，或冒出什麼鬼點子的時候，她便這樣提議，叫身邊的人勇於嘗試，自己則彷彿從來用不著動手。在他們從圖書館繞過，雙雙止步於某棟特殊教室，她的這種個性也展露無遺。

只見她正要領著他衝進去，才看到門口告示道：不開放訪客參觀。表明了閒雜人等不要隨意入內。「蛤，真的不能進去嗎？」她直嘆可惜，像是頑皮的孩子。

我以前想過要當律師，她說。「那你應該是不錯的律師，」他邊說邊想像，「你應該是那種即使沒賺什麼錢，還是會替客戶認真打官司那種律師。」

「只可惜你數學不好。」他戲謔地說。

「對啦。」

聊到講電話，他說起初戀，說他國中時期，會透過家用電話跟對方講到半夜，「但是我們最後就分手了。我提的。」

「竟然！為什麼？」

「好像是我們在學校都沒講話，那種感覺很奇怪，她不會來跟我講話，我也不知道可以跟她說什麼，久而久之就覺得無法忍受吧。」他邊說邊試著釐清他的感覺，「所以我後來才變得不喜歡講電話了。」

夜景。遠處可見捷運的保養廠。風很大。他怕冷而她不怕。說起她當過模特兒，在身上化粧，幫服裝設計的同學拍過幾組照片。

繼續往高處走，看冷冽的水光從游泳池玻璃透出。右手邊則是操場。正在跑步的老伯有沒有穿衣服？視線太暗，他們不得而知。

這是終點。那意味著他們要往回走了。討論著樹上掛的那件外套，腦補說那是老伯的習慣，讚嘆這個樹枝竟然可以完美地掛上衣服，且恰恰只有老伯一人知曉。

¶¶¶

「我好像沒帶鑰匙。」還沒翻皮包，她便想起有這麼一回事。

怎麼辦？她要按門鈴嗎？想到這裡她說，某個鄰居有時會按她家的門鈴，她曾幫對方開過幾次門──還是這次要請對方幫忙開門呢？但問題是她也不確定對方住在哪層。

一來一往折騰。半小時過去。燈光亮起，顯示室內有人，但她卻不願意按自己家門鈴。

「還是你爬進去？」

當然，她如此問的時候就是一個玩笑話。但這個玩笑，卻開啟了他的想像。

「可以欸。」當他看著樓梯間一扇無窗的窗框，再看向樓下的某台機車，他認真地說：可以。

只見他下車。雙腳踏上機車座墊。偶爾轉頭看她，像在說儘管看著吧。

然後他靜止不動，像在深呼吸。

他一躍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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