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知由幾時開始,我同世界始終隔着一點點距離。
我理所當然存在於世界之中,同世界隔住距離,係好難講得通。但係距離嘅存在,千真萬確,比起觸手可及嘅事物,更加真確。換言之,距離唔係空白,或某種物質嘅缺失,而係實質嘅存在。
有時望住滿街趕路嘅人,我唔明白佢哋做緊咩。我聽得到人講嘢,但唔明白佢講緊咩。我唔係發緊呆,我只係感覺我喺一個同呢個世界一模一樣,只係無咗一塊碎片嘅世界。只係無咗呢塊碎片,一切就已經唔同,所有嘅事都缺乏真實感。
如果你唔明,可以走入一個電話亭扮打電話,拎住聽筒望一眼玻璃外形形色色嘅行人、的士、紅綠燈-鴉雀無聲嘅世界。
就係咁樣嘅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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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講嘅距離有幾遠?有無一枝牙籤?」我的宿友阿飛百無聊賴地問我。
醒着一整晚之後,我們由宿舍坐十分鐘巴士,去「孔雀酒樓」飲早茶。古舊的茶樓,足以讓人明白,古老並非見證歴史的代名詞。天花釘着發霉的木板,牆身是發黃的瓦磚,枱布一塊黃一塊綠,已經聯想不到是甚麼物料造成的。然而絲毫沒有歴史感,稱得上能見證時代,比方說,卡式帶放音機,那類東西半件找不到。仿佛只是昨日開張,有黑社會講完一場數,就落得眼前破敗不堪之景。
茶樓有兩層,每層都極為窄小,可算酒樓中的劏房。三張枱,三個員工,沒有一個做得長,幾乎不可能重遇同一個茶水阿姐,細胞代謝般他們永遠在更替。唯一不給的是老闆娘各種咆哮,而且對客人、員工或是老闆都一視同仁。老闆說話稍為內斂一點,但也不甘示弱,綿綿不絕的反擊,兩人爭吵便成了店裏唯一永不衰敗的東西。
「我叫你唔好畀啲客帶雀入黎,有禽流感架嘛。」
「禽流感可以食特敏福架嘛。」
「宜家係畀人封鋪啊!到時老鼠藥都有得你食。」
他們旁若無人,毫不介意對話可能在客人心中造成甚麼不安。不過按這裏的衛生條件而言,應該不乏兇猛的惡菌,禽流感確實算不得甚麽。
我們坐在上層靠窗邊的位置,掛牆風扇搖搖欲墜。阿飛將新牙籤輕點在一杯濃得發黑的普洱茶中,拿起,等一滴水落下,又將牙籤點在漣漪的中心,一直重覆不休。
「直定橫放先?」我決定回答他的問題。
「打橫?」
「無咁遠。」
「打直?」
「太短。」
阿飛將牙籤丟埋一邊,不置可否望着我。牙籤落係角落的明渠,同旁邊的食物殘渣、濕了一半的 紙巾融為一體。
「同佢咀嘅時侯我都冇專心過。」我說。
「第一次。」阿飛說。
「你第一次都係?」
「唔記得。第一次唔等於難忘,好多嘢都唔係正確位置上面,只係得七零八落嘅碎片。」
「我無諗過口水會咁噁心。」我回想當時嘅情況。
「打茄輪緊係有口水架啦。」
「我認識中接吻係唔包口水。」
「你需要更多經驗。而且,性欲可以抑制嘔心感。」
「如果噁心點有性欲?」
阿飛皺著眉頭,似乎一時想不出好的回應,或者覺得我也有幾道理。
這時打工的女孩送上一籠叉燒包,一籠燒賣。
「單?」她皺起眉頭說。
我和阿飛對望一眼,又望望女孩,聳聳肩。女孩二十多歲,矮小,短褲令腿比例上顯得好長,樣貌標緻,以餐飲從業員來說妝濃了一點,眼皮抹的金粉藍眼影似乎隨時會掉進餸菜裏。
女孩瞪我們一眼,將鎮在茶壺下面的單抽出來,整張桌子為之動搖。她在單上面打兩個印,轉身便落樓梯。
叉燒包已經無可挽救地失去所有熱力。幾乎無人會因為美食光顧「孔雀茶樓」。大多數光顧的,只是看中它通宵營業和價格相宜。
我們啃了兩口,阿飛喚來剛才的女孩,要了兩瓶啤酒。
她皺皺眉頭說:「一早飲啤酒好咩?」
看看外面天色,倒是光了一點,確實可以說是一大清早了。
「無問題啊,宜家係靈魂最清醒時份。」阿飛說。
「清醒?」女孩難以置信地重複說。想來是我們的臉色不怎麽有說服力。
「做咩,擔心我哋酒後鬧事?」阿飛問。
「唔......」她孩左右為難地說。「其實啤酒多數賣曬,可能無你想要嘅......」
「唔緊要,咩牌子都得。」
「咩牌子都得?」
「得,浸老鼠酒都得。」
「咁好啦,我去睇下。」女孩愁眉不展地說。
不一會,她送來了兩瓶酒,連招牌地沒有,是用茶色的透明玻璃瓶裝着帶有不祥氣息的液體。
阿飛卻一臉滿意的點點頭說:「就係呢種。」
女孩拿來開瓶器,阿飛為我倒了一杯滿滿的。水柱和順的灌進杯子裏,連汽泡也沒幾個,很有某種宿命感。我一連喝了兩杯,很夠冰,簡直像從極地掘出來的,然而沒甚麼味道。酒精或是其他內容,零度以下的低溫還是沒能把它們永久封存。我喝了半杯,叉燒包又顯得有點暖意了。
「呢個女仔都幾得意。」阿飛說。「或者我應該請佢飲杯。」
「你意思飲呢啲⋯酒?」
「有問題咩?」他把杯拿到眼前,細心觀察像是看一缸金魚。
「有啲酒保存回憶,大部份嘅酒精可以清洗一切。但係呢種酒有一個好處。」
「?」我皺着眉頭看着他。
「你可以心安理得當水飲。」
我沒理他,繼續之前的討論說:「我覺得係我嘅問題,更加根本嘅問題。」
「梗係你問題啦。唔通我問題咩。」阿飛不屑的說說。
「你覺得......」
「我建議分手。」他乾脆地說。
我們碰了杯,一飲而盡。於是我失去了人生第一個女孩。公開試前補習社認識的,戀情一共持續了三個月又七日。
阿飛認為她不算是我的女友。
「同你有冇咀過佢無關。做一次不算做過,有冇聽過?」
「又邊個講?」
「米蘭·昆德拉。」
「好似第一次彈琴,連一個和弦都㩒唔啱,雙手無辦法同時演奏,你算唔算係彈過琴?」
我點點頭。某程度上我認為,阿飛可算個哲人,總是在讀不論內容還是頁數,都極為沉重的書。
我和阿飛認識在大學入學後的一個月。他是我的宿友,也是我第一個認識、可稱得上朋友的人。
迎新活動我一槪沒有參加。開學前老爸急性肺炎進了醫院,說是被抗藥性惡菌感染了。起初還以為是感冒,而且他平日健壯如牛,大家也沒有放在心上。 看了幾次樓下商場最角落裏的醫生,仍然低燒不退,為了安全起見才送急症室。那時他還老不願意,認為是「內積肺熱」導致,只消喝一點廿四味就好了。想不到一進醫院,病情就急轉直下,到後來竟成了進的氣少,出的氣多,得換上呼吸機了。他吸的每口氣都好長,足夠我做五六個掌上壓。醫生讓我們看肺片,雪白一片像全新的A4紙,透明-所謂正常的地方,只有一個小角落,好像孤獨的荒島飄浮在那裏。
親友都到齊的時侯,他已經很難說話了,然而他好像也沒甚麼要說,很吃力地一味跟他們道問好,無論怎麼說,都似拜年多於探病。跟我獨處時他竟告訴我床下底放着五年前去台灣弄的一條手工紀念品,並坦白說我小時侯養的巴西龜死了,是因為他帶出牠們出去曬大陽時不小心踩了一腳。跟母親他又說了些別的,卻也是無關痛癢的事情。
難道他沒有更重要的話要說嗎?雖說沒留下甚麼遺產,有的話也是順理成章地由母親接收。但他活了六十三個年頭,是不是總該有些更重要的話要說?然而沒有,過了幾天,他稍有好轉,但兩天後,又半昏半迷,如此周而復始,不至於危殆,也不見得樂觀。醫生說,他還有50%的機會。一係生一係死嘛。我心裏暗想。既然無甚變化,母親還得上班,總不成天就這樣守着罷。於是大部份探病時間就我坐在旁邊,每天問他:「有冇好啲?」他會點點頭。然後我就坐着。電視裏放着各式各樣的新聞,那些在外頭發生的事,那怕是天災人禍,在病房裏看來都莫名地使人心安。
鄰床的老人一副快不行的樣子,唇無血色,掛着片片枯葉一般乾巴巴半掉落的死皮。眼睛總是半合着。我看着他的時候就認為,父親的病情也不見得太嚴重。但每當姑娘行過,那老人就像復活過來似的,突然破口大罵。他連眼睛都差點睜不開了,罵起人來毫不含糊,連珠炮發,生龍活虎。他罵姑娘無換紗布,罵她們白痴、勾佬、臭雞,罵她們不小心又把他的漁網弄破了。不論年紀職位、高矮肥瘦、相貌好醜,莫名其妙,大罵特罵,如果一直有姑娘走過,例如派藥送餐的時候,他可以直罵個半小時以上。
個別姑娘會回敬他兩句,大多都不跟他計較,甚至忍不住莞爾。大概感到痛罵也是對生命的某種肯定罷。
於是開學的第一個月裏,我上午聽課,下午就到醫院聽他罵人,下午也有課的話就蹺課。
我只流過一次淚。那是在第一次看到父親換上呼吸機時,那東西看起來就像是鐵血武士的頭盔,包裹着臉部,嘴巴的部份接駁着又粗又長的喉管。他艱難地呼吸着,每一口氣到某個位置,便似碰到尖刺般露出痛苦的表情。但那幾乎全是出於悲天憫人的眼淚。我心中想到的是:沒有人該受這樣的折磨的。但我沒想到自己,沒想起一起渡過的歲月,沒有即將失去甚麼的心情。換句話說,我搞不清那對我而言代表著甚麼。床上換了別個無關痛癢的人,而又如此貼近而震撼地呈現在眼前,我想淚還是一樣會流的。
對於這種冷淡,我心存愧疚,但也是無可奈何。這種事情,難道我又能控制麽?而且,那未嘗不是好轉的預感。一個月後,老爸又奇蹟般生龍活虎地回家了,不時對着我大叫大嚷,肺活量絕對沒有受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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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阿飛住的宿舍是在山上看到海的地方,往下看去,順序可以看到山岥、亂石、海。夜靜時海浪聲也隱若聽到一點,整個住在懸崖上的感覺。
房是長方形設計,中間一扇向着海的窗,其他物件則左右對稱的排列着,兩個衣櫃,兩張床,兩張書桌,兩個分上下層的書架。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sUxD67NRP
第一次打開房門時大概黃昏時份,天色轉暗,房間裏窗簾半掩着,燈沒有亮,我花了點時間,才從昏暗的燈光裏找到阿飛的展影。他坐在左邊的書桌前,以他習慣的姿勢托着腮看書。對於我走進來他也不聞不問。
「可以開燈?」我試着問,聲音迴盪就好像在一個大型泂穴似的。
「隨便。」他頭也不回的說。
燈突然亮起來,光像壓抑已久似的恣意填滿每個角落。我竟有點好像打醉了甚麼的罪疚感。阿飛還是沒回頭。他的用品散落在床上、地上和書架上。零散卻十分精簡,幾乎沒有一樣多餘的東西,因此整體感覺相算有條理。
他用的都是好東西,單從外表就知道貴值不菲,就連洗頭水也是如此。關於這點,他既不掩飾也不炫耀。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Hjk2bAvUK
「老豆有錢。實際數字我都唔知,就算聽完都唔知係幾多。就係呢種有錢。」
他相當闊綽,跟他吃飯基本都他付款。但除此之外,他幾乎不購物,沒有一樣會花錢的興趣。有時他恣意揮霍,為的也不是得到甚麼,只是為了滿足好奇心,觀看錢能為世界帶來的一陣甚麼騷動。有一次他在一家車仔麵店把點餐紙上的所有餸用一個大圈圈起來,點了個「全餐」(雖則對他來說可能算不上揮霍),就只是為了跟我打賭是一碗上,還是滿漢全席般放得滿枱皆是。結果他對了,一共上了四大碗。
他是哲學系的學生,似乎理所當然地無時無刻看書。他讀的書有專門書籍,比如《純粹理性批判》、《存在與時間》這類,然而也看其他書,《魔山》、《夜色温柔》、《百年孤寂》,也有旅遊雜誌和《秋葵的一百種煮法》等等的。
「睇書係咪為咗揾某種答案?」有次我問他。
「想要答案可以占卜。書裏面無答案。」
「咁我考試做咩要睇書。」
「一個答案就係另一啲問題嘅開始啊。我話你知,如果有人講確確實實、真真確確答案畀你聽,一定係騙子。」
「咁你睇書有咩意思。」
他鄭重地看着我兩秒,然後宣布:「為無意義嘅事努力嘅人先係真正嘅英雄。」
「邊個講?」我皺眉道。
「唔記得。你可以當我講。」
令人信服的回答。我總是在問他各種各樣的問題,他回答總不教人失望。
有一次我在他長篇大論之後投訴他的辭不達意,他就說:「你有冇聽過極假勝真?終極嘅知識係唔可以直接透過言語傳達,要透過假嘅、虛擬嘅嘢,旁敲側擊,先有表達嘅可能。所以人寫小說、戲劇、詩,雖然係虛構嘅,假嘅,但係比現實更真。」
有時我會想,跟他說話真是件絕望的事情,但也不是沒有某種安慰。如果我沒有遇上這樣一個人,那段日子想必難過得多。尤其我跟誰也談不來。跟其他人相處不成問題,談不上親密,跟誰都好像還過得去。只是無論怎樣,他們說話的方式、內容,以及回應時出乎意料的熱情,總製造一種引力,將我拉到了對流層以外的地方。跟他們說話的久了,我離世界的距離竟更遠了。世界上居然還有這樣一種溝通,又或者說,所謂溝通本來就是這麼回事罷。
不過,雖然他宣稱追求「終極知識」,面對女孩馬上又變了另一個人。外表來說他算其貌不揚一類,說「不揚」是有點客氣了,雙眼過份分開而形狀偏平,即使睜大了還是給人瞇着眼的印象,臉短耳長。值得驕傲的唯有身高而已,比我高着大半個頭,若不是骨瘦如紫,大概便有點像NBA球員了。
但他對於女孩似乎有特殊的魅力,女朋友沒多久就換一個,美輪美奐,甚麼類型的都有。倒不完全是因為富有,他認為靠錢財吸引異性是極不光采的事,因此總是含糊帶過,甚至杜撰自己辛苦到便利店打工賺零用錢的故事。(而我從來沒見過他做能賺錢的事)當然,富有有可能早已滲進他的血液裏,用不着提便能散發出一種不凡的氣質。
無論如何,他在女孩面前簡直換了個樣似的,幽默風趣而不失分寸,不再講些誰也不明白的話,反而頭頭是道-至少女孩是這麽認為,因為她們總是在他旁邊頻頻點頭和應,大笑淺笑一陣接一陣。在那個年紀,交一大堆漂亮的女友固然是誰也想的,不過也不是沒有麻煩。阿飛唯一會請教我的是如何較體面地分手,自然是問錯人了。這方面我還覺得不怎樣,但我想,如果有一個人能煞有介事、專心致志地聽我說話,然後由衷地不絕點頭,那怕就幾句,那可有多好。
「只係技巧嘅問題,純屬廢話。」他說。
「教你一招樹狀目錄對話術。樹狀目錄有聽過?即係好似電腦捉國際象棋咁-」他手指在半空「畫鬼足」似的一直一橫比劃着,說:「每一步棋所有可能嘅後着、後着嘅後着,一直到最後一步,窮盡所有嘅分枝、可能性。由打個招呼嗰一秒,就已經諗到帶佢上房。」每當說到這種事,他總是眉飛色舞。
問題是,我有時連自己下一句該說甚麼都不知道。
「會唔會有人可以做出可能性以外嘅反應。」
他認真地想了想,說:「咁你就要小心,或者應該選擇遠離佢。」
「你當人係識講嘢嘅人偶?」
「咁你追求嘅係咩?」
我自然也答不上來。
「追求理解,合二為一嘅衝動,本身就係一種墮落。」他自顧自的下結論,仿佛是對自己說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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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由走廊到房間內都飄着一股獨特的氣味,體味、汗臭、洗衣劑和梘液等味道的奇怪混合。它們如此深刻的糾纏在一起,再加點減點甚麼成份已不足以改變其整體了,於是氣味便成為了永久性的存在。千千百百人搬進來,搬走了,氣味始終如一,簡直成了宿舍的本體。
男子宿舍裏女孩是不容許的,然而女孩的身影哪裏都是。那時侯誰都準備把女孩帶回房間。他們的性欲於是也成為氣味的一部份,嗅一口,直到嗅覺適應之前,都能帶給人山雨欲來、有甚麼將要發生的預感。
或者是因為氣味的關係,宿舍裏總是充斥着各種特異人仕。而且奇怪的表現之下,總是隱藏着狂熱般的執迷。第一年住在我們鄰房的是一個健身之鬼,高頭足足有我一倍多,一身橫練的肌肉,大家管他叫「侯克」。 他不是正在健身,就是在前往健身的路上。雖然體型龐大,他的性格相當和藹,頭腦卻像少根弦。有時在路上碰到,阿飛會跟他說上幾句,他的對答都總是支支吾吾,不知所云。我碰到他的時候則不說甚麼,但他會跟我誠摯地點頭—這是他的標準,見到每個人、每次都必定這樣做。也就是說,如果你在樓上碰到他一次,他會點頭,三分鐘下在樓下又正好碰到他,你會得到一模一樣的點頭。
許多人以為他昰修讀體育的,但其實他是英文系的學生。或者平時都一邊舉鐵,一邊背生字吧。的確他不太適合當體育老師。有一次我問他關於健身的要訣,他鄭重其事地跟我說:要遠離女人。女人只會讓你掉肌肉,性濫交更不可取。我笑着點點頭,說我也沒那麼大本事嘛。
保安隊長是個頭髮華白、髭鬚形狀似希特拉的胖子,他有著完全不同的執迷:管理秩序和制定規則是他的人生意義。突擊檢查房間的時侯,他會陪着舍監—一個總是穿黑色西裝,看起來像神父的中年男人,一起巡查。舍監總是温温吞吞地挨家挨戶拍門,一副勸死囚作最後告解的架勢,其他職員、委員一大群人就跟裡他身後。大隊長走在最前,總是急不及待要搜下一家,就好像一隻拉車的雪橇犬。而無論他怎樣拉動,其他人的腳步並不加快半分,總是緩慢、光明正大地前進。結果想當然,違規留宿的人早逃到千里之外了。
我有時看着大隊長的樣子,不禁有些同情。那可惡卻十分卑微的人生願望—男女共宿合共二千五百元的罰款—居然也能一次次落空。有一種狗追不着自己尾巴的悲哀。雖然他試過在一個狂風暴雨的晚上,因我忘了帶證件,而把我拒諸門外。
「無聊人一個。鍾意管人哋嘅事多過自己。」阿飛如此評論道。而他是從不帶女孩回房間的,他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不過你想帶可以帶,早啲同我講聲就得。我有其他地方可以瞓。床都可以借埋畀你,如果有咩花式需要兩張床嘅話。」
就連這種地方,他也是如此慷慨。我確實把雪帶回去過一次,並不怎麼樣的經歷。我不打算談那個。而且完全也可以說其實我沒帶她回去。因為誠如阿飛,或者米蘭·昆德拉所說:做一次不算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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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踏入演講廳時,我連一個人都不認識。誰都好像看着我,誰都好像看不到我。
打開門的時候,已經幾乎滿座了,教授還未到,其他人一團團坐在一起,嬉笑談話,有人興之所至由座位上一躍而起,縱聲歡呼。誰跟誰都很熟絡,一片歡騰的樣子。如果有音樂和餐具的碰撞聲,就無異於聖誔派對了。
前排的空位比較多,我選了一個靠邊的位置坐。同一排都沒有人,我坐着的過程裏,後面兩個女孩興奮地討論着星座學的千古疑難:如果性格相似就好相處,為何明明同一個星座的人都可以相沖。一直到一個穿粉紅色夏威夷花襯衣、黑色西裝褲的老人走進來,他們才暫時靜下來。
那時一門叫「基本學習原理」,簡單來說是簡單的學習,簡單得貓、狗、老鼠都能完成的學習過程,而對大部份人來說則是難懂至極。那時課程已經開始一個月了,我更是聽得一頭冒水。聽了一會,我開始拿出手機讀小說。
後來我才得知,主講的載德爾教授是心理學的權威,然而對老鼠比較感興趣。當然有關老鼠的研究,最終還是希望應用到人身上,不過只是老鼠就有夠他受的了。我拿六十五元時薪當他的學生助手時,就親眼看見他試圖用食物引誘老鼠跑迷宮,結果一包爆米花耗盡,迷宮還是沒跑到一半。老鼠的心比我們想像的還要複雜太多。
傳聞載德爾教授是義大利德國混血兒,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後,曾到美、 加、法等多地,甚至遠赴芬蘭當教援,但每次任期都很短,來到這裏後卻不知為甚麼一待就是十二年。研究興趣忘了是甚麼,大概是些玄而又玄的東西,對象自然還是老鼠。上課時愛穿花襯衣,只是顏色配搭稍有不同,冷的時候則加上一件羊毛背心。灰髮蓬鬆像冒險樂園的綿花糖,鬍子看起來有點像肯德基大叔。外國人來說個子不高,跟學生的平均身高差不多,腰杆十分挺直,一看而知是個和老鼠一樣有活力的老年人。
他的名言是:「人要活得好,最好活得像一條狗。」
我想起滿籠悠遊自在的白老鼠,覺得他確實講得太有道理了。
反正大學裏的第一節課,我一直在讀《國境之南,太陽之西》。忽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你係咪無組?可以同我哋一齊喎。」那人熱情的說。我回頭一望,不計說話的人,組員另外還有三男三女。他們都向我微笑點頭,表示許可,笑容之間卻有點尷尬,仿佛愧對於我似的。
跟我說話的叫做曾承賢。高瘦,黑色粗邊眼鏡在他單薄的鼻樑上顯得異常沉重,頭上了不倫不類的髮蠟,反似幾個月沒洗頭的樣子。他這個人不是在說話,就是在想着該說甚麼話,卻絕非善於交際。聽他說話就像聽收音機一樣,誰也不放在心上,聽久了或許還有點煩躁。
自從中二那年一個同學吃午飯時突然坐在我旁邊,開始喋喋不休地談論UFO的話題,我就時常成為長篇大論者的攻擊目標。那位同學由UFO相片、美軍秘密基地、第四類接觸到Keroro軍曹都不放過。這樣的談話一都持續了一個月,直到有一天,他沒再出現過。
「你知道人想像的外星人為甚麼總是像青蛙的樣子?」我只記得他這樣問我,答案也不記得了,或是他根本沒有說。他和他的話穿過我,就像穿越一道門,去了別的、我也不知道的地方。
我認為是對於世界的抽離,對人和事沒有尖刻的判斷,造成了同理心充沛的假像。也可能他們只是要為語言找個容器,而我又正好無所事事。總之各種各樣的人都喜歡告訴我一些事情。關於獨行在冰天雪地的雪豹,關於月球的背面,或不存在於世界任何角落的抽象概念。我總是留心傾聽,等他們消失以後,又統統忘掉。
不過承賢又不盡相同,就憑他開口問我要不要同組這點,我總算承了他的恩情。他要向我傳達的,我都不厭其煩的一一回應。說不厭其煩是言過其詞-其一,他提供了不少有用的資訊,沒有他的話我恐怕連考試在甚麼時候都不知道了;其二,在我那段不毛的歲月裏,他也算提供了一點點綴。
不過大部份的人連這點耐性都沒有的。
他坐在後一排,一整課他都把頭由兩個座位之間的空隙伸前來跟我說話,就像新鮮被砍下的人頭,還沒完沒了跟我天南地北。一個鐘過去,教授讓大家小休,趁着承賢起身上廁所,同組的女孩故意跑過來我旁邊,萬分歉意的說:「sorry啊,佢有冇阻到你上堂?」
她的聲音很尖很細,並以刻意營造的脆弱中和刺耳的感覺。
「無嘢,我都聽唔明。」我連忙解釋說。
「佢個人有少少......」她說着然後指指太陽穴的位置,笑着伸了伸舌頭。
一陣反感明明從我心頭湧上來,卻又馬上消失。她有這樣的才能,哪怕你已經抓住她的罪證,還是會被她輕易地從眼皮底下溜走的。一來她臉好看得不得了-這是第一感覺-細看下她的五官算不上精緻,眼睛稍嫌小,整體缺乏立體感。只是化妝無懈可擊,那甚至不能稱為化妝,簡直是畫皮,她似乎是從一片空白之中,精心勾畫出每個線段。還有笑容、說話時的神情語氣、臉傾側的角度,那時我肯定難以擦覺,但後來細想,那毫無疑問是在鏡子前預演過千百次的。不論誰第一次碰到她,即使不立刻為之傾心,也必然認定她是個出類拔萃的人,對她的一切指摘,瞬間變成對自己的懷疑和慚愧而已。
是以我當時只是心中一怜,並不為意。到後來我才明白,她是個不可救藥的人。不同一般自私勢利的小人-那怕沒有好處,她還是會恣意地操弄別人,並以此為樂。一種純粹的惡。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你叫咩名啊?」她問。
「我叫凱嵐。」我報上名字之後她說。
她憑獵犬般的觸覺,感覺到承賢是不可多得的談資,可以在她取悅人心的事業上加以利用。她總是說起承賢,一再述說他的外貌特徵、傳聞往事。例如說,傳聞他參加了超過一百次「傾莊」,卻無一個社團收留。又或者曾在迎新營中兩次被投訴性騷擾。
她不厭其煩的一再複述其事,卻每次都有新的花樣,說的時機和方式也恰到好處。我雖然明知她要說甚麼,而且也深感同情,還是不自覺地會心微笑—作為一個旁觀者的標準姿態。
課後他們邀我一起晚飯,我怎麼也沒有心情,便找了個籍口跟他們道別,一個人走回宿舍。分別的時候,不知哪裏冒出一個皮膚黝黑的女孩,興奮地詢問:「有冇人飲嘢?宜家就落去飲。」
眾人有些愕然,有些微笑,有些猶豫地搖頭,然而她似乎沒有期待回應,接着說:「飲就十分鐘後,火車站等。逾時不候。」說罷她跑開去重新會合其他朋友,然後有人大聲高呼不知甚麼,一大群人就聲勢浩大的出發。
我往反方向走,混亂中凱嵐居然還特意回頭連名帶姓的跟我道別。不知為何我心情竟然有些好起來,一路上哼起歌來。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1vMLUckG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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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月很快過去,我每天上課,時不時跟阿飛到「孔雀茶樓」喝酒吃宵夜。一個人的時候看書,除此之外甚麽也不做。功課跟考試都很好應付,隨便矇混就過去了。
天氣不知不覺轉涼了,秋意漸濃。校園裏多種四季常春的樹,除了黃昏時遠景增添幾分蒼色,景色大緻也差不多。在那裏,那個時侯,連四季的變化都不明顯的。
手主要的大樓外面,不分日夜常有大批學生喊口號,聲勢震天。他們滿懷熱情地訴說着鎖碎的事情,例如在哪一天晚上甚麼地方可以吃到他們煮的糖水。宿舍外也常有這樣的活動。遠看山腰的地方有一處像缺了一角,有人說是因為喊口號時太用力踏地,弄崩了。我看很有可能確有其事。
無事的時侯我依在窗邊看他們,指頭嘗試按他們的節奏律動,從無一次成功。節奏感上的缺陷讓那些不怎麼有意義的句子徹底失去了根據,像波子般散落一地。
「無聊,閂窗啦。」阿飛回來後總是不耐煩的說。
阿飛將大多事情都歸類於無聊。我則不那麽肯定。有時我能從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得到一點樂趣,彼時卻覺得甚麼都不值一提。
不過值得提的或者還有一件。
臨近聖誕的時侯,中學的同學鬧翻了。班裏竟早有許多水火不容的勢力,互相看不順眼,只等一個契機便一發不可收拾。我在當中打滾了幾年居然渾然不覺。事情以近七成的人被踢出whatsapp群組作結。自然誰也不至於攻擊我,或是拉攏我。我理所當然留在群組裏,那裏像剛經歷了「第三次衝擊」的世界,有着遠古遺跡般的平靜。
一個比較相熟的女孩硬要拉我去喝酒談心,雖然對於那件事我實在沒甚麼好談的。那是一家樓上酒吧,印巴籍的門客還要我們拿出身份證,小心翼翼地確認年齡。那時才剛過十八沒幾個月,他為此費盡心思計算我們的歲數,五隻指頭都用盡了,作如此盡職檢查的酒保我還是第一次見識。待確定我們成年,他又堆滿笑容,客客氣氣地問我們:「First time?」並送了我們兩杯威士忌加檸檬汁的shot,還有一小客免費的有殻花生。女孩一飲而盡之後,點了一杯甜酒,我點了一杯黑啤。酒還沒來,她一邊說着一邊就哭了,我於是把我那shot也讓了給她。她似乎很傷心的樣子。那些同學裏就包含她的三個閏密,一個男友,一個初戀男友,和一個曾公然扇過她兩巴掌的死對頭。
聽她說話的時間裏,我吃了大半客花生,她則一顆沒吃。酒來之後,她喝了兩口,反而絕口不提那件事,而是有的沒的說些舊事。哪個老師愛在飲水機漱口啦,哪個同學因為跳太高撞到門框受傷,哪對情侶曾經躲在美勞室裏的陶藝室親熱。
「其實都算幾有文藝氣息?」一直沒插口的我忍不住點評道。
「一講呢啲就有興趣?」她皺眉道。
「人之常情嘛。」
「搵日返去試試囉。」
「同你?」
她轉過頭不再說甚麼。我們沉默良久,我看酒差不多喝完了,問她還要點甚麼,她也只是聳聳肩。我於是再點了一輪相同的酒,還有一客花生。
第二杯差不多喝罷,她突然開口說:「其實我有時幾羨慕你。」
「我?」
「嗯。」
「似乎你有自己嘅世界。」
我默然。是不是這樣,我也無法確定。
「其實嗰啲嘢你好快就會唔記得。」我試着肯定地說。
她搖搖頭,說:「咁先係悲哀。」
我們喝了很多,不過在她如願喝醉之前,我就先醉了。單好像是她付了,還得把頭昏腦漲、走不了直線的我送回宿舍。
因為我扶着一個女孩上房的事,宿舍裏裏引起一陣轟動。混沌之中我還是看到兩個正在大堂打康樂棋的宿生,一直上下打量着她的光滑的大腿。偶爾被羨慕的目光注視,好像也不錯。
不過實情是,甚麼都沒有發生。而且,我再沒有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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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時我回到家中,母親因為我的電話震個不停,一再追問我是不是交了女友。那卻是承賢的傑作。
比起承賢,雪幾乎從不會主動跟我通。仿佛只要我在她眼前,她便看到了我、發現了我,然而仿佛我一不在她眼前,她就會忘記了我。
一次不算做過,但我懷疑,她連一次都沒有愛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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