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距離 - 雨下在有渡輪的海面

下車之後，雨便開始無聲無息地下着。那是似有還無的兩，落在臉上都沒有感覺。如果看得夠仔細，就更覺得那不是現實的雨，只是在製造一種下雨的印像罷了。這樣的雨當然多久都不會停下。

我傘也不打，就這樣站在碼頭旁邊，非常近海的地方，沒有欄杆的話，再踏一步就掉進海裏。輕易地就可以嗅到海鹹鹹的味道，裏有浪濤拍岸的聲音。到底雪的氣味跟海的氣味，本質上有甚麼不同呢？沒有。除了持續時間的長短，沒有任何分別，無論是哪個，感覺都如此真確。氣味跟她的連結，即如鹹味跟海水一般密不可分。

渡海小輪淒淒慘慘地開出，船上只有幾個人，預告即將出發的低鳴響起，船上的人沒有兩三個，隨着年月，誰也不坐那玩意了。它已經渡過了某過臨界點，最終消失已經不可避免，已經無可挽回了，就像已經逝去的時間一樣。我看着渡輪航向對面的海港，漆黑的海面上反照着對岸高樓的霓虹燈。

我記得和雪坐在防波堤上吃軟雪糕情景。我跟她說些甚麼呢？應該是菌的問題。那家公司的雪糕以大腸桿菌超標聞名。我肯定會說起這些吧。其實我跟她不能算有很多話題，大多都是些鎖事。然而那是甚麼時候呢？是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後，還是之前？我已經說不上來，能想起都只是孤立的拼圖而已。

通常開始和結尾是比較有把握，能說得比較清楚的。大概是人的習性吧。然而怎麼說開始和終結佔的比重都不成比例，難道說人的一生中出生和死亡就是最重要的事麽？

我思索着的時間裏，女友悄悄然從後面靠近，直到很接近的時候，我的後頸能感覺到她的呼氣。

「諗緊咩啊？」她柔聲說。

她穿着駱駝色羊毛外套，裏面是深棕色企領毛衣，淺藍色牛仔褲。我回過身來輕輕摟住她，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

「食飯？」她問

「餓？」

「唔係好餓。」她搖搖頭說。

「企多陣好唔好？」

「可以。」她動人的一笑然後說。

她站近了欄杆一點，和我並肩而站，我手放在她腰間，問：「今日唔駛OT？」

「今日終於唔駛，已經連開咗四日啦，再係咁我就死。」

「聖誕之後攞咗假？」

「淨係放正日咋。上次咪同你講咗－」她故作不滿的說，看着我的臉，忽然問：「你好攰啊？」

「無啊。」

「面色好差咁嘅？」

「可能太凍。」

「係啊今日真係太凍。」她說着向上吹了兩口氣，半空中馬上形成了一團白霧。

「你唔舒服？」

我搖搖頭，輕輕把她身體轉過來，面對面抱着她。

她輕輕一笑，開玩笑似的說：「你今日真係好唔正常。」

抱她的時間裏，我的頭越過她的肩膀，看着遠處的海面，煙霞彌漫，對面岸上的高樓，就像是投影一般毫不真實。一架渡輪自遠而來，開始的時侯好像要直撞上碼頭的勢頭，不久慢慢調整角度，岸上的水手拋下手臂粗的麻繩，套在船舷上，慢慢把船拉往岸邊。

我默默看着整個過程，然後在她身上，突然又嗅到雪的氣味。我順着她的髮端和後頸，反覆地呼吸、確認那氣味。無論是氣味本身或者與雪的關連性都如此真切，確確實實地，沒有任何懷疑的餘地。她的存在感如此鮮明，仿佛這刻的抱住的就是雪－不，比真正抱着她的時候還更加真實－氣味不只是作為回憶的媒介而已，氣味就是她本身！我不但無法自制地想起她，甚至覺得現在就抱着她。我感到一陣愧疚，同時又悲從中來，不自覺嘆了口氣。

「做咩？」她問。

「無……無嘢。」

「諗緊咩啊？」她用某種對對小孩的聲調對我說。

「諗緊今年會唔會收到聖誔老人禮物。」我隨口說，愧疚和回憶讓我再次陷人微妙的境地裏，為了加強現實感，我稍為更加用力地抱着她，胸前能感受到她乳房的形狀，以及施加在我懷裏的壓力，多少將我拉回當下了。

「無啦，你係唔係好孩子。」

「點解？」

「你都無專心聽我講嘢。」

「有啊，我專心緊。你講。」

然則剛說罷，我又陷入更深沉的沉思：使我悲戚的到底是甚麼呢？我無法假裝雪之於我有多麼深刻，事實上隨着年月經過，想起她的時候越來越少。那怕此刻就讓她回到身邊，事情也不會變得更好些。怎麼說，她也算不上完美的戀人，我和她總是隔着微妙的距離，甚至可以說從末真正接近過。十三年。一點一點地，該消磨的已經完全消磨掉。現在的生活也沒甚麼好抱怨的，雖不是甚麼夢寐以求的工作—反正我對甚麼都缺乏熱情，好像也不存在所謂夢寐以求的工作—但好歹還算順利，收入也過得去，上司也好同事也好都相處得來。女友也沒甚麼好挑剔的，我喜歡抱着她，她在身邊的時候總感到一種平靜，只要跟她在一起，年輕時候與世界的隔閡和由此而生的孤獨感，似乎都無法再侵襲我了。

我實在不很能說出對於生活有甚麼具體的不滿。當然，麻煩是一定會有，對於任何人的人生這都是不可避免的，反正不是讓人過不下的去的麻煩就沒有抱怨的必要。可以這樣說，我比大多數的人還要滿意現狀。

然而，偏在這時候她的氣味又已這種方式大舉入侵。隨時隨地，毫無預警地，每當嗅到那股氣味，神經便不由得為之觸動－不到你不注意，又不能時刻在手心藏根大頭針，一不對勁就拼命往裏面扎，何況那樣不過會更加留神而已，結果仍是被硬生生從每個當下拉出來，丟進另一個佰生的天地裏。

「你轉咗香水？」

「無啊，之前都係呢隻。」

我徹底混淆了。這氣味的確跟雪有關嗎？

「做咩？」

「好香。」

「係咩？」她笑着說，故意把頭轉過來，讓另一邊的髮端也蹭在我臉上，弄得我鼻尖奇癢，好不容易忍住沒打噴嚏。

她看着我的神情，吃吃笑起來。

我撫弄着她的秀髮，想再次確認那氣味，聞起來確實又像普通的香水，神秘的魔力悄然逝去。

我將她抱得緊一點，心中亂作一團自己也不知在想些甚麼。她在我的臉頰上吻起來。她穿得比我還小一些，卻暖得像個火爐似的，熱暖的嘴脣落在一個地方，就留下濕潤而温暖的嘴脣，最終和我的雙脣重合。然而温度並沒有讓我們更為接近。如果我在再她身上感覺到了温暖，那她在我身上得到的必然是冰冷吧，就跟吻在失去所有熱力的花岡岩差不多。那反倒使我們越來越遠了。她似乎也感受到這一點，放開了環繞着我的手，退後兩步理了理頭髮，略皺着眉凝視着我：「你真係無事嘛？」

我搖搖頭。

她皺着眉，想了想，說：「死啦，你今晚會唔會......力不從心㗎。」

我心念一動，有甚麼不對。再努力想了想，終於記起我忘記訂房了。

「我今晚唔記得book酒店。」

她睜大了眼睛看着我。

「咁點算......我哋瞓街？」

「睇吓有冇其他囉......呢度有好多，七十九蚊嗰啲。」我說。

「污漕！」

「對唔住，實在唔記得，近排可能......」

「唔緊要啦，去食飯先。」

於是我牽她的手往商場那邊走去，才不過兩秒，電話卻響起來。於是我又鬆手，從褲袋拿出電話。我看着來電顯示，猶豫了一會，最後還是決定接電話。

「喂？」

「喂，出黎飲嘢？」電話裏傳來另一個女孩的聲音。

「唔啦，今晚唔得。」我說。

「好多人一齊去喎，你個frd Thomas都黎咗！」

「唔係好熟。」

「係咩﹗我同佢講先！」

「咁又唔好。」

「咁你出黎飲嘢啦！」

「下次，下次我請！」

「你話架！」

「邊個黎？」掛線後女友問。

「同事。話去飲酒喎。」

確實是同事，是坐在公司接待處的女孩，新來的，才來了三個月。

「我哋食咩好？」

「諗諗先。」而我想到的，卻是接待處女孩耳後的痣。雪的那顆在右耳，她的在左耳。直到踏入了商場，這想法才和寒風一同並擋在玻璃門外。我再次將手撘在女友的肩膀上，摟着她，並在她沒有痣的耳後親了一下。商場裏播着聖誕歌。還不壞吧，我想。有甚麼事將要發生，只管等着好了。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8sYwH8G0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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