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線木偶 - 第二章4

（12）

說實話，從這張家庭照，完全看不出張麗雲晚上在從事另一種陰暗的工作。

照片上的她跟年長三十歲的丈夫，以及十一二歲的兒子在公園噴水池旁，陽光下的她瞇起眼睛，滿臉笑容，是那種已經擁有安寧家庭的滿足笑容。

那時候的她一定不會料到，三年之後必須靠跟陌生人睡覺來維持家庭。

盯著櫃子上的照片，鍾紀彥默然。這是他偵查的第一宗兇殺案。吸毒的人無論毒癮多輕微，也能一眼看出，妓女則不然。尤其是當她們的本性並非如此，或者是刻意隱藏的時候。

鍾紀彥和連城又上了張麗雲的家，這是今天最後一件工作。

突然登門拜訪，事前並未通知。

開門的是張麗雲兒子，他的表情跟上次一樣平靜、漠然，絲毫沒有警察上門時那種驚慌失措。

鍾紀彥拿出証件，語氣盡量不顯出壓迫性：「你好，之前我們已經見過吧。李先生在家嗎？」他有點擔心臉上的笑容拿捏不好。沒有笑容固然不對，笑得太過自然，對一個正在經歷喪親之痛的少年來說亦是大大不敬。

「他去逛公園。」

他平靜的表現似是對鍾紀彥的反應一點也不在乎。

「你是李奮強？」

少年點點頭。

「可以談一下嗎？只是幾條問題。」

李奮強打開門側身讓鍾紀彥和連城進內。這裡是一房一廳的單位，以一家三口來說略嫌狹窄了些。

鍾紀彥就是在打量四周環境時，留意到櫃上那張家庭照。

（13）

李奮強本來在打電玩，讓兩位探員進內之後，他又回到電腦前，拿起搖控器繼續剛才的遊戲。

連城站在門邊，目光四處打量。鍾紀彥在櫃前仔細看完照片後，留意到旁邊排了一套三十多本的日本漫畫，期數由一依次至最後一期，整齊地排在一起。

「你也喜歡這位漫畫家的漫畫？」

李奮強按動搖控器的雙手停下來，轉過頭望向鍾紀彥，鍾紀彥首次發現這個少年的眼神帶著一絲生氣。

李奮強的眼神只維持短短一瞬間，然後又變回黯淡，轉過頭繼續打電玩。

這個家真如一潭死水。

是本來就是如此，還是因為家裡的女人驟然死去才變成這樣？

連城見狀，氣上心頭，忍不住走上前，一手奪過搖控器，臉上帶著嚴厲的神情：「李奮強，你究竟想不想找到殺害你媽媽的兇手？」

好半晌，李奮強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連城冷靜下來。「你知不知道你媽媽晚上從事什麼工作？知道她是為了誰才做這種工作？」

李奮強的眼神比剛才更黯淡。

「怎樣？」

「知道。」

「她親口告訴你們？」

「猜到的。」

「怎麼說？」

李奮強沉靜了半晌。

「當晚，我曾經給她打過電話。」

「你指張麗雲遇害那晚？」

「嗯。」

「幾點？」

「凌晨三時左右。」

李奮強的語氣和用詞含糊不清。大概是心態上仍然不能接受事實。

「她接通電話，我叫了聲老媽，她卻在電話那頭不吭聲，我跟她就這樣沉默著，三十秒左右，她不聲不響掛斷電話。」他的語調更加低沉。「所以我想，她大概心裡明白，我們知道她的工作。」

他說的不著邊際，但鍾紀彥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徹夜不歸，沒其他工作技能的女人，卻能帶回足夠一家人的生活費。一般人都能猜到是什麼回事。

那是他母子倆最後一次溝通。而張麗雲，當時很可能正在接客，所以不敢作聲。他將懷著這份回憶和猜疑，度過這一生。

「你為什麼突然打給她？」

「沒什麼事，只是告訴她爸爸買了宵夜，要她早點回家。」

（14）

「逃避現實的兔崽子。」

連城在走廊邊走邊嘀咕。「人生還沒正式開始，根本沒受到什麼挫折，就擺出一副厭世模樣。」

兩人離開張麗雲家。剛才看到的只不過是很平常的人間景象。不過說不出究竟是什麼原因，鍾紀彥心頭就是覺得很沉重。

剛才李奮強回答那個問題之前，憑他那哀傷的眼神可以看得出，他早就知道母親所從事的職業。

但是知道了又能怎樣？難道可以坦然告訴每一個人？出身在貧困的家庭，父親年邁不能工作，自己又未能自立謀生，只能依靠母親出賣肉體維持生活？

李奮強對生存失去目標，對這個世界漠然，把一切感覺都藏在心裡，是逃避現實的表現，但又怎能怪他。

他仍然年少，將來還存在無窮的可能性，可以憑自己改變未來。但其實也正正因為還年少，才令人擔心他是否能承受得起這份沉重的壓力？

知道媽媽靠跟男人睡覺來賺錢替自己交學費的話，究竟還有沒有心機好好唸書？

剛才在一邊旁觀，鍾紀彥只覺得，連城對李奮強的逼問太過殘酷。當時的連城咄咄逼人，現在卻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

李奮強面對母親被謀殺，態度如此漠然，置若罔聞。其實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式。

張麗雲為了應付生活，連節日也得去開工，希望多接幾個客，這不是每個妓女都願意的。憑她辛勤的個性，卻不肯給年紀跟兒子相若的阿明幹，大概是因為感覺年紀相近，產生抗拒感。

在路上，連城點了一根香菸，深深地吸一口，徐徐地呼出，他看了看手錶。

「你最好睡會兒，你需要睡眠。」他看了一眼鍾紀彥的臉，說：「回家洗個澡，睡個覺，明早八點再回警局開會。」

鍾紀彥看了連城一眼，一根香菸好像就消除了連城這幾天的疲憊。

「我不肯定自己是否睡得著。」

「聽聞緝毒組的壓力也很大。」

這個老差骨是在嘲諷我抵不住壓力？

「壓力很大，但感覺不一樣。」鍾紀彥說。「膚色、眼神、財務狀況、精神狀況，吸毒的人怎樣掩飾，也總會有跡可尋。然而，除了工作性質外，在各方面，張麗雲跟平常女人完全沒有兩樣。」

連城似是聽了一個笑話，他拍拍鍾紀彥肩膀。

「第一次去兇案現場總是會手足無措，當年我也是這樣。學堂教的多詳細也好，卻不會教你怎樣面對一具具的屍體。」

既是鼓勵的一番話，卻同時又有意無意挑起在兇案現場時自己的窘態。

兩人鑽入連城的房車，連城把車從停車場駛出。

「你住哪裡？我先送你回家。」說出地址後，鍾紀彥看著窗外風景。他不喜歡別人常常把學堂兩字掛在嘴邊，仿佛自己初出茅蘆。

然而沒法避免的事實是，來到兇殺組後，自己的表現一直很窩囊。

「不要跟遇害者身邊的人有任何感情聯繫。」

本來專心駕駛的連城忽然說。

「嗯？」

「那個兔崽子看上去漠不關心，卻有可能因為零用錢殺害他娘。」連城接著說。「那個外表無能的丈夫，也有機會因為受不了老婆跟別人睡而動殺機。」

鍾紀彥腦袋浮現出那兩父子臉上淡泊的表情。

「對兇殺組來說，動機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相。外表無害的人，並不一定不會做出傷泯滅人性的作為。查案時要抽離，不能讓情緒影響判斷。」

「我知道辦案時的界線在哪裡。了解受害者身邊的人多一點，才能更掌握案情。」

「不過與此同時，你卻會失去客觀。我們跟案件要保持清晰的距離。」連城對鍾紀彥的看法不以為然。「別浪費時間，每耗一秒，便距離兇手遠一點。」

直至現在，離兇殺案發生剛好四十小時，已經過了黃金時間，鍾紀彥連續廿五小時沒有閤眼。案件一籌莫展。

回到家裡，和衣躺臥在沙發上不到片刻，手機收到鑑證科的短訊：張麗雲頸項的勒痕確定是由毛巾造成的，也是主要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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