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來到了醫院,竟是父親躺了整整一個月的那一家。幾乎甚麼都沒有改變,大概有些人出院了,有些人死了,但醫院幾乎都是那個樣子。
「幾樓話?」承賢問。他穿着相當正式的格子裇衫,可以說看起來就像來上班的醫生。
「六樓。」我沒好氣說。「你唔記得架咩?」
「咁多嘢記邊記得!」他笑着伸伸舌頭說,一點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沒有。
「你又記得叫我嚟喎!」
我們來這裏探訪長期住院的兒童。這是凱嵐籌辦的活動,她是社會服務隊的委員。參加人數不夠,這也很正常,有這麼多好去處,誰願意有事沒事到醫院探訪嘛。她問承賢,承賢自然十分情願地答應,又用了幾天的事間說服我。
「你應該更加關心社會。」他這樣對我說。
「人哋住醫院關你咩事,咪去煩住人哋啦。」
我想起去探望父親的情景,想起裏面的醫護、清潔、餐車,還有叫罵的阿叔,想起便有些頭痛。以我看來,那地方實在有夠忙亂了,還要搞些甚麼探訪活動大可不必。
「你有冇社會責任感?」承賢又問我。
「你咪扮啦,咪又係人叫你你先去。」
他的臉紅起來。但那不是一個很明確的信號,他對着不同的人都紅着臉。除了我以外,跟我他可是毫不客氣。
「你唔應該同佢行咁近。」我提醒他說。
「點解?」
「你覺得佢個人點?」
「温柔!」
我瞪大眼看着他。
「講真喎,咁多人之中佢算對我好。」
我嘆一口氣,但轉念又覺得,殘忍和温柔或者不是分明的對立。有些時候,殘忍的關注本身就是一種温柔。反正跟我也沒有甚麼關係,我便不好再說甚麼了。
只是在那一時期,我常對他們的關係感到好奇。在我眼中,他們似乎來往甚密。雖然在平時凱嵐常拿承賢開玩笑,但得知私下他們也常見面讓我感到十分驚訝。
我本來就論斷,凱嵐與他的交流,就是操弄人心的手段。但我聽他說上次生日,她花了二十多小時織一條頸巾做禮物;在他同時被歌唱、行山和飲酒學會拒諸門外時,她陪他看通宵電影。我不得不對我的假說感到懷疑。這種程度的付出真能是出於計算嗎?如果這是一單買賣,她又期望從中收回甚麼,才不至於血本無歸呢?
但無論如何,我還是不打算改變結論:跟她最好保持距離,誰要是跟車太貼,勢必要倒大楣。這是直覺就能知道的事。
進入病房前先得洗手。為此我們已經事前聽了講座,並且受過嚴格訓練。甚麼手心、手背、指隙、指尖,一絲不苟,趕盡殺絕。甚至讓我開始同情起病菌來。
「哇,你都嚟呀!」凱嵐看着我一副驚訝的樣子,實則上名單上明明就寫着我的名字。
「全靠你好朋友囉。」
「做到嘢!」她燦然一笑,承賢紅着臉,半天說不出話來。
其他人早到齊了。我往窗外看,醫院座落在山腰的地方,四處綠蔭扶疏,看似遠離塵囂。然而隔着樹蔭隱若可以看到巴士剛才爬過的馬路,更遠處則是高樓和街道了。想起不久前才目睹街上剛開門營業的商舖、拿着大掃把的清道夫、假日早上懶洋洋的行人,心裏生出了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正置身於一個温度和引力都稍不相同的空間。
這裏沒有所謂的假期,醫護人員照常的熙來攘往,各式儀器發出的聲音也從不休止,賦予了時間新的速度。
其他義工已經到齊了。能在這樣的大清早爬起來探訪醫院的人,心地那確實是沒話說的。然而在他們的身上也有一種獨特的氣息。一個短裙下穿藍間紋裹腿的女人,逐一問了每個人的星座。另一個高瘦個子的男人則喋喋不休地講述着自己做義工的經驗,似乎當義工就是他的人生意義似的。他的態度讓多少有點反感。
不過承賢倒不覺得有甚麼,跟他聊得不亦樂乎。事實我可能是唯一感到不對勁的人。凱嵐一邊安排各人的工作,檢查準備好的物資,一邊從容不迫地搭話。她似乎有一種才華,既能隨意地指使眾人辦事,同時保證誰也不受冷落。不得不說她實在是做得太漂亮了。
我們來到病房裏面,小朋友並沒有歡呼着迎接我們,更多是帶着不知所措的臉孔。當然還是凱嵐來救場了,具體地我也說不出她做了些甚麼,大致上就是用過度興奮的態度,誇張的言語,還有一堆氣球,魔術一樣,氣氛頓時就熱烈起來。我完全沒法弄清當中皂的玄機,也沒法想像我能做到同樣的事—要是生搬硬套,場面恐怕直接尷尬死。
我們玩了甚麼遊戲呢?實在是記不起來了,反正是沒甚麼新意的遊戲,當中應該不少是從迎新營搬過來的吧,不過為了有些小孩不用離床而作出了調整,比方說數字球,用上能在空氣中飄浮的氣球,義工們站在床與床之間接力,使球保持在空中傳遞到另一端。
小孩看起來都很高興的樣子,就跟學生在迎新營玩的樣子無異。唯一看起來不正常的地方,則是他們看起來絕對健康。沒有剃光頭,四肢活動自如。不能下床落地,主要不是因為病,而是我們。發生意外誰也不能負責,僅此而已。我們無從判斸他們有甚麼病,只有醫院的衣著,和附在手上的點滴接口,提示着病人的身份。在我看起來,他們或者比我們當中一些人更加健康一些。於是我毫無原因地感覺到,探訪的義工實際上才是需要被治癒的人。
最精彩的部份要數承賢的結他表演。原本負責彈結他的因病沒來,凱嵐嘗試拿出在網上自學的幾個和弦,跟小孩們來個大合唱。這回病徵就很明顯了,典型的小兒麻痺。沒想到承賢一把將結他搶了過來,直接來了一段指彈solo,左手靈活輕巧地按弦,右手手指則輪轉得飛快,所有人都不禁喝采。自不用說,凱嵐那一聲又更動人一些,直接又讓他臉紅耳赤起來。
然而這絲毫不影響他的表演,如果有甚麼影響的話,那只是讓他更加投入其中。只見他輕輕隨着拍子點頭,各式彈撥的手法更加圓渾。眾人也都搖着頭,跟着唱,有些小孩上下㨪動身子。
那是某套電視劇的主題,那時流行得很,無論你想不想,總會在某些地方聽過。對於旋律我也是很熟悉了,但其出現的方式卻完全跟我預期的不同。
簡單來說,我沒法抓住拍子,而沒法抓住拍子,就如同沒法找住船上吊下來的救命繩。結果是被遠遠地拋離在外。就在歌曲來到就激昂的時刻,我感到離他們都很遠。
我嘗試用手拍拍子,但那只是徒勞。某些時候或者是對得上的,至少從外面看來。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拍與拍之間總有些微的誤差,或遲或早,或因為旋律的變化而波動。根本的原因是:拍子在那外頭,而不在身體裏。
承賢掃下最後一個和弦,餘音久久在病房之日迴蕩。一個看似護士長的胖女人,站在門外,笑瞇瞇地看着我們。我懷疑她本來是要來制止我們的噪音的,此刻卻帶着春風和煦的笑容,和大家人起拍着手。
外面的太陽已經高掛在天空正中央了,一如其他假日的正午,熾熱而温柔。病房的温度幾乎跟外面一樣了,幾個小孩甚麼滿頭大汗,正拿毛巾擦臉。
凱嵐肯定很感激,因為在演湊結束不久,她給了承賢一個跟陽光一樣猛烈的擁抱。熱力、緊張、興奮,加上疏於鍛練的身體,我懷疑他隨時都可能中風。
回去的路上,他們兩人形影不離。他們貼得很近,距離也很微妙,當然不至於投懷送抱,但他們的一隻手臂,好像貼了AA超能膠似的,始終黏合在一起。
我看着他們,再不能肯定地下結論,說當中有那些虛假的成份。那個女孩又開始說起星座來,她說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會玩音樂的巨蟹座。義工男則認為如果承賢能到老人院唱點懷舊金曲,效果肯定更佳。我沒有說話,只是更加迷茫了。
「無事嘛你?好似好攰咁。」凱嵐問我。
「今朝太早起身。」我淡淡的說。
她不再說甚麼,轉身又跟關心起另一個人來。
「頭先你好興趣喎!」
我們等的巴士到站時,我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我往上看去,就在剛才我們待過的那層,窗後站着一個矮小的身影。我認為那是其中一個小孩。我沒辦法看得清楚,一抬起頭,陽光正正在我的頭上,太過刺眼了。我認真望了一會,幾乎要流下淚水來。
但看幾乎能確定他也看着我。我甚麼那清楚感受到那幽幽的眼神,就像是囚徒看着逾越高牆的飛鳥。我心裏不禁一驚。小孩的臉孔跟名字,我一個都記不清了,唯有那目光深深烙在我的心裏。真到巴士下山了,又回到喧鬧的巿區,我感到那目光依然緊緊追隨在我的背後。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1Hi9PDGZ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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